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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青灯黄卷,夜冷风残。
      将军一身轻便戎装独坐几案前,手捧半卷兵法简牍,却是眉头微锁,眼神直勾勾落在一处怔怔出神,许久未动。直到案前盏中灯火忽地摇摆几下,“啪”地一声爆出个灯花,这才拉回他游走的心神。又听得门外几声轻叩,一人推门而入,低低唤了声“大公子”。
      来人乃是马府现任大管家,也是马超身边旧人,早先在西凉马家人丁尚兴旺时便在府上为仆,将几位公子小姐悉数看大——此后便是家族巨变频生、沉浮起落,当年咿呀学语的小童现而今也成了一家之主,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惟一句“公子”自始不变,一唤便是三十年。
      老管家搁下手中食盒,一样一样取了饭菜在案上摆好,又将暖炉中炭火拨得旺些,回身见那人仍埋头书中,也不动筷,于是劝道:“大公子慢些用功,五更便要去辕门点兵出征,先用饭才是正道理。”
      马超点点头,撂下手中竹简,胡乱扒了两口饭菜,却觉口中如同嚼蜡,顿感索然。悻悻落了筷子,闷着头发呆。
      老人家跟随马超颇有些年月,对他脾性了如指掌,见他这副失魂落魄模样,早已猜中八九分,于是呵呵笑道:“公子莫不是还记挂日里的事?兄弟两个拌嘴,左右也不是大事,说开了便好,何苦赌这口气?”
      说完拿眼细看马超,见他面上神色三分和缓,这才又道:“可是老奴也有句话,便是公子不喜,也不得不讲——日里那桩事,确是大公子做得不妥。”
      马超愕然抬眼,愣住片刻,急急争辩道:“我……我有何处不妥?难道就该事事由着他的性子胡来,管教不得么?”
      “倒不是管不得。”老人家叹口气,“可是少公子如今也大了,人又好强,私下里如何管教都罢,当着客人面前打他,叫他面上如何过得去?”
      马超黯然。
      想起白天那一巴掌,掌心微微发烫,不觉心中揪痛。垂首呆愣半晌,低低道:“你当我想么?”一转念想到日里情形,又压不住心中愠怒,气道:“怨我打他——你看看他那样子,当着客人面,闹得像什么话?子龙是客,自不好说什么。我若不管,依着他的脾气还不反上天去?”
      老人家依旧呵呵一笑,老迈双眼中透着世事洞明,笑道:“少公子这脾气,说到底还是年轻——可是依老奴看,倒也没什么不好。少年人若没些棱角,同我这迟暮老朽又有什么两样?”
      那人无奈,闭目仰天,半晌长叹一口气:“怎么连您也说这话……”

