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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洛清司之故 ...

  •   衣轻尘起初只准备看上一眼,确认师父他老人家安好便直接回家去,不想方才上了二楼,便瞧见柳师父所在的屋子燃着烛光,这光在来时路上还是瞧不见的。

      衣轻尘心中咯噔一声,站至门前,犹豫着该不该敲门。

      尚在纠结,屋内却响起了柳师父中气十足的嗓门,“来了便进来,扭扭捏捏跟个娘炮似的。”衣轻尘听了,脑子“嗡”的一声,泪水便盈了眼眶,他赶忙拭了,又调整了片刻呼吸,方才推门而入。

      彼时柳色青正坐在竹榻上,身后靠了个枕头,因着原先过度使用偃甲导致元气大伤,虽调养许久,眉目间却仍存一丝疲态,加之身体与黑血之毒抗争,长期服药,面色也不如何好看。

      衣轻尘方一进屋,便换上了一张笑盈盈的面孔,他本意只是不希望惹得柳师父愧疚,不想抬眼却见柳师父与原先大为不同的相貌,当即怔愣原地,左顾右盼,难以置信道,“师父你......”三两步跑至榻前跪坐在地,“你怎把胡子给剃了?”

      提及这起伤心事,柳师父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都是你小子一声不吭走了,让那巧家娘们来照顾老夫,巧家娘们爱那些白净的,见不得老夫这男人味十足的胡子,你走后不久便提了刀子过来给老夫剪了,说是这样更方便治病,你说这不是扯淡吗?多个胡子便治不得了?”

      衣轻尘与柳师父闲话,花沉池与慕容千便一直在屋外静候,柳色青抱怨过后,心情也舒畅了不少,方才有余暇去看屋外来人。起先只认出了慕容千,当即拍着衣轻尘的胳膊与之夸赞起慕容千是如何争气,待自己是如何好,直夸得脸皮厚如衣轻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慕容千便在门外朝柳师父恭敬且乖巧地做了一揖,“晚辈惶恐。”

      柳师父夸完慕容千,方才问起衣轻尘另一位黑衣人的来路,不待衣轻尘回答,花沉池便入了屋中,摘下斗笠,静静地与柳色青对视。

      柳色青愣愣地看了半晌,越看越是惊讶,最后竟是狠狠地拍了一把衣轻尘的胳膊,“你小子,真将他给找来了!”衣轻尘吃痛地揉着胳膊,委屈道,“您不夸我也就算了,还打得这般狠,我可不是您那些偃甲,不知痛的。”

      柳色青再听不见衣轻尘的那些叨叨,只直勾勾地盯着花沉池,好半晌,方才肃然道,“恩公,此番又要劳烦您了。”

      花沉池将斗笠搁在一旁的茶几上,走至塌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柳师父的经脉。众人屏息,未敢出声打扰,花沉池探了半晌,又将柳师父身下的薄毯掀开,细细检查起了伤处的情况,一面检查一面淡淡道,“原先给你治病的是巫医?”

      柳色青肯首,“慕容将军那边的军医习的都是南疆医术。”花沉池便不再作声,又细细检查了好半晌,方才直起身子,交代道,“化脓的皮肉他们虽给你割了,黑血却已蔓入了体内,量不多,却会循着经络不断经过心脉,日积月累会加快脏器衰败,若要医治须得针灸放血加药浴,你可能支持得住?”

      柳师父当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别看老夫这般年纪,身体可比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要硬朗的。”花沉池点头,“便明日吧,明日午时,嘱咐药铺多烧些热水,最少须得一人入浴的分量......”

      还未说完,门外楼梯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士兵打扮的男人匆匆跑至慕容千身侧,与之耳语禀报了些什么,慕容千眸色黯了黯,对屋内众人道,“前线传令下来了,在下须得回营中一趟,请恕无法继续陪同。”

      慕容千走后,花沉池又与衣轻尘并柳色青交代了一番治病的步骤,方才走至茶几旁坐下,书写起明日需要用到的药材名目。

      衣轻尘从始至终跪坐在榻前,眼下得了空闲,便想从柳师父这儿问询一些消息,“师父,眼下渭城究竟是何状况?食髓教和朝廷那边又是个什么状况?”

      柳色青闻言下意识想要捋一捋自己的胡子,却捋了个空,便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老夫得知的消息是,朝廷在食髓教入侵中原的道路上设了五道关卡,其一在岭南,其二便是长江,其三为黄河,其四为渭城,其五是灵山。食髓教数月前便自南疆大举北进,来势汹汹,眼下恐已攻到了岭南.......”

      衣轻尘闻言在脑海中构想起了食髓教进攻的线路,发现并非一条直线,但若考虑沿途地形并人口分布的话,如此北上确是最佳之选,可是事无绝对,万一食髓教兵行险棋,抵御起来便会防不胜防。

      衣轻尘每每遭遇此类事件,便极易陷入沉思,连柳师父的呼唤都听不见了。

      脑袋狠狠地挨了一记炒栗子,吃痛的衣轻尘不明所以地望着柳师父,柳师父怒道,“老夫晓得你又在想那些有的没的,老夫是要警告你,抵御食髓教进攻是朝廷的事,你小子别吃饱了撑着嫌命长又去蹚这趟浑水!”

