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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海 ...

  •   【4.海】
      静谧的海,深重的蓝色,如同一匹宽阔的天鹅绒覆盖了大地。
      医院永远与坟场相邻,寂寂,无人说话。
      郝主任拿小手电照着病人的眼睛。
      小病人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端正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长发披散。
      郝主任结束检查,坐回办公桌之后,准备写药方,“不急,我开一副药,慢慢调理,约莫半个月就能恢复。主要是在海水中受惊了,别的问题都不大。”他刚低下头准备写药方,又抬起头问,“这孩子的名字是?”
      “嘉生。”一旁的柳今元说,“柳嘉生。”
      柳嘉生检查完毕后就被带回了家,暂时的失忆症这回事,医生以为在家里调养会更好。严云农夫妇准备着幼女严嘉爱的葬礼,憔悴枯槁。
      死去的是个小孩子,葬礼并不隆重,一切从简,选了城南的一处天主教堂举行告别仪式,出席的也只有严家本家人和严云农夫妇的三五密友。
      神父念着祷词,彩绘的高高穹顶之下,漆黑的寿棺内铺满鲜花,躺着一身白衣面容恬静的女孩。柳嘉生穿着黑色的礼裙,坐在不远处。
      仪式结束,棺盖合上,柳今元泣不成声,柳嘉生站在不远处,一不留意就站在了黑色寿棺的阴影里。她看着寿棺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在棺盖的一寸一寸推移中,被黑暗覆盖,消失不见。
      她转身,走在最前面,外面天日明朗,已是四年之后。

      沙滩上,一群高中生正在举行班级活动,他们围坐在一起,支起了烧烤架,身边摆满了食物。
      大海就在不远处卷起浪来,舔舐着海岸,濡湿了沙粒。
      天色转阴,黑暗像张网似的隐隐约约地撒下来,覆在人的身上,凉意如潮,一个穿短袖的男生搓了搓胳膊。
      女生之一的昕和把手搭在额头上,望了望天,担忧地说,“不会下雨吧?”
      “蔡维你怎么搞的?查了天气预报没有?”
      “我查了呀,没说要下雨啊。”
      “台岛的天气预报是不能信的。”
      说话之间几个闷雷响起,像是躲在云层里的某种兽类的嘶哑的喊。
      “啊,下雨了。”
      “散了吧散了吧。”
      “别呀,伞呢?有人带伞了么?我们拿伞遮一下。”
      “傻了吧你?下雨了还怎么烤?”
      被拒绝了的昕和只得叹气,这次沙滩烧烤她期待了好久,没想到就这样泡汤所有期待白费一场。她往塑料袋里回装着食物,交给男生们运去汽车上。昕和看了看四周,发现少了人,“嘉生呢?嘉生哪儿去了?”
      被问的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昕和扔下手里的食物袋,面色焦急地站起来,目光搜寻着整片沙滩,没见到柳嘉生。
      一个问一个,问题扩大来,最后所有人都在问——
      柳嘉生去哪儿了?
      雨已经下了起来,且在几分钟之间雨势转急,班长招呼着所有人上车,昕和担心地说,“嘉生不见了。”
      “会不会已经回去了?”说话的人明显不想在雨中等着,很想早点上车回去。
      “你们看海里!”忽然有人大声叫起来指向大海。
      在雨水之下海面如同沸溅,而在海水之中,汹涌的浪与涛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起伏着的黑点。
      “千庭你去哪儿?!”
      昕和被吓呆了,还没从眼前的一幕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大喊起来。昕和转头看到有人头顶大雨不顾一切地冲向大海。
      “千庭......”
      海水的冰冷中柳嘉生感到有人搂住了自己,极力把自己往岸上带。柳嘉生拼死挣扎着,两个人一起在海中沉浮。
      到底是男生力气更大,被带到浅水处的时候柳嘉生忘恩负义地推开了千庭,从海水里站起来,阴暗的天幕之下,冷湿的雨水之中,她浑身滴着水,制服的衬衫和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披散着头发气场阴郁,像只从海中孵化的妖怪。
      身后千庭坐在临岸的浅水中,经过刚才一场相较和制服他耗尽力气,气喘吁吁。
      柳嘉生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只有雨水在两个人的身周倾泻而下,哗哗啦啦。
      “嘉生!”曾昕和举了伞跑过来,遮过柳嘉生头顶,“别吓我们,你到海里去干嘛?”
      柳嘉生并不领情,一把甩开昕和的手,走出伞下,伶仃身影在雨中决绝远去。
      “柳嘉生越来越阴了。”和昕和相熟的一个女生走过来,站在她旁边说。
      “别那么说......”
