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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十三 ...

  •   十三

      湿婆回到永寿城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星光般璀璨的灯火点缀着须弥山脚下的这个城市。
      他只要稍微静下心来,就能读出此时城中有许多人在为他和萨蒂的婚礼忙碌。达刹同意了他和萨蒂的婚事,亲自选定了吉日,但他并不愿意大肆铺张地操办这场婚事。
      可友邻王却并不这么想。他对婚礼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热忱。他不但向三界公布了喜讯,甚至自告奋勇地完全接手安排了所有的事宜,布置了婚礼会场,带来了乐师、舞伎和杂耍者,他打扫街道,清理花园,向半个永寿城都发出了参与婚礼的邀请。在他的安排下,这场婚礼已然成为一场多年难见的盛大隆重典礼。
      “他搞得就好像是他自己要嫁给你似的,”湿婆想起了萨蒂说的话。他嘴边露出一个微笑,悄无声息朝达刹的居所而去。
      如同整个永寿城一样,这所房屋现在也被婚礼准备的喧闹和杂乱所包围着,送新郎新娘的礼物堆满了庭院。婚礼进行之前,未婚夫妻按理是不应当见面的,因此湿婆只是停在了萨蒂的窗口之外,隐身在阴影之中。
      房间里灯火明亮,摆放满了衣裳和首饰,盒子和箱子摊开着。萨蒂独自坐在床上,整理那些服饰,她抚摸着一些衣服,然后毅然决然地把它们扔到另外一边去。她把繁重复杂的首饰也扔到了一边。
      湿婆看着她专心致志地整理着,头发落到额前,轻轻抿着嘴唇。
      他真喜欢看她这个样子。于是他就这么看着,没有出声,也没有打扰她。
      萨蒂最后拿出一个有些陈旧的手镯来,拿到眼前仔细看着。
      湿婆认出那是塔拉留给萨蒂的遗物。她就这么就着灯火看着它,目光微微变得有些湿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吵杂的脚步声,萨蒂吓了一跳,急忙把手镯放回梳妆台的盒子里。门打开了,从门里涌进来一群年龄不一的女人。她们是友邻王派遣来帮助萨蒂的妇人。她们手里捧着各色香料、服饰、首饰和珠宝,这些女人叽叽喳喳地包围住了萨蒂,拥着她去沐浴,剩下的人则快手快脚地收拾起萨蒂的物品来。隔了一会,萨蒂又被她们簇拥着回来了,她裹了一件白色的单衣,女人们用洁白的纱披在她肩头上。她们把她按着坐在床上,开始朝她四肢上涂抹檀香膏。有的在竭力驯服萨蒂那头黑色卷发,往上抹香油,梳成优美的发髻;有的正在一件一件把各色薄纱往萨蒂身上披,试着看那件比较合适。有人在帮她穿戴耳环和项链,有人在校正她流苏和臂钏的位置。有人拉开她的手掌,在她手背上描绘黑色的、绚丽精细的纹路,有人在忙着涂红她的脚掌,有两三个女人拿着首饰彼此为了搭配问题争吵起来。好一场混乱!这种夹杂着嬉笑、吵闹和争论的混乱中,梳洗、整理和化妆竟然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湿婆觉得这真是令人迷惑,不可思议。被人包围、任人摆弄的萨蒂看起来倒成了这一场忙乱里最无关紧要的人物,在决定哪件衣服作为婚礼用服时,萨蒂勉强冲出了女人的包围圈,拿起了那件朝霞衣,“用这件吧,”她说。
      可那件衣服随后就被从她手上夺去了。“不行,这个款式太老旧了,”有人尖声批评,“而且和首饰也难以搭配!”