      衣轻尘面上连连应下,装得无比乖巧,“师父放心,我很惜命的。”

      恰此时花沉池拿着药方走来,递给柳师父。

      衣轻尘望着视野中的二人,怔愣片刻,联想起先前的所知所获,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心中萦绕,“木头,听说你是十八......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南疆救的师父?”

      花沉池不解,“有些记不清了。怎么了?”

      衣轻尘又转头问柳师父,“师父,你说你当时和虞国宰之所以会去南疆,是为了捉拿一人?”柳色青更加疑惑了,“你小子究竟想问些什么?”

      衣轻尘低头思索道,“我问的这事与食髓教无甚干系,只是想问问您,可认得一个叫洛清司的男人?”

      柳色青面色有些讶异,“你小子从哪打听的这人?”

      衣轻尘便将沉依之事如实告知了柳色青,柳色青听罢,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洛清司家的丫头现在成了你的友人?这缘分......果真是命啊。”顿了顿,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洛清司这事,老夫早先便与虞封那老家伙约好,若是后辈未有刻意提起,便一并带进棺材里。眼下你既是问了,说与你听也无妨。”

      在柳色青的叙述中,衣轻尘总算弄明白了洛清司一事的原委。

      洛清司出身平平,虽然才艺卓绝,却太过执着于想要将自己的洛家棋艺发扬光大,这份夙愿在年少漂泊江湖时,便成了他在苦难中生存的唯一信仰,直到沉依她娘出现,也未能平息。

      洛清司喜欢棋,也很喜欢沉依她娘,沉依她娘也很能理解洛清司,二人便一同努力,终是凑出了些钱来办棋楼招生。

      棋楼初开之时,因着无甚名气,根本收不到学生,二人入不敷出,日子过得清苦,只能凭借着友人的接济度日,然洛清司此人心高,无法忍受一事无成的自己,便拜别沉依她娘,一路上京,要凭一己之力挑翻国手。

      在柳色青的叙述里,洛清司分明是有战胜国手的实力在的,只是一入皇城深似海,似洛清司这般无甚出身之人自是不可能夺得头筹,非但如此,那些曾经输给过洛清司的,名次却要更在他之上。

      失意之际,又收到老家那边的飞书一封,说是沉依她娘即将临盆。

      洛清司骇然,急于归家,然身无分文,只能先向虞封赊了些银钱赶回去,可等他回到家中,沉依已出生数月,且害了些病,加之棋楼已拖欠数月租钱,于洛清司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深感自己无能,非但不能成全自己的夙愿,更无法予以妻女安稳的生活,最终竟是接受了国手递来的邀请,放下身段,走上了攀附权贵的不归路。

      洛清司的名头在权贵们的追捧下逐渐为世人所知,天下棋楼也逐渐壮大,并在上一任国手的帮助下达到鼎峰。洛清司本就容颜皎好,加之一身才学,惹来无数风月遐想,天桥下也流传起了洛清司并沉依她娘闯荡江湖时的相濡以沫,为世人所艳羡。

      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只因权贵中永远充斥着勾心斗角,国手收受贿赂之事被人揭发,打入天牢,地位一落千丈,洛清司也因此受了牵连,失了继续在京都驻足的机会。

      那时正值风口浪尖,洛清司与前国手走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虞封与之感情交好,为助其脱困,便奉劝其赶紧远离是非之地。恰那时虞封也正接下潜入苗疆的指令,洛清司觉之可行,并想偿还虞封的恩情,便与虞封、柳色青三人一道去了南疆。

      当然,洛清司并不想让沉依她娘知晓这些变故。他原本的打算是,待得南疆之事落定,让虞封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届时龙颜大悦,攀附国手一事也会不了了之。

      怀抱着如此心思,洛清司便与沉依她娘撒下了他二人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谎。

      出远门,寻友人。

      很快便回来。

      结果却失踪了数月。在这数月里,虞封并柳色青在食髓教手中几度死里逃生,终于发现了食髓教正在培养尸人的秘辛,只是这次他们的气运并不大好,未能顺利出逃,并与那群尸人交战起来,此间又遭到几位护法的袭击,无奈连连败退,皆受了重伤。

      便是在此般境地里,洛清司选择了为虞封并柳色青殿后,虞封劝阻,洛清司却道不过偿还危难之际的百金之恩。

      “此后的事,你小子都在书里看到了。”柳色青言之怅然,“他终归不是那些怪物的对手,被分食得只剩下只手,还是虞封觉之不对,折回去后舍命保下的,后老夫为保虞封,遭到那些怪物的偷袭,废了双腿,命悬一线,幸而遇见了当时的恩公,方才保下一条命来。”

      衣轻尘闻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写书之人并不晓故事始末,虽将洛清司刻画的十分才情潇洒,却也为搏得噱头而刻意放大了他的风流,除此之外还主观推测了诸般死因,其中既有情杀,也有仇杀,为洛清司冠了些莫须有的罪名,这些故事被沉依看在眼中,这姑娘又会作何感想?