      “瑾之这脾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
      那时赵云也如是说。
      “你……”马超看他面上神色,知他并非客套,不由闷声道:“他待你这般无礼,你还替他讲什么好话?”言罢一旁垂头坐了,眉心紧锁,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心中半是恼怒,半是心疼。如今马家一门上下只余他兄弟二人,他自不会去哭天抢地凭空追悔给旁人看,只把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歉疚与伤痛化作一腔心血,尽数倾注在幼弟身上。不但尽心教授一身武艺才学,于衣食起居更是上心,更恨不得拿他捧在手心里,偶有犯错,也舍不得多说一句重话。
      却是溺爱得紧了,那人脾气也日渐娇纵起来,待人接物全看心情。凡入不了他眼的,三句话也说不上,于子龙面前更是常摆出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
      马超心中为此事着实烦恼,实不知子龙究竟何处招惹了他。每每盘问起来,他便紧闭了嘴凿不出半个字来,叫人气不得骂不得。问赵云时,那人却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调侃道:瑾之许是还记恨绵竹关那两颗人头的事?
      他当了真。
      逮着个机会,在马岱面前称赞赵将军其人如何如何之好,是个可深交的正人君子,叫他莫再记恨往事。没觉察那人一张脸慢慢变成猪肝色,恨恨摔了门,拔腿便走。
      从此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赵云”二字。
      只是今日实在不成样子。子龙大老远赶来,与他商议明日出征之事,谈得久了些,那人便闹得变本加厉。实在气不过,破天荒打了他一记耳光。
      却是痛在自己心里。
      明明后悔,嘴上仍不放软,铁着脸吩咐下人道:“打明日起把他给我看好,不许放出门。关上半月,不信改不了他这脾性。”
      “这是做什么?”赵云从旁劝道,“瑾之不过闹闹孩子脾气,你这么大的人,还同他一般见识,嫌不够乱么?”
      摇手叫下人退了去,一言不发陪他坐下,见他连灌了数杯酒,估摸火气压得差不多。这才又开口道:“依我看,瑾之性子是稍稍急了些,其他倒也还好。掌外军的,哪个没有三分脾气?你这样硬掰,脾气未必压得住,倒先浇灭了灵性,将来还怎么带兵?平日里唯喏惯了,阵前便免不了缩手缩脚。为将者少了这三分胆略,便有满腹经纶、胸藏乾坤,也是半个废人。”
      听得他心头抖了一抖,把盏的手停在半空,那人趁机不动声色取下他手中酒杯。
      “话说回来,你只知抱怨瑾之顽劣,不看他跟谁学来的?自己就是个爆竹脾气,一言不和便要动手,还怎么指望他跟着你耳濡目染,学那中庸之道?”
      一席话说得马超面上微微窘涩,无言以对。再要灌酒,才觉掌中空空,酒杯早到了赵云手中。
      “小饮怡情,多喝无益。”那人笑道。
      “你当真不气?”他小心翼翼试探。
      赵云失笑,故作惊讶道:“马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绵竹初识那会,你比瑾之如今刁横百倍也有,我可曾气过你?”
      遭他揭了老底,马超登时面红耳赤,伸手去夺他手中酒杯,一边讪讪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甚?”
      却被那人反手一把捉了手腕,举眸凝望,但笑不语。
      于是面颊又微微热起来。

      马超推开面前碗碟杯盏,伸手取了狮盔,理顺盔顶貂缨,便要迈步出门。
      老人家看看时辰,劝道:“时候还早,不如去唤少公子来,把话说开,也来得及。”
      “罢了。”他摇手止住,见待从早已备好马匹在院外等候。马儿瞧见主人,欢喜得连连踢蹬前蹄,一声长嘶。
      翻身跃上马背,想了一想,又嘱咐道:“我不在时,记得见天催促他读书习武,莫荒废了。”
      言毕一抖缰绳,转身纵马而去。
      不是不想说,实是不知如何开口。
      子龙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况且又是自己娇纵溺爱在先,才宠得他这样子,怎么有脸去怪他?
      不如就趁此机会,分开些日子,思量清楚再说不迟。
      葭月夜半风正凛,面颊皴开的口子不一会便针扎般刺痛起来。但是后来他常常怀念这种感觉,总是叫他想起少年时家乡风卷飞砂的那些日子。
      于是感叹浮生若此。
      却不知有个人一路望着自己。那是身后远远的回廊角落里,立着一个眼眶泛红的马瑾之。

      赌气归赌气,倒底还是放心不下。
      平生头一遭挨了大哥的打,马岱心中又是伤心又是委屈,与那人赌气闭门不出。可是又念着大哥即刻便要出征——打仗不比走亲,这一去便要有段日子见不着面,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两年三载。更不提阵前刀剑无眼,磕着碰着也是常有的事。
      思前想后,终是悬着一颗心搁不下,偷偷跑出来送行。却又放不下脸面,只得藏在黑影里眼巴巴瞅着,只盼大哥唤一句,便借个台阶跳出来与他赔不是,把一肚子话尽数讲给他听。
      可是直等到手脚冻得僵麻,只盼得一句“罢了”。留个背影给他,头也不回一回。
      他看着那人坐下马蹄扬起一路霜土冻沙绝尘而去,跑得看不见影子。忍了又忍,险险当场哭出来。
      大哥心头装的有的是国仇家恨,于他心中,自己终究无足轻重。
      如今还要多个人来抢。
      伸手摸摸自己半边发烫脸颊,鼻子一酸,才要掉泪,想起那人往日教诲:男子哭哭啼啼,枉作堂堂丈夫。咬了咬牙,抬头将眼泪硬咽回肚里。
      于是依了那人嘱咐,也不要人催,每日里加紧用功念书习武。偶见自下辨捎信回京的军中驿卒,必拉住细细问询,返家便摆开沙盘推演。老人家瞧见欢喜得笑逐颜开,逢人便道公子果然大了,看看懂事,言行举止都有了大人样子。
      却不知他心中快要忧虑如火焚。
      只因自己自小便寄住叔父家中,向来与大哥最亲。自那年从邺城独身逃回西凉,兄弟二人更是再无一日分离。这一遭分开许久,只觉身旁乍一下空空落落,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心中直如虫咬鼠挠。若不分心出去找些事做,怕真要急得疯了。
      于是如此这般扳着手指算计日子,盼得门前窗外榆树叶子落净了,堆了霜、积了雪,又抽出新芽来,结出一串一串黄澄澄绿油油的榆钱。
      香来春暮晚。
      这才盼得那人回转。

