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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八 ...

  •   雨季很快就来了。
      这一个夏日没有雷鸣闪电,乌云阴沉地压在永寿城顶,天像漏了一样地下雨。
      有一天早上,萨蒂倚在窗口,雨在屋檐上溅成细小的雨末,打湿了她搁在窗台上的手肘。她抬起头来,看见一只猎鹰在雨中艰难地飞翔。
      她走下楼去,拿起伞来,用纱丽盖住头发。
      达刹站在书房门口,“你要去哪里?”他问。
      萨蒂朝父亲弯腰低头。“我想去看看拉克什米,能得到您的允许吗?”她说。
      达刹的眼睛现在陷得很深,两口没有光泽的井。他看着女儿点点头。“那你去吧。”他说。
      萨蒂走了出去。琉璃和白银装饰的街道在雨中看起来没有生气,人们站在家门口,凉台上,窗边,他们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从路上走过的萨蒂,他们的视线也被雨打湿了。她抬起头,看见那只孤单的猎鹰还在雨幕里飞翔,翅膀沉重。
      走到难陀那园林的入口附近时,萨蒂停住了脚步。
      那里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雨中,佝偻着背,伸长脖子看着园林门口。他转过脸来的时候,萨蒂才认出那是祭主。
      她吃了一惊。祭主望着她,他衣衫不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里有种疯狂的神色。
      “是你,”众神的祭司嘶哑着声音说,“达刹之女。”
      萨蒂轻轻放下了雨伞,朝祭主合十行礼。“您好。”她轻声说。
      祭主看着她,朝她迈了一步。
      他说,“我的儿子呢……我的女儿呢?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萨蒂抬眼看他,祭主眼里的疯狂更深了。
      他曾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物,现在金黄的皮肤变得灰暗,也完全失去了武士般坚决的气度。
      她不能告诉他云发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会杀死他的。
      至于伽罗婆提…………
      萨蒂垂下了目光。
      “哈,”祭主眼里放出光芒来,“你知道,……对不对?告诉我,我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萨蒂还是垂着目光。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说,“我要去探望朋友,您让我过去吧。”
      祭主一步踏上前,抓住了萨蒂的肩膀。她大吃一惊,张大眼睛看向他。
      “你明明知道的,贱人!”祭主眼里的光像烧红发亮的金属,“你把我的孩子都藏起来了。把他们还给我们。”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萨蒂的肩膀开始发痛了。
      “大人,”她喊着,“我不知道——”
      “谁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祭主说,声音因为怪笑变得尖细难听,“永寿城里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这个背叛家庭、私自选择情人的□□——”
      萨蒂的眼睛睁大了。
      她影子里传来狮子的一声咆哮,火焰升到她喉咙口。祭主被弹出去了。
      但他并没有跌倒,只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他瞪着眼睛看着她。
      “不,”他喉咙里发出低沉、浑浊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咆哮,“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还有我的孩子……别带走他…………我唯一的…………”
      萨蒂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这却让她更加难以忍受。
      “我不是……”她说,嘴唇被雨水浇得发白。“我不是塔拉。你认错人了。”
      祭主睁圆眼睛,朝她走近了一步。
      萨蒂向后退了一步。
      “波里诃湿婆提。”身后有人低声叫出了祭主的本名。漫天的雨幕中,只有这个声音是干爽的,它很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魔力。
      萨蒂回头看去,看到毗湿努站在她身后的雨中。
      祭主站定了。他突然挺直了腰,眼里的疯狂不见了,目光变得清明。他似乎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周围,随即便转过身走掉了,没有看萨蒂,也没有看守护神一眼。
      萨蒂转身朝毗湿努行礼。“谢谢您。”她低声说。
      毗湿努似乎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自从半年前湿婆从火堆上带走塔拉开始,他就不怎么正常了。恰好友邻王也不需要祭司,就把他撇到了一边。”他说,“后来他就天天站在难陀那园林的门口。这里没有任何咒语,任何限制,情人们成双结对地出入,他却整日哭叫说他没法进去,走近就会被什么东西推开,或者撞得头破血流。很有趣,是不是?”
      萨蒂说不出话来。
      毗湿努把目光从远处灰色的天空中收回来。“你要去哪里?”他问,“你要去做什么?”
      萨蒂的心紧了紧。“我想去看看拉克什米。”她说。
      毗湿努注视着她。
      “你不用去了。”他说,声音很轻很轻,没有起伏。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随即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什么。
      雨还在不断地漏下来,天幕上,那只孤独飞翔的猎鹰不知道去哪里了。

