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66、把酒问今夕何夕（下）

　　成舒沉吟点头，“店家生意不错，可喜可贺。”
　　她回到屋中，低声道，“又是谁的仇家来了？”
　　林翎惊讶，“如今又会是谁的仇家？难道是……”
　　“或许那位雇主非常舍得花钱，谁知道他到底雇了多少杀手。”燕逸秋懒洋洋地，斜倚在椅子上，“或许有比我更厉害的也说不定，你们知道我从来不以武功见长。”
　　成舒道，“杀手我倒不怕。任何杀手都需要时机才能出手，如果没有时机，他们会蛰伏，或者根本不会出手。我曾经了解过貔貅帮的做法，他们的杀手曾经令邺地贵族头痛至极。那些孩子极擅把握时机，而且一击不中立刻退走，绝不再做第二次打算。只不过杀手就是杀手，根本不足为惧。”
　　燕逸秋笑，“没想现在也还有记着貔貅帮的人……十几年前，我可是毒杀了他们不少死士，只为了听蓝槭一曲琴。”她目光流转之间，略露惋惜，“可惜，七绝第一的蓝槭，年纪轻轻就死了。那时候我看着，已经病得很重……传说她最后杀了貔貅帮帮主，也算是死得其所。七绝中人，我看着一个个死掉，现在剩下的四人，也大多不在江湖露面。”
　　成舒道，“如今我们倒是不惧，只怕未知主人的仇家找上门……我们可不知道该帮谁才好。”
　　燕逸秋笑，“真是狠毒的说法，唉……我倒是不怕，就算我受伤，也足以自保。我做惯杀手，心狠手辣，就算有人来了，我不介意把你们一起弄死。”她语笑嫣然，“若是不信，你们可以问苏门主。”
　　苏蘅点头，“是的，未知之主足以将我们全杀死……她随身带的毒药，够放倒上百人。”
　　成舒微微惊讶，“这样说来，你是本不愿杀我？”
　　燕逸秋笑笑，“不，我只是不大想用……因之而死的人太多了，我宁愿用我的剑。但是，若有人要我的命……”她顿了顿，因为痛楚而蹙起眉尖，“我怎么自保，都不过分。”
　　苏蘅苦笑，“阿秋，你到底打算如何？”
　　“回家带小孩。”燕逸秋笑，“教她几个新招，抱一抱，以后能抱的日子不多了。她要学的东西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小孩子又不能永远陪在旁边。”她略带黯然地笑笑，正色，“客人已经站在门口了，还不迎接么？”
　　这个受伤的女子，感官却比他们更加敏锐？林翎这时才听见门外有人呼吸的声音。片刻，有人抬手叩门。
　　林翎起身开门，打开门的时刻，面前缁衣来客露出一张扭曲的笑容，“还记得我么？”低哑的，坏了嗓子的声音，随即便是当胸一掌。
　　林翎早有防备，顺势后退，那人速度却也不逊于他，抢进屋中，在林翎后退之刻，抢出了他怀中的吴钩。
　　这个人怎么发现他怀中兵器的？林翎震惊，看见那个极瘦的人扯开了裹着兵器的绢子，看见自己的兵器被那人握在手中，而那个人即使站在光亮里，也似是黑暗中的来客，他的面容永远无法辨认清晰。“这东西不错，我收下了，饶你一命。”沙哑而难以分辨的声音发出之时，成舒手中连邪已经斜斩而来。
　　那人阴森森地笑了一声，吴钩反手一挡连邪。成舒手中刀走挥洒之势，势大力沉，那人手持吴钩，锁，钩，挡，几招之下，却也行云流水，如他不是第一次手持这件兵器，如他能够完全发挥吴钩的作用——林翎知道成舒功夫，这几招拿不下的人，不会是便宜角色。
　　成舒冷声，“阁下大名？”
　　“杀苏。”缁衣人忽地哑声，挥钩之时，左手不经意地一抬，丁的一声，苏蘅手中折扇，已经击落什么暗器。
　　“你还活着。”苏蘅轻声，“我杀不了你，廖明冶也不能么？你还真是不死不休。”
　　“是。”缁衣人一钩格开成舒，阴森森地笑，“是你不死，我不休。”
　　“我一直想知道，你我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一次次费尽心机对我，对我周围的人出手？”苏蘅依旧平静，“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拿无辜的小孩子为质，甚至捏碎她的踝骨？”她沉默片刻，“是我杀了你的亲朋，还是抢了你的女人？”
