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碧》青衣如顾

63、陆·叁 相思引

　　揉一揉眼睛，秦冉冉兀自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门前站立之人却已笑着向她迎来：“怎的？我的宝贝女儿见到老爹爹一点不欢喜？”

　　捂嘴惊呼一声，秦冉冉已扑入来人怀中：“爹爹！”

　　来者却是宣琅朝业已辞官大半年的前丞秦廉。

　　含笑向封尘几人一一问候过，秦廉这才拉起秦冉冉，细细打量她几眼怜惜道：“一段时间不见，冉儿清瘦不少。”

　　秦冉冉立时便红了眼眶，下拜道：“女儿不孝，不能常伴爹爹左右，请爹爹见谅。”

　　笑着摆手，秦廉亦有些哽咽。他半生劳碌，中年丧妻，如今放下朝政，便只剩下这一个女儿，日常不能相见，若说心中并不寂寞，却也并非真言。

　　司空笑着拱一拱手：“秦大人，好久不见啊，一向可安好？”

　　“老头子孑然一身，能有甚不安好。”秦廉笑道，“神医可别再叫老朽甚大人不大人了，倒是老朽要多谢神医一向对小女照拂之情。”

　　“那丫头是秦兄的宝贝女儿，又何尝不是我的宝贝女儿？”司空当即便改了称呼，笑着眨一眨眼道，“这话虽不免叫那丫头涨了气焰，但秦兄诞下这女儿，却也添了我的福气。”

　　秦廉连连摆手，却听秦冉冉嗔笑道：“两位爹爹羞是不羞，竟在别家门口旁若无人夸赞起自己女儿来。”

　　司空笑道：“我瞧你不但不羞，还高兴得很呐。”

　　“我看是义父比我更高兴才是。”秦冉冉亦不甘示弱。

　　“我自然高兴。”司空直认不讳，捻须笑道，“老夫生性高傲，那是全天下人都知道。对谁都打不上眼，唯独最敬佩两个人。一个是先皇帝，另一个便是秦大人。时隔六年，如今得再见秦大人，当真叫人欢喜得很。”

　　秦冉冉望了封尘很是有些不怀好意：“我只当义父生平第一敬重之人该是师傅才对，原来……”

　　“你这丫头，少来挑拨离间。”封尘无奈笑道，“秦老弟，你这女儿，我这徒弟媳妇可当真调皮得紧。”

　　自己的女儿得蒙当世第一大侠认作徒弟媳妇，秦廉免不了有些得意：“却是封大侠和司空兄太纵着她了。”

　　不等封尘回话，褚翔天已截口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几个老头子也别再卖花赞花香，快快进屋去。”

　　一行人闻言便一一入了大门去，司空边走边笑道：“封老兄褚老弟与我几人虽作至交好友，但咱们几个都是独善其身、闲事不理之人，独独先皇帝和秦大人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为我等难为之事，自然让人钦佩。”回答的却是秦冉冉方才有意笑闹之言。

　　封尘褚翔天二人听得连连点头。

　　进屋坐定后秦廉方道：“我一早听闻京城之事，猜测你们有些麻烦，我若留在云番，只怕你几人进退间都多一层顾虑。又想到你们必定前来幽城，这才启程赶了过来，却也只比你们早到半日。”说至此望一眼众人，“清王千岁……”

　　有些黯然，秦冉冉故作轻松笑道：“咱们一行人大摇大摆来了幽城，总得有人留在京城之中刺探军情才是。”

　　她话虽如此说，当中曲折险要，秦廉参与朝政半生又岂能不知，叹道：“难为了清苑那孩子。”他前一句还称呼姬清苑千岁，后一句却又改口，那是明知姬清苑选择留在京城全是为着秦褚两家的缘故。

　　提到姬清苑众人一时都有些闷闷不乐，无弦轻声道：“咱们往来的书信都有皇上监管，只能尽量减少联系，也不知清苑如今是何等情形。”

　　“那孩子天资聪慧，对当今皇上又了解至深，凡事必有应对之策，大家不必太过忧心。”秦廉皱眉道，“倒是你们，来此有何打算？”

　　与众人对望一眼，秦冉冉瞧了褚翔天道：“我们也想问一问褚世伯与褚大哥，究竟有何打算？”

　　褚惊鸿淡淡道：“我从来没有任何打算。”

　　“已成这般境地，追究前事也无益。”秦冉冉道，“如今皇上的意图很是明显，便要趁了褚大哥此次纠集人马当做借口，想要一举拿下幽城。若当真做出甚冲动的举止，情形对咱们只会更加不利。但若就此对皇上投诚……想来幽城无一人肯答应。”