      “还是那件金色的好。与肤色正好映衬。”
      “不不,深红色的那件才行!”……
      但这场混乱最后总算勉强到了结尾。找到了合适的衣服和首饰,妆容也确定下来,女人们抬来了一面大大的金盆(那大概也是友邻王的赠礼),让萨蒂从水中看自己的样子,议论着说“这才像个新娘”之类的话。
      门又打开了。达刹站在门口。
      那些女人一一向达刹和萨蒂行礼,鱼一样溜出了房间。现在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了。
      湿婆不想让达刹察觉自己的存在。他隐没了自己的所有气息,完全融进了夜色里。盛装的萨蒂朝父亲走去,跪下去抱住了父亲的脚。达刹还是一如既往,穿着朴素庄严的长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是以一个银环束起了花白的头发,手镯上的红宝石或多或少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喜气。
      他脸上依旧没有显露出任何的喜悦之情。他垂下头,抚摸着女儿的肩膀和头发。
      “我的女儿,”他轻声说,“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
      他的话没说下去。他扶起萨蒂,深深地注视着她,轻轻叹气,替她拉平整了从发髻上垂落的花鬘,然后放开了女儿,慢慢地走出了房门。
      萨蒂站在房门,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湿婆看着她的背影。
      最后萨蒂走了回来。她再度坐在自己的床上,环顾着房间。她的目光里流露出复杂、迷惑的神情。她再度拿出那个塔拉遗留下来的镯子,把它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镯子在闪烁光芒的新饰物中显得黯淡陈旧,但萨蒂只是凝视着它。
      她站起身来,走到水盆边,朝里面看着自己的影子。她梳弄了一下头发,仔细看着倒影里的自己。随后她笑了;带着几分羞怯、几分不安。
      湿婆注视着她。到了明日,达刹就会把她交到自己的手中。
      他突然意识到这场婚礼具有的全部意义。
      他将拥有她。
      而这是第一次,他将完完全全地拥有一件事物,一件在他身外的、不归属他自身的什么东西。
      他再不是一无所有,身无长物,再不是无所羁绊。
      他拥有了别人;这意味着他也将为人所拥有。
      这是令人恐惧的真实。
      萨蒂听见响动,转头过来,她看见湿婆站在窗口。她眼睛一亮,随即抚着胸口就笑了起来。
      “吓我一跳,原来是你。你怎么穿成这样啊,”她轻声说。
      别人眼里,也许现在湿婆的模样和萨蒂是十分般配的。因为他按照双马童的指导装束起来,戴着镶嵌猫眼石的宝冠、臂钏和项链,穿着金色的绸衣,看起来犹如王孙贵族。
      可萨蒂却觉得好别扭。
      “你不喜欢?”湿婆问。
      “不喜欢。”萨蒂笑着说,“真不像你。”那些华贵的服饰不能束缚他、描绘他、贴合他,是如此与他不合衬,绸缎和珠宝掩盖了他充满生气、精力旺盛的肢体,令他犹如一头穿戴了首饰的老虎。“谁给你瞎出的主意啊?”
      湿婆没回答。
      萨蒂站起来,扭了一圈。“我好看吗?”她问,红了脸。
      湿婆笑了一笑。“我喜欢你穿朝霞衣的样子。”他说。
      “我也喜欢,可是她们不让我穿啊。”萨蒂说。意识到自己话语里带上了撒娇的意味,她的脸更红了。
      湿婆拉住她,把她揽进怀里。
      妆容盖不住萨蒂脸上的飞霞,她闭上了眼睛。湿婆却还是睁着眼,看着她。
      她看起来那么娇嫩,就像在自己手里散发芳香的玫瑰花瓣。她盛装打扮,竟然显得陌生。有一瞬间,湿婆觉得自己在亲吻着的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数万劫里他们都擦肩而过,冷眼相待。
      这并没有错。
      对于他而言,不在他灵魂之内、不属于他自身的东西,始终是陌生的。就算有身体上的结合,他和她始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他要她做他的半身。可实际上他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细微的思绪顺着他四肢,爬进他的心中。
      他想着双马童的话。
      ——我们像那块沙漠一样,没有理智和情感,没有道德和良知。您却比我们走得更远。
      ——我现在改变了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只有您自己才知道。