　　“何必多言。”缁衣人冷笑，“等到你们都躺下，我自会细细说来。”
　　林翎定睛，还是没有办法捕捉那人的面容。这个缁衣人的容貌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那双眼睛是灰色的，不似成舒浅淡而明亮的灰色眼睛，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色泽。成舒举刀，“靖家子在这里和平民作对，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靖家子和邺人同流合污，又是什么体统呢？”缁衣人钩指成舒，冷笑，“琅轩青氏，果然通敌叛变，为我靖国之耻。”
　　林翎看见握刀的女子神情突然变了，那个女子又露出了一种愤怒而痛苦的表情，被交织的情绪煎熬，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注定是错的身份，而且她根本不能置身事外，从而所有选择都没有什么完满的结果。她作为亡国者所背负的，他知道，但是没有办法了解。
　　“这件事情是你我之事，还是邺靖之事？”苏蘅静静地从燕逸秋身边站起，这个漂亮的女子神色平静，言语无法打动她，水面下可有汹涌暗流？“若是邺靖之事，此地是王都清化，我可以带阁下去找将军抑或相国交涉；若只是私怨，你又何必说这些？”她转向成舒，“林夫人，这是我的事情，路见不平，多谢阁下拔刀相助，但是之后的事情，请交与我。这件事情，请让我独力处理。”
　　那个手持吴钩的人露齿而笑，整张脸上似乎只有那白森森的牙，“决斗？你没有这个资格。”他阴冷地开口，抬手摸摸咽喉上的剑痕，“现在的你，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干脆地一剑封喉，我很怀疑。”
　　苏蘅笑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该杀的时候我不会手软。至于你。”她微笑，“上次见面之后，廖老大是不是好好整治了你一番呢？”
　　“你落到如此境地，只因他没有立刻杀了我。”带着憎恶的声音，众人不敢大意，燕逸秋只是一手托着下颌，笑道，“听起来倒是蛮威风，不过以一敌多，你真的是来送死的吧？”
　　“不可大意，也许他下一个就抓了你，来要挟我们。”苏蘅笑道。
　　“那，你会吃这一套么？”燕逸秋扭头，微微带着倦意的眉眼，看向苏蘅，“别人不好说，青城主吃了我一剑，怕是至今不忿。你又如何，会舍身来救我么？”
　　苏蘅微笑，“当然不会。”她看着那个缁衣人，嘴角挑起带一些轻佻的笑意，“你一人不是足够么？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啧啧，好无情的家伙。”燕逸秋笑，“喂，说你呢，你又在想什么，不怕我们一拥而上杀了你？”
　　“你们能么？”瘦骨嶙峋的人冷冷发笑。每当这个人发笑，林翎都会觉得很不对劲，这个人脸上唯一在笑的就是那张嘴，看起来让人不快。他现在确实已经没有与人抗衡之力，他的妻子也明显不愿多参与其中。燕逸秋重伤，而苏蘅……他不担心苏蘅，他们结识多年，林翎知道苏城月的可信。但如今不管如何，都会有人不快。这个靖人的言辞，已经成功挑动了成舒心中那根棘刺。国破家亡的仇恨，这种无法扭转也无法排解的东西，林翎不愿明白它真正的感受，但是他理解，并且在侧沉默观望。
　　忽地，有什么细微的声音，破风而过。有什么人发出了暗器？那个人不动声色，苏蘅默然，燕逸秋一手托腮，另一手微握成拳，张开之时，指缝里夹了一根漆黑的小针。
　　她似笑非笑地抬起手，“班门弄斧有趣么？还给你。”