      ——————————
      那天早上拉克什米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清爽。
      外面在下雨,她却觉得心里和身体通透明亮,很久很久都没有那么舒适过了。
      她转过头,听见外面啪嗒一声响。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就走下床来。她几个月不曾下过床,现在却觉得身轻如燕。她走到窗口往外看,看到有一只猎鹰摔在一地雨水里,翅膀伸展开来。
      她想它可能是飞累了,也可能是受伤了。她觉得它很了不起,也很可怜。她想走出去,“我只要亲亲你你就又能飞了。”她想着。从小她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动物受了伤,她只要亲亲它们,它们就会恢复如常。这是个秘密,她连父亲都不曾告知。
      这么想着,拉克什米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外面。好像墙壁不再对她构成障碍了。雨水淋湿她的衣裳,流进她发间,沿着她皮肤流淌,她却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到温暖。
      原本,雨水都来自海洋,她自己也来自海洋,他们是同源同体的。
      她迈步朝猎鹰走去。
      雨不停地下着,下到她身体里面,她觉得暖融融地很开心,朝着那猎鹰矮下身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变得透明了,
      仿佛要融化在漫天雨水里一样。
      ————————————

      毗湿努还是独自站在雨中。
      金翅鸟王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落在毗湿努身边。
      他皱着眉头,抬头看向不停落着雨的、灰色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淋着雨的守护神。
      “薄伽梵!”他轻声说,举起一只绚丽的翼翅,挡在毗湿努头顶,替他挡住雨水。
      毗湿努没有回答。他只是朝前又迈了一步,迈出了迦楼罗翼翅遮盖的范围。
      他继续站在漫天的雨水中。

