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回首何处顾归舟 续 ...
-
这是几年来他极少的几次偷偷跑出城主府的时候。城中的摊贩皆已收摊,街道空阔,牧归舟藏在房屋的阴影里,跟着那个奔跑的少年。几乎有半个城的距离,他那时年纪轻,气息尚不悠长,总觉得自己的喘息声可能会被廖明冶听见。到了那条小巷的尽头,廖明冶突然停下了脚步。牧归舟纵身跳上围墙,看见那座房子的门口站着一个人。高大,虬髯,和那少年完全不相似的一个男子。
廖明冶向前走了一步,似乎要说什么,那个男子怒吼:“跪下!”
廖明冶一句话不说,立刻跪下了。他的胸膛起伏,因为奔跑而没有平定气息,牧归舟在围墙上看着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
他看见那个男人手里有一条皮鞭,似乎分成三股,有一部分掩藏在阴影中,他看不清楚。
廖明冶一声不响地转过身,解开衣服,露出光洁的后背。
但是廖明冶什么话也不说,甚至没有一丝为自己辩解的试图,他只是准备着接受责打,年幼的身躯在冷风之中一动不动,那个孩子没有任何动摇。
皮鞭划破空气的声音。
鞭子抽在□□上的声音。
牧归舟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这样责打迟回家的孩子。
第一鞭下去,廖明冶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出声。他还是跪得很直,那个少年沉默,默认责罚也默认辱骂。那个男人一边用皮鞭抽他,一边怒吼,“我他妈让你去当相公!”
这时廖明冶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从胸腔里面吼出来,“我没有!”
“你没有!你还敢说你没有!昨天脖子上印子哪来的?”那男人吼骂,一鞭一鞭抽得更狠,“我他妈养儿子,不是养兔子!”
“我没有!”廖明冶也叫,一直重复同一句话,直到声嘶力竭,最后,几乎没有力气再说话,“就算是……也该打他,而不是打我。”
一句话后,他突然似是没了气息一般,向前扑倒。
“廖师弟!”牧归舟终于叫了出来,他在夜中看不出廖明冶被如何责打,但是打成这样,就不是他能抽身不顾的事情了。何况廖明冶今日晚归,分明是因为学武忘了时间——在他眼里,学习用心是件好事,不值得被如此打骂。
他抢过去,看见廖明冶趴在地上,满背的血肉模糊。他看到廖明冶背上的血,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叔,叔叔,他今天,是用功来着,不是贪玩。”
那个虬髯的男子看了他一眼,冷冷,“你是谁?”
那个男人抓住廖明冶的双手,把已经不省人事的少年拽起来,扛在肩上,“进来。”
牧归舟有些不敢进那间屋子,但是他又有点担心廖明冶,便硬着头皮进去。那屋子不大,整洁,男人把廖明冶趴放在桌上,又看了他一眼,道,“哦,你就是城主府里那个娃儿。”
“我叫牧归舟。”牧归舟道,“是廖明冶的师兄。今天师弟和先生请教招式,才回来晚了。我本来以为叔叔不会打得这么重——”
“你本来以为?”男人冷峭地道,“你本来以为的事情多了!”
他走去后屋,牧归舟看着廖明冶,那个少年的背脊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处好地。片刻男人回来,拿半个葫芦瓢,道,“按紧他。”然后将一瓢烈酒浇在少年的伤口上。
不省人事的廖明冶顿地挣扎起来,牧归舟按着廖明冶的手,在那少年的耳边低声道,“别动,别动,马上就好了。”
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微微睁了眼,见是他,神情立时带上怒意,微声道,“谁要你来管!”
“你是我师弟!”牧归舟道,看着那男人找了把扇子扇着廖明冶的背,廖明冶一阵阵地颤抖,漂亮眼睛里带上泪光,“我自找的,你管什么?”
“你是我师弟!”牧归舟重复那句话,廖明冶咬着嘴唇,终于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
“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去?”那个男人道。
牧归舟点头,“先生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如果被发现,先生会罚我。”
他看到那个男子冷笑,“那么,你好自为之。”
第二天廖明冶没有来。牧归舟一个人练了双份,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快散了。
傍晚他觉得去看看师弟比较好,就又偷偷溜出去,顺着昨天的路跑到廖明冶家里。他走到廖明冶家门前,又有些怕那个虬髯男人,不敢进去。在门前绕了几圈,忽地听见门里男人喊,“哪个在我家门口绕来绕去吵人?”