      他并不认为萨蒂改变了他。她没有那样的能力。至始至终,正如双马童所言,能改变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毗湿努说他的力量在减弱。
      ——你知道我们从不后悔。从不动情。从不执着。从不爱谁,从不恨谁。
      他对萨蒂产生了情感吗?他不知道。尽管动情的迹象一项项在他身上出现,但他依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至高灵魂没有偏执,他原本不可能爱上什么人。也许萨蒂一直未曾真正打动他。他的确由于她而觉得喜悦、美好、苦恼、迷惑、烦躁,但这同样可能只是幻象。她在他眼里看到的爱意,只是她自己眼里的爱意的倒影。而他依旧如秋日湖水般平静,巍然不动,他只是为了对她有所回报,装作自己在动情,令自己扮演着喜悦、美好、苦恼、迷惑、烦躁、扮演着被爱,扮演着爱。这对他来说并不难。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神圣逍遥时光,他稍动手指就营造出一个大千世界的幻象。他是如此擅长此道,他的力量是如此伟大,竟然令他忘记自己其实是演戏。
      达刹想说什么,他全知道。
      ……我的女儿,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可是要不了多久,你脸上的光彩就会黯淡下去,变得苍白。
      萨蒂拉紧了他的衣裳。湿婆突然察觉自己已经出了神,他太用力了。他放开了萨蒂。萨蒂微微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喘着气,两眼水汪汪的。
      “你在做什么?”她带着嗔怪的语气说,“你把我的妆都弄乱了呀。”
      湿婆注视着她。
      他在爱她。
      或者他装作自己在爱她。
      是这样吗?
      他又把她拉近了,力气有点大。萨蒂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呼。
      “我还想把它弄得更乱呢。”他在她耳边低语。
      萨蒂顿时面赤耳红。她抬头看向他,有点惊慌。她察觉到了他的怪异吗?他从未像今日这样。或许她没有。她和他自己一样,被他营造出来那个伟大的幻象迷惑了。
      他又这里不让写,有点凶狠。她越是挣扎,他把她抱得越紧。
      “不行,”她小声说,用手推攮着他,“别这样……这屋里人太多了,……再说马上就是婚礼了……”
      他根本没听。
      床榻重重一响,枕头掉在地上。各色衣服从床上垂落下来,像七彩的瀑布。
      他爱她。或者他装作自己爱她。
      是这样吗?
      帘幕落下了半截,摇曳着,好像被人猛力拉住了。
      “衣服……”最后萨蒂半是喘息、半是绝望地啜泣了一声。
      “现在别管它。”过了一会,他说了一句。
      于是她放弃了抵抗。

      婚礼当日比萨蒂想象得还要热闹、喧吵、混乱。会场上似乎聚集了三界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得到了邀请的,还是没有得到邀请的,都来凑热闹,想要看看破坏之神与仙人之女的婚姻。萨蒂一整天都被人拉来拉去,厅堂里塞满宾客,她耳朵里灌满了他们的笑声、说话声、宴席声,还有似乎永不止息的歌舞声。
      “季节在歌唱,雨云在演奏乐鼓,”天女们在歌唱着,“吉祥旋律令风都难以安息,时轮在吹奏长笛,这个宇宙共同起舞。谦逊的新郎即将来到,带走他的新娘。”
      足铃响动,海螺震耳欲聋。人人看起来都十分欢喜,气氛如此热烈,令那快乐里带上了焦躁、空洞、凶暴的味道。半天没过,萨蒂就觉得自己累得要死。她真不知道当初塔拉是怎么应付过来这些麻烦的。最后人们把她安排坐进内室,她像根木桩一样地呆在那里,被友邻王派去陪伴她的女孩们环绕着,头脑里一片空白。
      湿婆的迎亲队伍还没有来。人们议论着,等待着,萨蒂坐在座位上,觉得浑身僵硬,上下眼皮都打起架来。她没睡够,现在更是困得要死。那些远远近近的声音,最后变得嗡嗡作响的模糊一团。萨蒂实在忍不住了;她微微阖上了眼睛,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
      时间在她肌肤表面轻柔地流淌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有人在温柔地触碰自己。
      她睁开眼睛,看到湿婆跪在自己面前。
      “起来了,萨蒂。”他朝她微笑着。