      那日大哥率军返京之时,他正在郊外围场射猎,见下人来报,喜得丢了弓箭,纵马便回。
      回得家中,见平西将军府上早已门庭若市,皆是前来动问军情的朝中同僚。那人却闭门谢客,只教下人传话出来,道是累了,谁也不见。
      连他一道拦在门外。
      呆愣半晌,只得安慰自己道不必急在这一时,须先叫大哥好生歇息才是。
      嘴里这般说,不急才是假的。
      趴在炕上辗转反侧到二更天,终是捱不住。一骨碌翻身起床,轻手轻脚摸去大哥书房,悄默声立在门外,看那人房中透出的昏黄灯光。
      绮窗内人影晃动,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抬手欲叩门,心下又怯,硬生生缩手回来。如此犹豫再三,终是提不起勇气,只得轻叹一声,耷拉着脑袋在门前木阶上坐下,两手托腮,瞪大眼望着月上中天洒落一地清辉,怔怔出神。
      不是不想,只是疑心大哥还在生气。
      又怕见了那人心中一时难抑,说走了嘴。若是被他瞧出心思,又当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心中愈发没了主意。
      忽听得背后“吱呀”一响,门内昏黄灯火映出颀长身影,倏地投在自己身前地下。
      慌得他一时手足无措,赶忙翻身起来,偷眼看那人脸色,嗫嚅着唤了声“大哥”。
      马超也是一愣,显未料及门外有人。待看清是他,淡淡一笑,温言道:“怎么这时辰还不歇息?可是有要紧事?”
      马岱大感意外。
      隐隐觉得大哥今日格外和颜悦色,与以往大是不同。只是见他这样子,想必不再着恼先前拌嘴之事,不由心情大好。这念头于是只在心中转了一转,也未多想,只痴痴盯着眼前人朝思暮想一张脸庞。听他问话,恍惚间应了一声,忽又醒悟,急忙摇头。
      见马超眼中疑惑顿起,怕被他瞧出端倪,情急信口道:“也无甚要紧……只是近日才习得一套枪法,想演与大哥一看。”
      “哦。”马超点一点头,忽然微微一笑,似是来了兴致,“也好,叫大哥瞧瞧你武艺荒废了没。”
      言罢撩袍迈步下阶,于院中黄梨木兵器架上取了几杆花枪,信手抖来。捡出杆合用的,掷与马岱,自己也便取了一杆在手,抖开架势,方才几分慵懒模样顿时一扫而空,眼中精光立现,一声清啸:“来!”
      二人立时战到一处,兵戈相交处银星四溅,一来二去甚是精彩。
      马岱枪法乃是马超一手亲传,这些年来又跟着兄长自箭雨刀丛中一路打拼过来,是以他年纪虽小,枪法却已了得。手中一杆银枪使得凌厉娴熟,一派刚猛,跟他兄长的路子极像。
      反观马超,一杆长枪牢牢守住门户,守多攻少,间或虚晃几枪,也全被对方化解了去。面上看似是落了下风,其实手上用的全是巧劲,枪头并未着力,所用招数也多是花式,意在喂招。故而枪法愈发显得轻巧花俏,比之马岱的刚猛打法,自有另一番柔和飘逸的意味。
      树影静谧,明月晈晈。月下人身形灵动间衣袂飞扬,宛若画中。
      直教他不由心旌摇荡。