　　林翎看不清她手指如何动作，那靖人的瞳子猛然收细，侧身避过小针。那针钉在墙上，这砖石的墙面上，只露出一点针鼻。
　　“唉唉，受了伤，手劲控制不好。”燕逸秋嫣然一笑，“献丑了，还让大家见笑。”
　　一点鲜红的血迹，在那人右颊慢慢现出。他终究没能完全避过这一针。
　　这个人的武功虽然不弱，也不是特别高，但是他却能随时拿起任何武器，任意运用。这个人为了杀苏城月而来，但是至今，似乎都没有对苏蘅出手的势头。
　　但是以他之前的做法，谁都不敢大意。这种时候，燕逸秋因为伤口痛楚微微的抽气声，成了屋里唯一的声响。“这针上有毒吧？”还是燕逸秋，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人，“你是要吃解药还是逼毒？”
　　“有蛇会被自己毒死么？”苏蘅笑，“你不动手，那我们继续吃饭好了。”
　　说到吃饭，她手中两根食箸，已经激射对手双眼。
　　迅速而致命的手段，林翎知道苏城月没有什么妇人之仁，她放过是因为她强大而能控制局势，她对友人宽厚忍让，但是对于敌人，她不会留太多情面。
　　缁衣人这次反应快了，矮下身形避过食箸的同时，也挥钩而上。
　　苏蘅微笑，并不拔剑，闪避间抱起燕逸秋，将她扔到成舒怀里，“受伤的人和受伤的人一起作伴，乖乖看着便好。”片刻，反手拔剑，“小林，若是弄坏你的吴钩……可是对不住啦。”
　　并不似方才所言的一剑封喉，苏城月的这场战斗漫长而压抑。那个缁衣人并不与她对攻，他只是一味固守，而吴钩也本就是可攻可守，且守强于攻的兵器。苏蘅手中又是软剑，兵器对接处占不了什么便宜，一时不占上风。片刻她剑换左手，右手掏出小扇，以剑攻击，以扇守备，双手并发，却毫无迟滞。这长久的战斗之中，她的目光却始终平静，似乎这久长的僵持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而那一边的林翎，看着一场战斗，却不自觉认真了神情。
　　什么样的恨意，能让那个人不懈追杀，不惜以无辜者为筹码，不惜伤害无辜的孩子，不惜自己赔上性命？又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另一个人跋涉千里，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赴死？
　　林翎记得自己当年的愤怒与屈辱，让他满怀着仇恨地离开又归来，但是那只是对一个人的，而且在他复仇之前他绝不能死。
　　是的，他得偿所愿，而另一些人却永没有机会。这些不同的仇恨持续这么多年，所为的各自又是什么？林翎觉得胸中壅塞，几乎不能呼吸，关于这些事情，他知道的真的如他认为的这么多么？
　　苏城月仍在缠斗，却又有人发出突袭——闪着蓝芒的匕首，一刀便伤了缁衣来客。
　　苏蘅右肋之下，白衣撕出破口，露出一点银光，她一直穿着护身软甲，而那匕首，钉在那人的左臂上。
　　“苏城月，你欠了我两个人情，两条命，攒着慢慢还吧。”又是燕逸秋，那倦怠的美丽的女子，唇边的痣随着她翘起的嘴角微微挑动。她眼中刀锋一样的光渐渐隐去，变得更加慵懒，“昨天我就知道你怕受伤怕痛，会在衣服里穿东西啦，这倒是个好习惯，以后我被人捅个对穿之前，得学学你这好习惯。你不给这人一个痛快的话，他怕是会生不如死。”
　　但是流华之毒一时不发，二人仍在缠斗。苏蘅攻守兼备，动作依旧轻捷，而那缁衣人却慢慢迟钝了身形。这个人非常硬气，因为连林翎都能看出他额上豆大汗珠连串滚落，他却依旧不发一言。
　　但是很奇妙的是，即使可以看出他流汗，林翎还是无法看出那个人的表情。
　　而苏蘅眼里，那个人已经破绽百出，她根本不用再出狠招。
　　先是微微的寒战，后来变成剧烈的颤抖，苏蘅微微皱眉，软剑一挑，那个缁衣人手中吴钩脱手。她扭过头，轻声，“你再乱动，毒性会加剧……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