      萨蒂睁大了眼睛。湿婆还是平时的穿着,并不像个新郎。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她环顾四周,那些吵闹的女伴都不见了。厅堂里喧闹的音乐和宾客交谈声也听不到了。
      “湿婆……?”她疑惑地问。
      “吉祥的时刻到了。”他轻轻把她拉了起来。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屋子里铺满金色,屋外花园树影斑斓,如此宁静、温和的一个午后,似乎只有风吹树叶的声响在包围着他们。
      “人呢?”她吃惊地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并没有什么人。”湿婆说,“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呀。”
      风轻柔地吹拂着,拂动了房间里的帘幔,远远传来素馨花香。这个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人。
      和煦的阳光似乎也照进了萨蒂心里。她觉得甜蜜、舒畅,半酣般心情宁静愉快。
      “那婚礼呢?”她喃喃地问。
      他朝她微笑。“什么婚礼?婚礼已经如仪举行,结束了呀。”
      萨蒂有点茫然。“结束了……?可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你太累了的缘故。”湿婆还是微笑着,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她记忆中,他从未如此温柔。“你已经告别过,经历过。现在,我们应当离开了。”
      “去哪里?”萨蒂更加迷惑地问。
      “当然是带你回吉罗娑山去。”湿婆说。“那是我们的居所呀。”
      话说着,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已经吹疼了萨蒂的脸,他们站在雪山之中,风裹着七彩的云,天空的光芒流转变化。巨大的吉罗娑山犹如一朵水晶莲花,盛放在天地之间。仔细看时,它又是一团纯洁的白色光芒。
      “可是我没法去你的天界啊,”萨蒂有点着急了,喊着,“我上不去!”
      “你上得去,”湿婆大笑起来,声音犹如雷鸣,“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我们虽然有两个身体,却有着同一个心灵,同一个灵魂,同一个思想。你是为我而生的。走吧,萨蒂,走吧!”
      他温柔地拉住了她的手,他们一起朝神光走去。
      她进入了那疆域。他的天界融合了她、吸纳了她。白光融进了她的肌肤和血肉,四肢百骸里流动着圣洁的愉悦,湿婆怀抱着她,这真不可思议:明明是他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却贯穿了他;明明是她包裹着他,她却觉得自己被他所包裹着。萨蒂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消失,融化在那一片白色光芒里。她感到了至高的平静喜悦和无上的幸福。他们就这样合为一体,在那百亿白光里度过了成万上亿年,无数个人生,几重劫的时光,温柔地流逝。

      会场里传来的喧嚣吵醒了萨蒂。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汗水从她额头流下来。她直起身子,惶然地朝四周看着。白光消逝了。人们还在大声欢呼,海螺声一声接着一声,宣告着一位位宾客的到来。音乐还是那么响,鼓声击打在人心窝里。
      是梦。原来是梦。
      “我睡了多久了?”她问身边的女伴。
      “不太久,”对方说,“你才刚闭眼了一小会呢。”
      萨蒂呆坐在那里,她觉得自己被扯离开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她倍感失落、疲倦和伤心。典礼的吵闹带来的烦躁更加重了这一点。
      没关系。她自我安慰着说,一个梦而已。
      她抬起手来,手镯叮当作响,她看了一会塔拉的手镯,垂下了眼睛,嘴唇轻贴着它,默念了一句谁也没听到的话。
      会场突然爆发出了更大声的喧嚣,仿佛大海沸腾。随即响起的就是欢呼和颂歌。
      几个兴奋的女伴跑了进来,“看见了看见了,”她们嚷嚷着,“看到新郎了!”
      “他的美丽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的眼睛犹如青莲,看起来仿佛一位尊贵的王子,”那些嘴巴甜蜜的姑娘们凑近她,七嘴八舌地说着,恭喜着她,“你真是幸运啊!”