      衣轻尘尚在出神,柳色青却转移了话题,“你二人今夜便守这儿了?千里迢迢的,怎么着也该好好歇息。”又一巴掌糊给了衣轻尘,“你小子,带恩公回铺子里好生歇息,明日不睡至午时不许过来!”

      衣轻尘揉着被拍疼的地方缓缓起身,望向一直坐在一旁默默充当听众的花沉池,“你饿么?饿的话回去路上给你找些夜宵铺子?”花沉池只道,“你饿的话便去吧。”

      衣轻尘转而与柳色青告辞,携花沉池出了求生堂的大门。约莫是慕容千早先下了命令,沿途巡逻的士兵们对此时辰仍在街道上闲逛的二人只作空气看待。

      衣轻尘与花沉池沿主道信步而行,特意从巧手阁跟前经过,附近果真还有两家汤饼铺子开着门,衣轻尘过去买了两块饼子,递给了花沉池一块。吃饼时,衣轻尘的目光一直在巧手阁上停留,偶尔还会瞥向楼东面的街道,回想大雨那日曾在街上撞见的记不清面容的古怪男子、在巧手阁等候故人的真真,以及与真真看似十分相熟的苏瞎子。

      然神明之事不可探,衣轻尘也看得很开,只打算择明日午时由此经过,进楼里瞅一瞅苏瞎子,问一些问题。

      衣轻尘将饼子吃完,花沉池却只尝了几口,衣轻尘觉得花沉池约莫是因困顿无甚胃口,便也不再带其绕远路,径直奔着铺子去了。

      一路上衣轻尘都在思索些乱七八糟的事宜,便也未有主动与花沉池搭话,不想花沉池却突然开口,“阿依一直很讨厌自己的父亲。”衣轻尘闻言有些怔愣,“她果真信了那些书中的话,觉得天下棋楼之亡是因他父亲攀附权贵?”花沉池淡淡地反问,“不是么?”

      衣轻尘沉吟片刻,觉得事实确是如此,却又不尽是如此,“若是洛清司未有身死,许还能有些转机,可坏就坏在他身死南疆,否则......”花沉池合上双眸,无情地打断道,“没有否则......”

      衣轻尘被花沉池如此直接冲撞,心里多少有些不大舒服,却仍安慰自己是因他话太少,不足以表达情绪,不想花沉池却又接了一句,“我与他挺像的。”

      话入耳中,衣轻尘原本有些气恼的心绪却突然归于平静,进而又有些悲凉,回想起花沉池原本正是一个为灵山前途而舍弃一切之人,自己第一次遇见他正是在皇宫之中,他被一群达官贵人簇拥着,救下了被侍卫扭送天牢的自己。

      果真像极了早年的洛清司。

      却又不尽像,因为洛清司已经死了,可花沉池眼下尚还活着,虽也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到底会说话,会走动,能传达自己的想法,能陪在自己身边。

      衣轻尘恍然意识到花沉池说出这番话的本意其实是自责,正如洛清司的结局一样,他们都没能实现自己的夙愿,拖累了身边的人,最终一无所有,还被世人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论,纵使他再如何淡然,面对如此落差,说一点都不失落是绝不可能的。

      思及此,看向花沉池的目光也不自觉柔软了很多,“方才那话你听我说完,洛清司若是还活着,便还有无数未来,他许能功成回到朝廷领赏,继续开着他的天下棋楼,与妻女幸福一生,并将洛氏棋艺发扬光大,届时书中便会书尽他的威风,百年之后,千古流芳。”

      “他确是死了,一切无力悔改,可你不同,你还能呼吸,能动,你有改写世人评判的能力,若你愿意,灵山又有谁能抢的了你宗主的位置?”

      花沉池闻言,只静静地盯着衣轻尘,乌云团月,月华铺洒而下,落入花沉池深不见底的眸中,泛着盈盈的金白,衣轻尘觉得他似想要说些什么,然唇畔轻启数次,却都被后者给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只留得一句,“我已无意宗主,只想在我还能走动的岁月里,舍命护住我想留在身畔的人......”

      衣轻尘自然晓得他意指何人,脸当即红了大半,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花沉池仍在静静地望着他,似在等一个回答。

      衣轻尘嘟嘟囔囔许久,心中无比挣扎,终是不愿欺瞒花沉池,如实道,“其实我......记忆还未尽数恢复......”花沉池眸中的华光黯淡了些,却也不见其面上究竟有多失落,只伸手揉了揉衣轻尘的脑袋,“莫多想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衣轻尘点了点头,在前边领着花沉池,一路往店铺赶。原本衣轻尘还能与花沉池说些闲话解解闷,只因被花沉池如此一闹,竟再无法静下心来,满怀满心都定格着花沉池那被月华勾勒的谪仙面容,越想越慌,越慌越想,最后竟是忘了拐弯,直直撞上了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洛清司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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