      “本来就是事实。”女生噘着嘴,“如果不是有张好看的脸的话,就她现在这性格,应该没人愿理她吧?”她望着远处消失的柳嘉生说,一转头看到千庭还在水中,尖叫一声,赶紧举着伞过去拉起千庭。
      大雨把千庭的表情冲刷得蒙蒙不清。
      很像吧。
      同样是这片海。
      四年之前,那艘载着年幼的他们去夏城游玩的船在海中浸了水,大船倾覆,孩子们尖叫着落进海水里,被冲散,被卷走,被淹没。
      有些没能够回来。
      那时他没今天的力气,没能把她从海水中救起来。
      千庭觉得太阳穴和眼睛一起剧烈地疼了起来。

      四年。
      大海之上的台岛,建起了半个新城。如果在空中俯瞰这座海岛,它便如画着半面妆的女子,一半绮丽的新,一半颓唐的旧,岁月中光影斑驳,似乎在若有若无地嘲弄着什么。
      街边的小铺子关了一半,变成了咖啡店网吧俱乐部,橘色的灯笼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五色的霓虹。
      当大雨再次来临,街上的行人皆急匆匆地归家,汽车风似的驶过,激起一洼一洼的积水,水墙瞬间冲高,又顷刻碎裂,哗啦啦的,满地水光。
      于是城市被雨水掏空了,于是城市被雨水填满了。满耳的雨声之中,万籁俱寂。
      匆匆的行人之中,柳嘉生是唯一的那个不打伞走得缓慢的人。
      柳今元听到敲门声,开了门,一见柳嘉生又是吃惊又是心疼,赶紧把她拉进屋来,找来干毛巾给她擦身体,“怎么搞的?没带伞就给家里打电话啊,妈妈又不是不会去接你。”
      她接下柳嘉生肩上的包,拨开她垂在额前湿漉漉的刘海,“赶紧洗澡去。”
      柳嘉生往浴室走,柳今元把她拉过来,推进自己的卧室,“用这个,那个有人了。”
      家里有两个浴室,一个是公共的,一个在柳今元夫妇的卧室里。
      柳嘉生在浴室里洗澡,蒙蒙的白色水汽中是少女鲜嫩的胴体,温热的水流流过青春的皮肤。柳今元在浴室外大声说,“衣服放门外了,妈妈去给你煮点姜汤。”
      柳嘉生洗完澡,换上妈妈找来的白色睡裙,穿着拖鞋擦着头发走出来,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还在哗啦啦地响着。
      柳嘉生在沙发上坐下,柳今元端上来一碗姜汤,嘉生偏头擦着一边的头发,说,“爸爸洗澡真久。”便端过来姜汤,咕噜咕噜喝下。
      “慢一点,仔细呛着。”柳今元担忧地皱着眉,在柳嘉生旁边坐下,拿起放在嘉生腿上的毛巾替她擦着头发。
      “班上的烧烤活动取消了?”
      “嗯。”
      “真遗憾,台岛的天气就是说不准,雨说来就来,天气预报说是晴天的。”
      “白天一直是晴天。”
      柳今元隔着毛巾替嘉生按摩着头皮,嘉生喊了声,“痒。”柳今元笑了笑,把毛巾往下移,替嘉生搓着头发。
      走廊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柳今元说,“你好了?”
      柳嘉生抬头去望,不远处立着人,一身白色的浴袍,像是雕塑。
      “不认识了?是棠玄阿姨。”柳今元说。
      柳嘉生的目光凝固住了,忽然之间,打了个喷嚏。
      “你这孩子,就爱淋雨。这下可好,感冒了。”柳今元站起来,“妈妈去给你拿感冒药。”
      棠玄走过来,在同一张沙发的不远处坐下来。两个人没人说话,微微令人尴尬的沉默。
      柳今元从卧室出来,到玄关处换鞋,“家里的感冒药没了,我去前面药店买些回来。”
      “没那么严重......”柳嘉生站起来想挽留妈妈,却又在妈妈的眼神中底气不足似的慢慢坐了回去。
      “你陪棠玄阿姨说说话。”留下这句话,柳今元走了出去,在身后带上了门。
      柳嘉生默默地坐了片刻,才低着头拿过那条已经被濡湿的毛巾,继续擦起头发来。
      偏头时却不小心对上身边人的眼睛。
      “你是......嘉生?”
      “嗯。”
      几个字的简单对答后,好像又没有了话可以说。客厅里空气中只剩下柳嘉生擦头发的窸窸窣窣声。
      无言之中,柳嘉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棠玄。
      她左颊上那块伤痕一般的红色,嘉生不得其解。
      翌日虽是周天,但柳嘉生却起得很早。厨房里柳今元在准备早饭,柳嘉生过去帮忙,时不时地不自觉地往客房方向看。柳今元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和乔离婚了。”柳今元主动告知。
      柳嘉生把鸡蛋打进碗里,手抖了一下,一些鸡蛋清就顺着碗流了出来。柳今元赶紧拿过抹布来擦。
      “为什么?”柳嘉生看着在水龙头下洗抹布的妈妈的背影问。
      瞬间又明白了什么,“棠玄阿姨脸上的伤,是乔......做下的么?乔打她么?”