      萨蒂知道这些都是客套话。湿婆的眼睛并不像青莲,他也根本不似王子。她笑了笑。欢呼和颂歌都停下来的时候,海螺声吹响,她站了起来,吉时已经到了,女伴们扶着她,慢慢走进了会场。
      会场布置隆重华贵,而且的确来了很多很多宾客,几千人、几万人都把视线投在她身上:好奇的、欣喜的、开心的、怀疑的、怜悯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头纱上。萨蒂努力让自己走得平稳端庄。她用眼角余光扫过来宾,看到了满面笑容的友邻王,也看到了诸位仙人。火神阿耆尼和其他众神也端坐在会场里,他们似乎并不乐意,却又不能不来观礼。
      祭坛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祭坛两边分别设好了座位,达刹坐在祭坛的侧面,湿婆已经就坐了。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全副披挂上阵了,一头被祭火照亮的被黄金宝石枷锁困住的老虎。他似乎在沉思,目光盯在祭火上;人们簇拥着萨蒂朝他对面的那张座椅走去时,他才抬起脸来。
      有一个瞬间,湿婆看起来极其漠然。他的目光严峻、木然,眼睛像是青铜铸就,镶嵌在冰冷的石头面具上,他看起来毫无情感,全无兴趣,充满怀疑,他的视线穿透了她,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他与这个会场、与这场典礼、与她都毫无关系。他是世界之主,坐在巅峰宝座上,漠不关心看着一群穿戴血肉的骷髅起舞,饮宴、死坏。火焰升腾。
      萨蒂的心停跳了半拍。她的身体内部升起了寒冷可怕的感觉。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钟,她又看到他眨了一下眼睛,拂晓的天空在对自己微笑。萨蒂的心落了回去。那只是个短暂的幻觉。
      她坐下来时,隔着祭火,视线与湿婆交接在一起。
      ——你还是这幅打扮啊。她用目光无声地打趣他。
      ——没办法。有人说如果我不那样做,会吓到很多人。湿婆的眼神宁静地回答着她。随后他看向了她的衣装。萨蒂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她没有穿昨天选定的那身衣服,而是又换上了朝霞衣。她有点恼怒地用视线回答着湿婆无声的询问。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而湿婆看着她微笑着。说不定他是故意的,萨蒂恼火地想,因为他喜欢自己穿这件衣裳。可是这么想着,她随后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祭火升腾。他们无声地对视着。那瞬间萨蒂觉得自己还在梦里,这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
      人们已经端来了摆放着新郎和新娘吉祥花环和朱砂的盘子。可是达刹还是坐着没动。友邻王走上前来。
      “吉时要到了,牟尼。”他低声提醒着达刹。
      “我知道。”达刹皱着眉头说,“但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没到……”
      就在此时,莲花的芳香突然盈满了会场。地面震动起来。螺号悠久地回响着。门口报上来宾名字的人开口时,声音都激动得有点扭曲了。
      “世界的创造者、万物之魂、宇宙之尊、梵天!”他喊道。
      来宾中再度爆发出一阵喧嚣,不亚于湿婆到来时的激动。
      伴随着仙乐和越发明显的青莲清香,一个朱衣白发的人走进了会场。他走一步,泥土的地面就在他足下变成清澈的莲池。人们张大了嘴巴,充满惊讶地看着创造神带来的奇迹。他灰色的眼睛充满慈爱地微笑着,行动虽然显得衰老和缓慢,却依旧优雅柔和。
      萨蒂也惊呆了。她看着那个人。她认出了他。就是梵天把商吉婆尼花放进了她心里,引来了那么多的波折和事端。
      “湿婆,”她不知不觉忘了自己在哪里,说出了声,“那就是梵天吗?”