牧归舟硬着头皮走进屋中,道,“我……我来看看师弟,今天先生还问起……”
那男人朝里屋指指,道,“进去吧。”
牧归舟走到里屋,看见廖明冶趴在榻上,闭着眼,还是半裸着身子,背上的伤已经结了痂。他看见廖明冶面色绯红,用手去摸摸那个少年的额头,觉得手下的额头火热。
他回身道,“叔叔,师弟发烧了——”
“别管我。”趴在床上的少年突然道,“烦死了,每天都看见你这么傻呵呵的样子,来看我笑话吗?”
“我如果是傻瓜,会来看你笑话么?”牧归舟觉得如果再不说回去,说不定以后天天都会被这师弟嘲弄,他摆出师兄的架势,“快点好起来,才有力气和我对练。今天先生让我练两人的,快累死了。”
廖明冶抬起头,压到了背上的伤,倒吸了口冷气,又趴倒下去,“师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傻瓜,以前如此,今后亦然。”他清清楚楚地开口,然后闭上眼睛,再也不理会牧归舟。
——到现在你还以为我是傻瓜?
——你说呢?
——喂!
——听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毕竟我认识你也有十几年,你什么时候会说什么话我都知道了。你现在还和以前一样是傻瓜。
——廖明冶,你小子找揍!
——你以为我怕你?当年都是谁揍谁!
牧归舟十六岁那一年,突然觉得世界变了样子。他从前勤奋的师弟一下子变得懒惰起来,看看兵器耍几个花子就算过了一天。虽然他每次和师弟对练还是会输,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对练的兴趣,廖明冶也一样没有。
似乎是放下了什么重担,那个少年越来越懒惰,懒到一闲下来就躺在城外的树下睡觉。那时他们已经不在城主府里练功,因为城主很忙,他们也都自己寻找提高武艺的方法。牧归舟一向很努力,但是廖明冶却只是睡觉,时而吹笛子。
牧归舟问过廖明冶吹笛的技艺是从何处学来的,廖明冶从来不回答他,只是吹出百般花样来。那种时候牧归舟偶尔会拿根树枝比划,或者来一路掌法。
他得到的评价是:我如果再不找个懂我心意的好姑娘,真是得一辈子对牛弹琴。
于是牧归舟反唇相讥:你真是一年四季都在思春。
然后廖明冶放下笛子捋起袖子,二人进行师兄弟惯常的对练活动,这种时候结局往往都是廖明冶把牧归舟一条胳膊扭着,逼他说自己说话唐突。
很久以后牧归舟听说了廖明冶差到离谱的风评,都会寻思,这个明艳惊人的男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逼供的。
过不多久,顾城主给两个弟子第一个任务:一起去临安城外,去某个比武大会上破坏一下,目的是维护槿国的治安,把那些邺国来的家伙全赶走。
牧归舟认为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而廖明冶打个呵欠,也说师兄一个人就足够了。
但是顾不醉没听他们的说法,执意让两个人一起去。
事后证明,顾城主的做法正确至极。如果十七岁的牧归舟一个人去了那里,说不定连骨头都剩不下半根。
那一年牧归舟十七岁,廖明冶十六岁,因为一生中只跟对方过过招,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厉害。牧归舟由于大部分时候败北,认为世上所有人都比自己强,而廖明冶因为越来越懒惰,对于和师兄之外的人打架实在是不抱半点兴趣。
于是二人看见野地里搭起高高的擂台,一群一群的人围着看,其中不乏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牧归舟对于破坏这么热闹的场面没有太大的兴趣,而廖明冶?一个懒虫对什么有兴趣?
总之,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廖明冶坐在树上非常无事可做地吹笛子,牧归舟挤到人群里去看擂台。
他看的那个擂台上有个眉目清秀,晒黑了,看起来有点孩子气的少女,个子不高,但对于女子而言也不算矮,双手拄着一柄雪亮长刀。不久有个人上台挑战,牧归舟看到那个女孩笑了笑,举刀一揖,声音清脆好听,“这位大哥,可要手下留情啊。”
之后牧归舟就知道,需要手下留情的到底是谁了。
那个女孩单手使刀,那一柄刀相对她而言大而厚重,而她却一手将那刀舞得密不透风。先是守势,刀与对方的兵器交击数十合,他忽听那女孩道,“看招!”
那一刀有如划破天际的流星,再没有任何的花巧姿势,斜斜斩上对手的武器。牧归舟愕然之间,见到那个人的武器飞上天去,而少女已经收刀,抱拳一躬身,“承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