      “是。但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你小孩子少问一点。”
      “我已经十六岁了。而且是你主动告诉我的。”
      柳今元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靠在流理台上,似有几分疲惫,“她有一个孩子,你知道吧,就是在来台岛那一年怀上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现在死了,她和乔的婚姻也走不下去了。”
      “为......”柳嘉生还想再问,身后客房传来响动,棠玄开门走了出来。柳嘉生将话就此收住。
      白天柳今元在客厅里陪着棠玄说话,电视上放着台岛一个有名的谈话节目,柳嘉生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到了晚上才出来吃饭。
      饭桌上棠玄早早就放下了饭碗,柳嘉生捧起那碗,“我再给您盛一些。”
      柳今元满意地看着这个女儿,笑着说,“这孩子很乖,会体贴人。”
      棠玄不再好拒绝,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周,柳嘉生上学的日子里,见到棠玄的时间只有早晨和晚上。她似乎有早起的习惯,有早课的柳嘉生披着乱糟糟的头发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洗漱时,一拉开门总见她在里面。柳嘉生吓得一个激灵,睡意顿无。
      在寂静的早晨,鸟停在树枝上,把阳光一声一声地叫亮。柳今元往往做好柳嘉生的早饭又会回笼补觉,于是餐桌上只剩下这两个人沉默地吃着早餐。
      “我吃好了。”相对无言的早餐往往结束在柳嘉生的这句话里。
      而每每当柳嘉生结束晚修回来时,家里爸妈都还未回来,只棠玄一个人。有时候她在浴室洗澡,走廊尽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有时她坐在沙发上看一个谈话节目,并拢了双腿斜斜地支着,懒懒地优雅,栗色的卷发都偏向一边。
      有一次,柳嘉生见到她抽烟,就坐在窗台上,腿边放着烟灰缸,眼睛望着窗外阒寂的街,一边抽一边弹着烟灰,见到柳嘉生进门来就摁熄了那支烟。
      “没关系的。”柳嘉生小心翼翼地说。
      棠玄笑了笑,在空中挥了挥手驱散烟雾,“吸二手烟不好。”
      柳嘉生便要回房,走到一半,棠玄叫住她。
      “嘉生。”
      “哎?”
      柳嘉生回头,棠玄的表情却像是又不想再说下去了,嘴角挂着一点微苦的笑。
      “我陪您聊聊天吧。”
      “嗯。”
      柳嘉生在沙发上坐下来,棠玄坐在她旁边,嘉生把手放在腿上,隔了一会儿又拿过抱枕抱在怀里。
      “和我这个老太婆找不到话题聊了?”棠玄先以玩笑开场。
      柳嘉生的心猛地一缩,不该这样的。她皱着眉说,“您别这样讲。”
      “上学好玩么?”
      “就那样。”
      “课业难么?”
      “念得下去。”
      “那么有没有男孩子......”
      “阿姨,”柳嘉生打断了棠玄的问,“你和乔,到底怎么了?”
      棠玄脸上温婉的微笑一点一点地消散,她看着严嘉爱,有那么几秒眼里像是有大海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她张了张嘴,在她发出声音之前,柳嘉生笑了笑,“过去了就不要提了。”
      柳嘉生转头望了望窗外,“今晚月色很好,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棠玄有几分犹豫,伸手抓了抓头发,似乎是想盖住脸上的伤。其实那已经没有很明显了。
      十分钟后,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大街上。出门前,柳嘉生用妈妈的粉底盖住了棠玄脸上的旧伤。上妆时棠玄坐在镜子前而柳嘉生一手轻轻地抬起棠玄的下巴一手轻轻地扑着粉,动作温柔细致,如同母亲。
      因此那一时,棠玄望着镜子里两个人的影,忍不住笑了。
      “明天周六,需要上课吗?”
      “不用,教育局不准。”
      “就穿这些,冷不冷?”
      柳嘉生摇了摇头。
      “年轻真好。”棠玄轻笑。
      柳嘉生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棠玄,面容全无暖意,一片冰冷,“阿姨,您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嗯?”
      “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棠玄还是没明白过柳嘉生在说什么。
      柳嘉生转过身,忽然在马路上大步奔跑起来,路灯在她身旁一盏一盏地后退,灯光中她裙角起落,如同一只向死而去的蛾。
      棠玄追上她是在海边。
      海水和马路隔了一片沙滩,路灯光照不到,浸在一片稀薄的暗里。暗色中柳嘉生坐在海边的石头上,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听到接近的人声她转过头来,那一瞬眼神自发丝的缝隙中透出,凛凛冷冷令人心惊。
      “嘉生?”棠玄唤她,“你怎么了?”