      原以为三五十合便能逼得大哥使出真功夫来,可眼看战到这当口,自己额上早已见汗,大哥那边却依旧气定神闲,尚能时不时抽着错身的空提点两句。
      此时只觉手中长枪愈发沉重,不由心生沮丧。每次那人夸奖自己枪法大有长进,多半都是哄他罢了。倘若真于阵前相遇,以自己这点斤两,在他手下只怕连一招半式都走不过吧。
      可是即便如此,但逢跟大哥过招切磋,心里总是欢喜得很。因他怕伤着自己,从不使惯用的凌厉逼人打法,只使些花架子招呼,这一来身形腾挪躲闪间,便分外好看。
      这样一面胡思乱想,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那人,不觉枪法渐渐散乱。
      马超察觉,皱了皱眉,轻斥一声:“别分神!”
      他打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正色收敛了那些古怪念头,集中精神拆招。只是面颊仍然微烫,过招间隙忍不住偷眼去瞧那人,心中惴惴。不知方才自己失态模样有没有被他看了去,若是叫他瞧出自己心思——
      越是念叨着不想,越是心乱。
      狠狠咬了咬牙,暗骂自己一句荒唐,强迫着不去看大哥的脸,只专心盯着那人手中抖圆的精钢枪头。又对了几招,这才慢慢静下心来。
      这厢两枪相碰,那人手腕翻转间轻轻卸去力道,一个错身自他身侧滑过,右肩露个空门。他便瞅了这机会折腰挺□□去,回身却一眼瞥见那人举着枪望住他怔怔出神,眼见枪尖直奔自己右肩来,居然还在发愣,躲闪也忘了。
      吓得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旋身撤臂硬生生收枪,回力太猛,直震得自己膀子一阵酸麻。
      抽着气揉了一会肩膀,抬头见马超还在神游天外,不由心中有气,嚷嚷道:“大哥!你……你干什么呢?”
      “哦。”马超这才如梦方醒,无视马岱一张别扭的苦瓜脸,笑一笑,搁了枪招手道:“瑾之,过来。”
      “做什么?”他莫名其妙走到近前,见大哥脸上神色古怪,正摸不着头脑,只觉腰里一紧,那人已伸臂揽他入怀,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半晌无言。
      脑中只觉“嗡”地一响,胸腔里一颗心顿时咚咚乱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且惊且喜。
      兄长向来疼他不假,可是记忆中即使是年幼时候,二人相处之时也极少有这般亲昵举止。只因那人时常教导他道男子生来顶天立地,便是天塌下来,也断不可人前人后露怯,学那女子软弱姿态。自从十六岁束冠成人,渐懂情事,惊觉自己竟对大哥起了这等不堪心思,不由得时常自责,有意无意与那人疏远,是以二人之间更再难有这般温存时刻。
      大哥教诲得是——只怪他不争气。
      人前刚烈的铁血男儿,私底下却藏着些不能道与外人的委婉心思。谁能想到他做梦也盼有那么一刻,能放纵搂了那人,在他耳边诉尽相思。一次也好。
      可是每次这念头一起,又被他一次次强压下去。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大哥是他的神,只能拿来捧在心尖里,惟敬而已,又怎能拿这样的浑话出来亵渎了他?
      只要一辈子守在他身边就好。
      谁想那人突然无端端作这亲昵举动……
      难不成,难不成——自己方才不慎失态那一刻,心思被他瞧了去?
      到这当口反倒没了主意,心下一分张皇失措,二分惝恍茫然。身子绷得似上紧的弓弦,任大哥将他搂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可是这感觉真好,真真是好。
      鼻尖就蹭在那人颈窝里,熟悉的体味混着汗湿后的微醺,热烘烘直钻进鼻子,让他感觉一阵轻飘飘如坠雾里的眩晕,舒服得很。
      叫他忍不住安心。
      于是渐渐定了神,终是一咬牙,心道也罢。大丈夫敢作敢当,到了这步田地,若真瞒不住他,也就认了。
      反手一把抱住兄长,正待开言,只听得那人叹息般喃喃自语道:“真是……才多会日子,又长高了。”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
      他愣了一下,悻悻放开了手。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难抚难平。