      ——————————

      湿婆伫立在护世天王天界的草原上。
      微风吹来,及他腰际的长草带来柔软微痒的触感,就像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又像是谁的卷曲长发无意识触碰到了他的肌肤。
      他一直留在这里,没有走。他不动也不开腔说话,时间绕过他继续前行,宛若湍流绕过岩石。
      早先他隐隐约约嗅见玫瑰香味。他觉得奇异,因为这片草原上是没有花存在的。后来他明白过来了,那是萨蒂头发上的香油。一定是他抚摸她头发时,香味渗透到了他手掌皮肤的纹理里。
      于是他就站着,等着。
      等到那味道完全散去为止。
      他伫立不动,但依旧可以看到极远的地方。
      他看到草原上的巨大的堆堆白骨。那些白骨中传来野兽的咆哮,仿佛这些动物依旧活着,只是皮毛和血肉都收缩到了骨头里,在那里面继续吼叫,就像地底的火,山里的风。原先这声音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但后来他发现萨蒂逐渐也能听到了,证据就是她入睡时总无意识地拉紧他,皱紧的眉头露出些许畏惧的神情。
      他知道这一点,但还是起身离开她。当她醒来时,他带她到白骨的近旁。他伸手抚摸它们坚硬的表面,那些吼叫就会稍微平息下来。他教她也这样做,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骨头的吼叫转瞬间变得低沉,这甚至令他感到惊讶。它们,这些实际上从未活过的野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触摸一样,它们在她手下发出低沉柔和的叹息。
      柔和的叹息……
      她害怕,不自信,全身都在发抖,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温柔,可她还是哭了,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那天她眼泪的咸味至今还停留在他嘴唇上。
      他突然觉得,是不是封闭自己的五感比较好。
      当他抬起头时,他看到笼罩在南方死神阎魔的领地上方的阴翳变得更黑暗了。
      这意味着有人死去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方位却闪出了奇异绚烂的光芒,就像是一颗大星掉落在地面。湿婆望着那光焰,朝那个方向走去。
      毗湿努坐在那里。他坐在一大截小山般龙骨的顶端,望着远方发着呆。
      湿婆停下脚步,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了很长很长时间,守护神才开口了。
      “这个天界很大。”毗湿努说,声音很柔和,“完全足够你我二人各自找个地方待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湿婆问。
      “我不能来吗?”毗湿努说,“有人指定这片草原是你这头野牛的专属牧场吗?”
      “没有。”
      “那好。”毗湿努说。
      湿婆看着他。
      “你就像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片汪洋。”他说。
      毗湿努低下了头,看向湿婆。他的眼睛冷而深。
      过了许久之后,毗湿努终于开口了。
      “我要下到人间去了。”他说。“梵天犯了一个错误。他给了一个危险的家伙恩赐,令那罗刹具有了难以被天神、半神、那迦和阿修罗打败的力量。我有预感,他一定会造成麻烦的。但那家伙要么因为高傲,要么因为愚蠢,没把人类列在这个范围内。所以我得要做一段时间的人类……看著他才行。”
      “你离开天界,因陀罗怎么办?”湿婆说。
      “他可以等。”毗湿努不耐烦地说。“凡人能活几年?友邻王能在宝座上坐几年?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玩火自焚。而伐楼那……”
      他声音低了下去。
      “我还要把她找回来。”他轻声说,闭上了眼睛,摘下了插着孔雀翎的王冠,他现在的面貌俨然是跨越三界时的长相。“我会以这个样子去见她,好叫她一见就觉得高兴欢喜。”
      “凡人能活几年?”湿婆说。
      “等我和她都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时候,这话才有意义。”毗湿努说,“在那之前它就是废话。”
      湿婆注视着他。
      “你很后悔吗?”他说。
      毗湿努低头看他,“你知道我们从不后悔。”他说,“从不动情。从不执着。从不爱谁,从不恨谁。我们的血管里流的是时间,世界的火焰,不是血。我们的眼泪是毒药和瘟疫的种子,不是咸水。”
      “你很后悔吗?”湿婆还是这么问。
      毗湿努沉默着。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湿婆又问。
      毗湿努依旧沉默着。
      他们就这么站着。在下界,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日月星辰轮转,日夜变换,草木繁盛又枯萎,火焰燃起又熄灭,海浪拍打岩石海岸,有人站起,有人跌倒。时间推动万物行进,世界在变化,而他们巍然不动。
      最后毗湿努从龙骨顶端跳了下来,走了两步。
      “我很快就走。”他说。“真奇怪,我竟然会对你说这些。”
      “的确。”湿婆说,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隔了一会他又说,“你在大天神庙对我说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现在我可以把这些你投向我的武器全都打包投回你身上,但是……”
      “但是?”
      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突然一声不吭了。
      毗湿努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的脚已经陷进了你的影子里。”他说,“湿婆,你的力量在减弱。你没察觉吗?”
      但湿婆却仿佛恍若未闻。
      “你在永寿城里见到她了。”他说。
      毗湿努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啊,”他轻声说,“你说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片汪洋。我在永寿城里见到她时,她携带着漫天的雨水。”
      湿婆转过头来看他。毗湿努笑了。
      “啊,”他说,“瞧我说过啥来着。‘你已经被拘束却毫无察觉’。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还精彩呢。对于一份饯别礼物来说,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他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要流泪了,因为他想起这一定也是拉克什米所期望的事情。她在他看护下成长为了一个多么天真的蠢姑娘,总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幸福都快乐,觉得为此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泪水真的滴下来了,毗湿努第一次没伸手去接它,他觉得世界下一秒毁灭也无所谓,毕竟这是拉克什米拯救来的世界。
      但那泪水停留在了空中。

      湿婆令它停下了。
      他注视着毗湿努。
      “那么,祝你在凡间一切顺利,”他说,“我要娶萨蒂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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