      柳嘉生不说话,转过头去看那片在夜色中起伏的海,好久之后她才发出已经干哑的声音,“嘉爱,您还记得她么?”
      严嘉爱的墓是在山上,第二日的晴天,柳嘉生带着棠玄来。
      墓前放着一束白色的雏菊花。
      已经是秋天,煦暖的风驱散了凉意,丝丝的阳光落在眼皮上,不小心就沉入倦中。
      柳嘉生站在一边,看棠玄弯腰把手里的花放在墓前,和那束白雏菊并在一起。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一切不必。
      嘉生抬头去看天上的云,阳光之下微微眯眼,风吹开了她少女的刘海。这一刻她觉得,如同诗里所言,一切皆可原谅。
      下山的路上,柳嘉生看见了熟悉的背影。她快棠玄几步走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肩。
      千庭转过头来。
      阳光把一切照暖,风声似浪。柳嘉生与千庭并肩朝山下走去,棠玄落在后面。
      “那束花是你放的?”
      千庭点了点头。
      “你每周都来?”
      又是沉默地点头。
      “为什么以前不说?”
      千庭不解,疑惑地看着柳嘉生。
      柳嘉生脚步不停,“喜欢嘉爱的事。”
      千庭沉默。
      “我还以为是我。”柳嘉生似乎自嘲。
      千庭回头看了一眼,终于问,“后面那是......”
      “棠玄阿姨,”柳嘉生说,“曾经嘉爱,很受她照顾。”
      此世之中,各人生活交织,彼此往来,日子如同抛物线般,陡峭的爬升之后,越过顶点,终又回落,跌入一片无波的平静中。
      柳今元告诉嘉生,棠玄似乎准备在台岛常住下来,因此寄住严家便不再是长久之计。棠玄开始找公寓,周末时候,没课的柳嘉生会陪着她一起在街上去看房。中介和房东招呼着棠玄,三个人在房间的中央说着话,而柳嘉生坐在窗台上,看着下面的街市。外面是热闹丰富的,里面是冷清单调的。房间被搬得空空,床上也没有被子,但是不久之后它们却会被装点着成为一个家。柳嘉生想着这些事,直到棠玄的声音响起,“嘉生,坐那里危险,别掉下去了。”
      柳嘉生课余学习画画,平常也会在卧室支起画架练习。棠玄偶尔会指点她,但更多时候,柳嘉生会让棠玄坐在一边给她当模特,画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取下画页在手中转过来朝向棠玄,笑着问,“像么?”
      柳嘉生愿意花时间陪棠玄,柳今元起初是高兴的,但渐渐的,像是起了醋意般半笑半气地在餐桌上对临肩而坐的棠玄和柳嘉生说,“我自己的女儿,倒和你更亲些,竟像我白生养她一场。”
      柳嘉生低头吃饭不言,而棠玄轻笑着语气温柔,说,“哪里有。”
      初来台岛,棠玄宅在严家,但渐渐地和柳嘉生一起逛街吃饭,于是来了台岛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在台岛上层人物的社交圈中,一时引来话题。
      别的不说,单论她在北市的那位部长父亲,就叫多少人红了眼,争抢着往上赶。况她本人,又是十足的风韵美人一个。当她离婚的消息从北市传来台岛后,台岛的一些单身男士便坐不住了。
      富商易子津和学者季小寒便是抢在前头的两位。
      易子津的话说得明朗,他若和棠玄小姐喜结连理,那是天作之合,他有财她有貌,组一起那叫财貌双全,多引人艳羡。
      而季小寒的表白则文绉绉许多,先是大大赞美一番棠会长的才华,说到她开了多少场画展怎样蜚声国际,再委婉表达求爱之意。
      可想而知,这两位的表白结果皆不理想,但两位男士不但不从自身找原因,反怪法式餐厅里浪漫烛光下坐在一边若无其事用着餐的小姑娘柳嘉生碍眼,破坏了告白的朦胧氛围。
      是了,面对易、季两位先生的邀约,棠玄再三推脱不成,只得前往,却带了柳嘉生作陪。
      “我有一个小朋友来,易先生不介意吧?”
      这样一问,易子津不得不说不介意,脸上笑容僵硬。
      而回家的路上,柳嘉生有模有样地给棠玄学起餐桌上易子津的告白,逗得棠玄大笑,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刚刚有所缓解,柳嘉生又学了起来,于是笑闹一路。
      这样不知不觉,冬□□近,窗外已落了一层早霜。
      客厅里电话响起,嘉生去接。
      “喂。”
      “你好。”
      “您......好。”
      “是严家吗?你是严家的女儿?”