　　褚翔天颔首道：“正是如此。”

　　见他安然模样，便是秦廉也对他有些责备：“你明知会出现此等困境，又何必任由事情闹到这一步？”

　　“惊鸿早晚会接管幽城，我不让他此时闹，难道等他由着我死后再来闹？”褚翔天反问，仍是不咸不淡模样，“人总得经一事才能长一智，这孩子往日里委实被我惯坏了。”

　　“为了让他长成大人，竟不惜以幽城为代价？”这话却连秦冉冉也难以接受。

　　褚翔天淡淡道：“我又岂能损害幽城百姓的利益，也绝不会由着惊鸿胡来。”

　　“必要的时候就向宣琅投诚么？只因褚世伯一早看清褚大哥并无接管城主之志？”秦冉冉淡淡说着，心中忽觉一阵悲凉，“我们千里奔波，清苑不惜自缚龙潭，冒着随时舍命甚至绝不能反抗的危险，难道只为了听世伯这句话？”

　　终于坐直了身子，褚翔天道：“冉冉……”

　　“你们都别争了。”褚惊鸿截口道，“此事并非爹爹的意愿，全由我一手造成，冉冉你又何必非逼着爹爹表态？他如今说甚承诺又有什么意义？你心疼姬清苑身陷险境，要我拿什么抵偿，只管出声便是。”

　　霍然起身，秦冉冉怒视于他。见他目中刻骨的激愤悲凉，半晌却又颓然坐下。

　　“反正你心中，如今是再没我的位置了罢？”喃喃说这话，褚惊鸿心中悔痛交加。即便当着众人的面，他待她的心意，又何时做过掩饰。

　　他是堂堂正正，她又岂能输了正大光明？正视他双眼，她静静道：“我是清苑的妻子，一生一世也做不得更改。”

　　褚惊鸿道：“你和他……”

　　“我最后悔之事，便是大婚当日竟叫你带我离开。”秦冉冉颤声道，“若非如此，又岂会造成我三人今日之困境？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只想请你们俩人平息了心中的芥蒂，想请他不要再内疚，也请褚大哥你不要再怪他了。”

　　褚惊鸿冷冷一笑：“内疚？”

　　“你不必觉得他这段日子对我做了甚，对你的内疚只在嘴上说说。”秦冉冉静静道，“我知道他从一开始，甚至此次示意我前来幽城，都是做好将我、将我交还给你的准备。但我并不是你们之间推来让去的货物，喜欢着谁，又该怎么做，我只要由自己决定。”

　　“你一向最是与人讲究公平与尊重。”褚惊鸿恨恨道，“他有这念头，固然是为我着想，但又何曾尊重过你的意愿？就算这样你还要一味偏向着他？”

　　“他生性如此，我为此气过恼过，但若当真怪他，又该从何怪起？”秦冉冉叹道，“与其说怪，倒不如说我作为一个人，与妻子、女子这些词都不沾边的人，对他的品德生出十分的敬佩，由此打心底里倾慕于他。”

　　褚惊鸿张口，却无言。

　　“他从头到尾除了人糊涂了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秦冉冉柔声道，“褚大哥，你不要再怪他了罢。你这样正直的人，总要逼迫着自己去怨怪他，我知道最难受的人是你自己。”

　　“为何你总是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褚惊鸿喃喃道，“为何我从不能真正了解你？”

　　“两个人要互相看得清，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秦冉冉柔声道，“昔日我一心循着自己的追求，忽略了你的心意，又自作主张离开你的身边，这才错过了我们互相理解的机会，是我对你不住。但我如今倾慕了清苑是实情，那是再也无法更改的了。”

　　“你为了他，什么都肯做？”褚惊鸿反问。

　　“我为了你，同样什么都肯做。”秦冉冉语声温柔却坚定。对那个人的喜欢纵然全天下无人能够代替，对褚惊鸿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同样也是那个人不能够代替。

　　“那好。”褚惊鸿起身道，“只要他应我一件事，其他我通通可以作罢。就算要以性命才能保全幽城，我也决不退避。”他说着自怀中拿出一物递到秦冉冉手中。

　　却是张并不太讲究的帖子，展开瞧得数眼，秦冉冉讶然道：“你要与他……”

　　“早在你大婚那晚之后，我已下了这决心。”褚惊鸿道，“我们互相之间也不知是恩是怨，若不能做个了断，我们是谁都不能放下这心结。”