      湿婆没有回答她。
      ——后来,在无数个日夜里,萨蒂一直在追悔那一刻。
      她本来应当在那一刻就注意到湿婆已经有了异样的。
      湿婆也看着梵天,张大了眼睛。那不是片刻前还朝着他的新娘微笑的黎明天空。而是混沌。巨大的、毫无人性的混沌,压倒一切,摧毁一切,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要惩罚、要破坏、要带来死亡。
      但萨蒂没有留意。弥庐山、羽毛都会沉没的那罗海、三千世界、从那一刻起,一个接着一个,隔在了他们之间。
      那一刻之前湿婆原本是想拉住她的手的。
      他再也不能那么做了。
      他站在那里,恐惧和破坏的气势从他肢体不受控制地升起来。
      他又复是人形的深渊。
      此时,梵天也抬起了头,他的视线与萨蒂交接了。萨蒂身穿朝霞衣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就在那一霎,创造神突然瞪大了双眼,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清香莲池的影子在他身后动荡着,染上了赤色。
      时间失去了秩序,流沙一般向后滚滚退去。萨蒂也瞪大了眼睛。她看进梵天的眼睛,那里现在不再是黯淡柔和的灰烬,从何而来的回忆揉进视野里,漫天莲华里,极美的女子穿着朝霞般绚烂的衣裳转过身来,男子注视着她。那时他的头发还不是雪般的白,而是檀木般的黑;他的眼睛也不是灰色,而是褐色的,又大又温柔。他穿着朱衣,手持莲花,充满爱意地凝视着自己的情人,张口说出了一个禁忌的、被遗忘的、古奥的名字。
      “乌莎斯?”梵天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它成了世界破灭的咒语。
      下一个刹那,萨蒂只觉得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将自己猛然推开,她从会场上跌落下去,撞在了地板上。
      会场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萨蒂喘息着,支起身体,抬起脸来。她意识到是湿婆把自己推到了一边,或者说,他的力量把自己弹到了一边。
      接下来映入她视野的东西震碎了她的灵魂。
      四面八方响起了雷鸣般的吼叫,天上降下了血雨,宾客中爆发了极度惊恐和混乱。
      萨蒂张大眼睛,看着湿婆朝祭坛下走。他抖动肩膀。缀着璀璨宝石的宝冠从他头顶掉落,失去形状,被无声的风吹着散开来,祭火发出可怕的呼啸,升腾起来,现在他戴着的是燃烧的火焰冠冕;绸衣褪尽颜色,从他肩头掉落,变成一堆白色灰烬,他手里握着的不是莲花蓓蕾,而是霹雳般明亮可怕的三叉戟,臂钏自己扭动了两下,从金色变成了黑色,巨蛇抬起头来,愤怒地嘶嘶吐着蛇信,喷着毒气和火焰。他的影子升起来,升起来,最后包围了会场,从中间分出无数的翅膀、手脚和细长肢体,激发着人们的恐惧。
      他笔直朝梵天走去,他走一步,三界就震动七下,天空摇曳,星辰坠落,海洋咆哮,国土荒乱,魔众皆现,众生发出惊恐万状的嚎啕,万物在死亡的恐惧里燃烧。
      “不要!”萨蒂失声尖叫起来。
      然而已经晚了。
      湿婆朝创造神冲了过去。事情蒙上了血色的帷幕,变得缓慢又可怕,她看得清楚。
      她看到火神第一个跳起来,反应那么快,那么勇武,真不愧是火焰的主宰。他亮出了自己的武器,朝灭亡一般难以阻挡的毁灭神冲去。众神也随着纷纷反应过来,他们也冲了上去,徒劳地试图阻止湿婆接近梵天。
      但在势将到来、命中注定的破灭前,什么都起不了作用。
      萨蒂看着湿婆的影子黑色火焰一样爆发,鬼魂、邪灵、魔鬼,野兽,它们窜了出来,人一般地喊叫。
      光芒闪过,阻拦在湿婆身前的众神一个个被弹开。
      友邻王蛇一样喘息。
      有个仙人在极度恐惧中倒地死去。
      锐利的光影撕裂了地面。
      终于梵天站在了湿婆面前。他瞪视着面前的毁灭神;湿婆已然没有了了人的外形,他是那巨大的难以言喻之物,深渊,无烟火,光明和黑暗,极大善与极大恶,色彩层层剥落,时间和空间在他身后碎成扭曲的漩涡。
      有一瞬间,梵天也看起来愕然无比,但他没有逃,也没有抵抗,他站着没动。
      他眼里流转过万亿星辰般复杂的情绪,悲伤、痛楚、懊悔、愤怒、绝望、愧疚、忏悔,最后统统归于了寂然。
      那能割裂三界的三叉戟触及他脖颈时,创造神只是垂低了眼帘。
      “对不起,”
      那是从他嘴唇里最后一个发出来的词语。
      星辰砸落地面。
      天界如同琉璃水晶,一层接着一层地崩落。
      人们发出尖叫。莲池变成了血浪,席卷了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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