      “你是......”柳嘉生握着听筒试探着问出,“乔吗?”
      “嘉爱?是你吗?”
      柳嘉生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一端的乔又紧接着问,“棠玄呢?棠玄在你家吗?她好么?”
      “她现在出去了,说是去海边走走。她一切都好,你放心。”
      那端便沉默了。
      “乔?”
      乔回过神来,问,“嘉爱,你好么?”
      “我都好。但你和棠玄阿姨,为什么......你为什么打她?”说这话时柳嘉生的语气变得微微生气,“你本来是很爱她的。”
      “是我的错。”乔沮丧地说。
      “我知道你不是粗鲁的人。”柳嘉生说,“能告诉我原因么?还有那个孩子的事......告诉我这一切如何变成这样。”
      乔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

      柳嘉生放下听筒,若有所失,呆呆走到棠玄房门前,推开了门。她走进去,环顾室内。
      望着空房间柳嘉生发了一会儿呆,刚转身要走,毛衣却被抽屉的一角勾住了,柳嘉生拉开抽屉来,不经意看到了抽屉里的内容。
      白色的小小药瓶,英文的药名,柳嘉生觉得眼熟,喃喃地念出了那串字母,一瞬间睁大眼睛,惊恐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夺门而出,向海而去。
      奔跑中,初冬的风割面,所有的头发凌乱地向后飞去。柳嘉生竭尽全力,大口呼吸着越过极限向前奔去。
      大海之中,棠玄已经走到了水深处,海水淹过了她的腰。她摇摇晃晃,单薄不稳,像是即将沉下去的小舟。
      柳嘉生跌跌撞撞地跑进海水里,一把拉住棠玄,“你来台岛,就是想寻死吗?如果你是要死的话,我就跟你一起死!”
      棠玄平静地看着她。
      此时的这双眼睛,才让柳嘉生猛然意识到,岁月已经流去好多好多。
      从各自的眼睛里。
      半个小时后,棠玄和柳嘉生坐在沙滩上,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海风吹过去,柳嘉生冷得身体打颤。
      棠玄脱下衣服来披在柳嘉生身上,柳嘉生不要,“有什么用,反正一样是湿的。”
      棠玄笑笑,把衣服收回去,问,“你怎么会来?”
      “我在你房间发现了抗抑郁的药。”
      “那个药你认识?”棠玄些微吃惊。
      “嗯。”柳嘉生点了点头,“我吃过。”
      棠玄想问原因,却没有问。
      “因为嘉爱。”柳嘉生自己主动说了出来,“她死以后,我总是做梦,梦见海水,梦见挣扎,渐渐地就抑郁了。我妈带我去看医生,医生给我开的就是那个药,我只吃了几片,嫌难闻就停下了,我骗我妈说我已经好了。我也许确实已经好了,我已经忘记生病这回事了。”她讲到笑起来。
      “乔今天打电话来了。”她看着棠玄说,“乔他......还是很爱你的。”
      “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是我杀了她。”
      “不怪你,你也没想到。”柳嘉生急起来,“如果你知道撇下那个孩子会发生那样的事,你一定不会去画展的!”她控制了下情绪,略微平静地说,“人有时就是会做下一些令自己后悔一生的事,一生难逃。”她避开棠玄的眼神,看向无人的一边。
      “我以为,”棠玄说,“已经给那孩子服药了,把她哄睡着了,一点低烧不碍事的,我以为离开一会儿没关系的。”她低头哽咽起来,“我以为只是离开一会儿没关系的。我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
      寂冷的沙滩上,微弱的哭声,很久很久。
      就这样湿漉漉地回去两个人都解释不清,棠玄带柳嘉生去了商场,买新的衣服换上,要付钱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没带钱包。柳嘉生从裙子的侧袋里摸出钱包,担忧地看向收银小姐,“就是......都湿了......”
      也许是为了省时间图方便,两个人选了一样的两件连帽卫衣,棠玄因为人高穿L号,柳嘉生人小穿S号。卫衣是墨蓝色的,很简单的款式,唯一的装饰图案印在左胸位置,是一株稻穗。穿着一样衣服的两个人从商场出来,走在街上像是姐妹又像是母女,引人注目,令人猜疑。
      回到家严云农的脸色并不好,目光尤其在柳嘉生的着装上停留许久,刚想说什么,柳今元过来息事宁人,“先吃饭,先吃饭。”
      饭后,严云农单独找到柳嘉生说,“你也别总是和棠玄阿姨混在一起,多关心关心你母亲,她最近身体很不好。”
      柳嘉生听得刺耳,“什么叫混在一起?棠玄阿姨怎么了?爸爸你从前不也巴结人家吗?”