　　秦冉冉蹙眉不语。

　　百川让好奇道：“那什么什么？”

　　再看一眼，秦冉冉道：“七月十五，决战。”

　　百川让差点将嘴里一口茶喷出来。

　　褚惊鸿道：“不计胜负生死，只要他答应与我决战这一场，我再不做任何妄为之事。”

　　“一定要如此？”

　　“一定要如此。”

　　再沉吟片刻，秦冉冉终于合上帖子：“我代他应允便是，今夜便飞鸽传书，将此事告诉他。”

　　秦廉讶然道：“冉冉你怎会答应？清苑的手……”

　　“当我得知清苑的手臂是再不能接回去时，心中悔痛如此，他却向我证明没有了那只手臂，他依然是姬清苑。”秦冉冉望了褚惊鸿道，“多谢你褚大哥，连我也曾为此事一度迷失心性，唯独你从未因他去了一条手臂便看轻他。”

　　“若非我们之间有这一层恩怨，我亦十分敬仰他的为人。”褚惊鸿淡淡道，“唯独此事不会因你而有所动摇。”

　　福一福身，秦冉冉浅笑道：“我很高兴你们都是磊落之人，虽然也都少了份豁达。”

　　“七月十五，距离如今还有两月之遥。”谢东来插口道，“这段时间会不会有甚变数？”

　　握紧手中帖子，秦冉冉道：“我们将这帖子呈回京城，令皇上见到，只盼清苑有办法说服皇上多些耐心。”又转向褚翔天道，“在此期间，幽城便撤去之前一切准备罢。咱们若安坐不动，山高水远，皇上没这借口，一时也奈何咱们不得。”

　　褚翔天颔首道：“此事本由惊鸿引起，如今他既已有所决定，其他事宜冉冉安排便可。”

　　司空啧啧道：“好个放羊吃草的悠闲城主。”

　　话中明显有挖苦之意，褚翔天却是懒得理会他。

　　唯独秦廉仍自忧心忡忡：“此法当真可行？”

　　“如若褚大哥不肯做出决定，此事没完没了拖下去，只会给幽城带来更大危机。”秦冉冉道，“将此事转化成他二人的私怨，纵有些牵强，皇上也不便多说什么。事已至此，如今褚大哥清苑都算有些名头，咱们索性将决战之事公告天下。皇上初登大位，对民声还得十分着紧才是。”

　　秦廉摇头道：“你可真是一不做二不休，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司空却听得连连赞叹：“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丫头，有你老子的魄力风采啊。”

　　众人齐齐失笑，封尘摇头道：“你这大话也说得太自得了，人家的亲爹可还坐在这里。”

　　司空耸一耸肩。

　　无弦颔首道：“将决战之事公开不但能暂时保证幽城的安全，甚至清苑留在皇宫之中也能安然无恙，确是个好法子。”

　　“爹爹。”秦冉冉忽然唤一声秦廉。

　　秦廉转向她。

　　“我决定来幽城的前一夜，清苑对我说了些话。”秦冉冉缓声道，“他直言此事过后我们连能不能活着相见也未可知。但大家若都带了些好运，日后再见之日，必定先回去爹爹身边，无论爹爹想做些甚，我们也常伴左右。”

　　秦廉听得颇为震动：“清苑当真说了这话？”

　　微笑着点一点头，秦冉冉看一眼司空道：“他还说义父虽然一向对他横眉竖目，他却也挂念只相处了数日的岛上的青儿和两位陆大哥，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一起生活。师傅虽然是世外高人，但一生清苦，他和我还有无弦，都是师傅心爱的弟子，好歹要在身边伺奉几年，才不至遭到天打雷劈。”

　　一阵默然后百川让忽的扑哧笑道：“这姬小子，可真会收买人心。人远在千里之外，随便几句话却叫大家都心心念念挂着他。”口中虽如此说，却也为那人的周到设想颇受感动。

　　无弦微笑道：“如今咱们也习惯大家一起的生活了，待此事解决之后，咱们便如现在这般行走江湖，若见到喜欢的地方便停住一阵。让总是说百川国如何美丽动人，咱们少不得要去周游一番。”

　　百川让连连拍手叫好。

　　“褚大哥。”秦冉冉叫一声，听得发呆的褚惊鸿便抬起头来。

　　“你说不计胜负生死，”秦冉冉微笑如花，“但你们两人之中若有任何一人不在了，大家和我心中所期盼的自在欢快地好日子，便永远到来不了了。”

　　褚惊鸿心中一震，手中茶盏便跌落下去，瞬间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