      “怎么?”马超只觉怀中身体骤然一僵,疑惑地放了手,只见马岱脸色异样潮红,额头星星汗迹,不由大惊,只道是方才伤了,忙拉了他在廊前台阶坐下,上下探摸查看。
      马岱急道无妨,推说累了,又怕马超起疑,忙岔开话头笑道:“看我只顾高兴,回来这半天,倒忘了问要紧事——大哥此去下辨,必是马到功成。不如说与我听听,我也好多学着些。”
      马超一怔,默默垂首,面上神色渐渐凝重。
      “大哥……”
      抬眼望向马岱,见幼弟脸上此时半是疑惑半是忧心,只得含混应了一声,勉强一笑以示安慰,却再说不出半个字。
      马到功成。
      马到……功成?
      主公若是肯信他半分,断不会将兵权尽数交与张翼德,留他做个傀儡将军。那日曹洪于隘口外连日叫阵,换作当年,早已一马当先冲出阵去杀它个痛快。如今却要事事顾忌,一言一行都须得处处提防,但有半点越矩,不只自己大祸临头,怕还要连累瑾之。
      他紧闭了嘴,漠然看麾下众将纷纷请战,七嘴八舌在耳边响成一片,吵得额头隐隐作痛。
      抬手轻揉额角,忽然忆起子龙当日那话:……为将者少了这三分胆略,便是废人。
      只是废了也罢。却悲哀如他,废而不自知。
      当年对坐青梅煮酒的两个人,一个毁了他的前半生,如今自己后半生也要毁在另一个手里。他却恨不起来。
      许是老了。

      一旁马岱见兄长这副失魂落魄模样,便知说了错话,心中不由惴惴。犹豫一番,又细声唤了句“大哥”。
      马超扭脸看他,心中不由感慨。
      这孩子如今年方十七,正和他初征时一般年纪——连脾气秉性都跟自己当年如出一辙。说不得,马氏宗族血脉日后兴衰便要指望着他。
      自己的本事,如今他已学得十成十——更有他早被消磨干净的那三分胆略。
      只是此时不比当年。而今寄人篱下,他这脾气……是福也是祸。

      见兄长一双眼只盯了自己看,也不作声。马岱心中愈发自责不安,垂头嗫嚅道:“大哥,我……”
      却忽得听得那人抢道:“瑾之——适才那套枪法,到第几式了?”
      他一个怔愣:“……二十四式。”
      马超点头,伸手揉他脑袋,笑了一笑:“方才是我不好,半道分了神,来——再来。”
      于是重又摆好架式,那人站在身后,左手扶于腰间助他提气,右手轻轻托了他手肘:“抬高。”
      又于他耳边娓娓道:“这一式‘青龙献爪’,讲求发劲于骨力,以沉着为本,务求挺拔。如今你这一招使来,沉劲入骨倒不假,却是刚猛有余,灵巧未足,不留自己半分寰转余地——只抛去这一处,你这样子,倒也无甚大是大非。只是,只是……”
      “武道如立身,须知不足胜有余,‘至刚非刚’的道理。瑾之,你……你可懂么?”
      马岱忙不迭点头,一门心思只放在那人身上,心道大哥今后若都如今日般和颜悦色、软语温存便好。
      只愿此刻如永世长存。
      及至有一日突如醍醐灌顶,顿悟兄长语中深意——那是后话。

      更多时候,他无心去想那种种。只是每每夜半时分,辗转彻不成眠,便披衣起身,或练一道枪,或舞一趟剑,罢了出得一身微汗,便觉痛快淋漓。
      或如此时,剑舞纷呈之际嗅得榆钱扑鼻清香,只觉似曾相识,不由又忆起那时节。
      于是长剑收势负手于后,左手捏个剑诀,静立半晌,看残月西沉。
      地下青石板上,一鸿孤影渐渐拉长。
      只盼身后“吱呀”一声响,他便好回转身去,再看一眼那许多年来朝思暮想的熟捻眉眼。
      恍如当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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