      严云农欲怒,学者修养使他强压下怒火,讲道理说,“我知道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在青春期,逆反心理严重,尤其抗拒父母,却喜欢向旁人寻找慰藉。我没说你棠玄阿姨不好,只是说你该多关心关心你母亲,毕竟她才是生养你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你的,只有父母。”
      “爸爸你什么意思?”柳嘉生冷冷地看着父亲。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事实道理。你从前不是这样,近几年变化很大,越来越不好亲近,倒像你妹妹小时候那样子。”
      “那爸爸你有没有很庆幸,四年前死在海里的是严嘉爱不是柳嘉生?还是说今日一看,也许更愿意让严嘉爱活下来呢?”
      严云农皱眉,“你在说些什么!疯言疯语!你小时候就占有欲强,处处同你妹妹争抢宠爱,我和你妈妈见你小,惯着你,你妹妹心大,让着你,现在她都死了,死者为大!你不尊重她,还要和她比?她死了四年,你怎么和她比!啊?!”说到最后,严云农声音哽咽,镜片隐约折射出泪光。
      柳今元见走廊这边动静大,走过来看,见到似乎在对峙的父女俩,担忧地问,“这又是怎么了?”说话之间咳嗽了好几声。
      柳嘉生看着父母,忽然扯起嘴角冷笑,“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她推开严云农,跑了出去。客厅里棠玄从沙发上站起,追了出去。
      柳今元又是几声咳嗽,接着无奈地笑,“不如我把这个女儿也送给她得了。”
      也许是觉出了严家因自身而起的矛盾,那以后,棠玄就搬了出去。柳嘉生仍旧同父母置气,面色常常是阴阴的,一言不发。
      她喜欢去公寓找棠玄。她站在公寓楼下,碰到正好从外面回来的棠玄。棠玄从包里拿出钥匙开门,笑说,“我想起有一次嘉爱来找我,也是这么站着。你们两姐妹实在很像。”
      她领着柳嘉生上楼进屋,柳嘉生在沙发上坐下,棠玄问她,“果汁还是牛奶?”
      柳嘉生看了看桌上的水果篮,说,“我想吃苹果。”
      棠玄便坐在沙发上给她削苹果,拿了旧报纸铺在腿上接住苹果皮,严嘉爱凑过去说,“看你可不可以不断。”
      “你可以吗?”
      “有时候可以,有时候不可以。哎,断了。”柳嘉生嘿嘿地笑起来。
      棠玄看着她的笑容,问,“为什么要和爸爸妈妈发脾气?你笑起来这么好看,怎么不在他们面前多笑笑?”
      果然柳嘉生的笑立马凝固了,然后烟云一般消散。
      棠玄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柳嘉生,“如果爱爱活下来,不和我亲,却天天围着别的阿姨转,我也会很生气。嘉生,体谅一下你母亲,她现在只有你一个女儿。”
      “爱爱?”
      “那个孩子,乔给她取名爱爱。”
      “乔爱?”柳嘉生笑,“听着像荞麦似的。”
      “不是乔爱,乔又不是中国人,不姓乔。是棠爱。”
      柳嘉生明显愣了一下,才问,“和嘉爱有关系?难道因为她死了,你们就这样来纪念她?”
      “乔很喜欢嘉爱,所以会想到借用嘉爱名字的一部分。而且乔说,爱,是所有汉字中他最喜欢的一个。”
      “前几天的电话里,乔还把我叫做嘉爱。”柳嘉生若有所失地说。
      吃完苹果柳嘉生感到困乏,就在沙发上小睡。中途却噩梦惊醒,棠玄上前关心,柳嘉生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看向墙上挂钟。
      “我该回去了。”
      在家门外按了半天门铃,却没人应门。柳嘉生只好掏出钥匙自己来开门,一进门,家里面空荡荡的,没人在。
      手机在包里响起来。
      “嘉生,到医院来。”
      事情就那么来了。像是雪崩,越滚越大压得人喘不过气。又像是一闷棍打在了脑袋上,叫人头晕目眩失去了所有的感知与应对。
      从发现到确诊再到入院,大雪的隆冬时候,化疗完的柳今元已经时日无多。
      现在柳嘉生已经可以变成一个乖小孩哪里都不去一整天呆在医院里陪妈妈了。她也不和妈妈吵架置气而是给她念完每一天《台岛晨报》的标题,妈妈听着听着就会睡着,柳嘉生放下报纸替妈妈盖好被子。被子里的妈妈,生命体征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
      除夕夜。烟花光照亮了窗户,柳嘉生坐在床前,看着窗外发愣。
      床上的柳今元面色蜡黄,面上戴着氧气罩。
      医生说,就在今明之间。
      出神中柳嘉生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慢慢转过头,目光一低就对下柳今元的眼睛。
      那双眼睛,也许是因为太过虚弱的缘故,已经没有了多少的神采,朦朦胧胧如同大雾迷茫。
      柳今元张了张嘴,一呼一吸之间氧气罩上的白雾出现又消失,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柳嘉生俯下身子听。
      “嘉......爱......”柳今元用不多的力气伸手抓住了柳嘉生的手。
      “妈妈,我是嘉生。”温柔的纠正。
      “嘉......爱......”执着的呼唤。“我知道是你。”
      柳嘉生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瞪着母亲那张临死的脸,她想抽回被母亲紧握着的手,但临死的母亲,力气竟大得令人无法挣脱,如同死神如同宿命那样将她紧紧缚住。
      眼泪,滚烫的一滴,从柳嘉生的眼眶上滚落,滑过脸颊。
      她觉得失去了意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海。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医生护士们隔开,她看到柳今元闭上了眼,氧气罩上的白雾渐渐消散再也没有泛起。
      柳嘉生听不到任何声音。
      柳今元死在当晚。

      两年后。
      列车在北市到达,柳嘉生一下车,月台上就有人冲她挥手,柳嘉生跑过去,“棠玄阿姨。”又朝身边的意大利男人笑,“乔。你们和好了?”
      棠玄笑着没说话,乔接过柳嘉生手中的行李箱。三个人坐上车,由乔驾驶,棠玄在后排陪柳嘉生。
      柳嘉生从车窗里新奇地看着北市的街道,回过头对上棠玄的目光,两个人都笑了。
      “不准问我考得怎么样。”柳嘉生撒娇说。
      “不问不问,我信你,你的成绩,上台大是没问题的。”
      “啊!不听不听。”柳嘉生用手指堵住两个耳朵。棠玄无奈地笑。乔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
      柳嘉生在棠玄的家里住了下来。棠玄家住郊区,白天很安静,只有阳光、青草和鸟鸣。棠玄在家带着柳嘉生画画,有时开车去市区买回食材两个人一起做晚饭。
      乔不住在这里。
      “我以为你们已经和好了。”柳嘉生把土豆片递给棠玄,棠玄接过把土豆片倒进锅里翻炒。
      “你父亲怎么样?”
      “你真要听?”柳嘉生一下一下地撕着手里的菜叶子,“他好像喜欢上了他的一个女研究生。”
      “有这样的事?”
      “具体我也不明白,总之在学校闹得很大,有半个月他都没去上课,家里的信箱里还被塞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没有波及到你吧?”
      “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那就好。”棠玄把土豆片炒牛肉出锅,柳嘉生凑上去闻,评价说,“虽然看着很丑,但闻着很香。你做菜怎么就不像你画画那样好看?”
      “对了,”吃饭时柳嘉生说起,“季小寒还向我问起你,你还记得他么?那个自恋狂,两年前你带着我去和他约会过。”
      “你怎么会遇见他?”棠玄低头小口吃着土豆片,一丝头发从耳后掉出来,柳嘉生伸手越过桌面替她挽回去。
      “他来我们学校讲座。”柳嘉生咬着筷子,看着棠玄说,“其实他还问了个问题。”
      “嗯?”
      “他问我们的关系。”
      棠玄点了点头,“那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
      这话莫名其妙地就把随意的闲谈堵进了死胡同里,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柳嘉生在厨房洗碗,客厅门铃响起,棠玄开了门,进来的是乔。
      厨房和客厅并没有隔断,柳嘉生回身冲乔打了个招呼。乔穿得随意,短T恤配短裤,金色的头发剃得很短,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年轻人的朝气来。
      洗完碗柳嘉生回了房间,给客厅里的乔和棠玄腾空间。她在房间戴着耳机画画,画画的内容幼稚又古怪,油画版的土豆片炒牛肉,耳机里是德彪西的音乐。
      画笔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添色,柳嘉生轻声哼着旋律,不知道房间内时间过去多久,渐渐听到外面像是争吵的声音。
      柳嘉生放下画笔,摘下耳机,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她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像是有人负气离开了。
      柳嘉生开门走出去,客厅里只剩下棠玄一个人。棠玄看了看她,像是不在意的样子,进卧室取了红酒和酒杯,一个人坐在桌前喝了起来。
      柳嘉生朝她走过去,她已经换上了白色的睡裙和卡通的拖鞋,坐在一个以酒解愁的女人面前显得那样相违。
      嘉生没有提问,反而给棠玄倒起酒来。一瓶酒喝了大半,,柳嘉生不知她是醉了还是醒着。
      “嘉生。”
      “嗯?”
      “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我这一辈子也许不能再做母亲,要一直孤独下去,这是惩罚。”
      柳嘉生的手放在红酒酒瓶上,低着眼帘,开口说,“成为母亲,就不会孤独了么?”
      “那种爱是无法代替的。”棠玄用手背擦着眼里的泪。“母亲对孩子的爱,孩子对母亲的爱,得要那样的爱陪着,冬天才是暖的。”
      柳嘉生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也许老了,她仍然是美的。嘉生松开酒瓶,伸手替棠玄拭泪,她的手滑过她的脸颊,忽然捏住她的下巴,然后嘉生起身越过桌面,低头吻了下去。
      事情发生在当时,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的眼里,在她的时空,这个吻,也许只是来自一个孩子的稚拙的安慰。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宇宙,事情虽然确凿在两个人之间发生,却并不相同。
      这是客观存在、无法违逆、不可更改的悲剧性。
      七月下旬,棠玄在北市开了一场画展,引起画坛轰动,不仅因为她棠部长女儿、中意绘画协会会长的特殊身份,更因为画里的模特。
      柳嘉生陪着棠玄一同出席画展,穿了条白色裙子站在棠玄身边,人们很快就认出了她,摄像机和话筒很快就围了过来。
      柳嘉生对于那些抛过来的问题如实告知。
      是,我是画里的模特。
      这是艺术啊,没必要感到害羞,而且当时又没有别人。
      嗯,我现在住在棠玄阿姨家里。
      采访结果一天后就出来了,不仅在北市的各大报刊登载,还流去了台岛。
      看到采访内容的严云农,气得发抖,一通质问电话打去了柳嘉生手机上。
      “你在干些什么?!”
      “爸爸。”
      “你立马给我回台岛,现在,马上,我这就给你买机票。”
      “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看舆论现在怎么说你?!谁给你出的主意,要你去做棠玄的模特!”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您不要那么固执。这是艺术,我不觉得有什么可害羞的。”
      “那人家说你给她做小情人,你也觉得无所谓?你的脸皮就这样厚?!这样不知羞!”
      柳嘉生把眼泪压在了眼底,死撑着说,“那也许在艺术上,我就是她的小情人。她找不到别的模特,我适合她的画,我是她艺术创作的缪斯。”
      “你懂个屁的艺术!”严云农在那端喊了起来,“你多大?你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你以为你经得起世人的用心险恶?你给我滚回来!以后我哪儿也不准你去!”
      柳嘉生的眼泪流下来,晶亮的一滴挂在下巴上,她说,“你还是管好你的那个女研究生吧。”然后挂了电话。
      棠玄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也许她来很久了,只是嘉生一直没发现。
      “回去吧,你爸爸是为了你好。”
      柳嘉生摇了摇头,两只手在胸前紧抓着手机,她低头蹲了下来,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
      当晚睡觉时候,柳嘉生问棠玄,“你叫我回去,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好?”
      “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早知道还是该用职业模特。”
      “可我们很快乐的不是么?”柳嘉生眼中一滴泪滑落。
      棠玄背过身,躲开她浸在泪光中的眼神,走出去带上了门。
      第二天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
      两个警察上门,带走了棠玄。
      柳嘉生哭着打电话给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乔你救救她!救救她!”
      乔驱车赶到,载上柳嘉生一起去见律师。车上柳嘉生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是她父亲。”
      “棠部长?他......犯事了吗?”
      “他任期要到了,又得罪了些人。”
      “如果棠玄阿姨是清白的,法律就该还她一个公正。”
      乔叹气,“嘉生,怎么会有人完全清白?你以为她从小接受良好教育,进入国际高等学府深造,成为会长开起画展,这些对某些人来说,是公正的么?无官不贪,中国的官,哪一个经得起查?”
      柳嘉生震惊,“那么棠部长的事,棠玄阿姨知道么?”
      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她那么聪明。”
      “中国我们是待不下去了。”乔说,“我相信唐律师可以救她出来。我决定带她去意大利。”
      乔把车开进一个高档小区,接上匆匆而至领带歪向一边的律师先生一起走。为了让两个大人方便商量,柳嘉生主动坐到后座。
      她看着乔认真的侧脸,唐律师比着手势分析案情,她听着这其间的牵扯与波及,忽然觉得疲惫极了。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一切都好陌生好遥远。
      在派出所处理完所有的事,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乔在一旁和唐律师握手致谢,柳嘉生看着棠玄走近,把手递过去,“我带了你的外套来,如果冷的话。”
      为了避开闻风而来的记者们,乔把车停在隐蔽处。因此上车后好长一段时间,外面的路段都是寂冷无人。车子默默地碾过路灯光。
      柳嘉生一直看着窗外。她觉得这座城在一花一叶地枯去。年岁倒转,想起许多曾经过往,那时皱纹不曾爬上美人额头。
      “曾经你真的是,我的所有依托。”她对旁边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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