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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七、几回魂梦与君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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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
“我来了。”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是的,不该知道的,我也知道了。”
“很好。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只有你刻意逃避的事情!”
“不要废话,那东西带来了没有?”
“当然。不过,在我把它交给你之前,你必须再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不是让老子以身相许,哪怕千件百件也应得!”秦襄说完这句豪迈的言语,身子向后一倒——
就陷入了星巴克咖啡馆软软的大沙发里。
时间是暑假尾巴尖儿上的最后几天,一个傍晚。地点是A市有名的民国建筑步行街,这个城市最时尚、最前卫的一系列消费场所都集中在此。
位置是靠窗的小座,侧目可见华丽的黑色栏杆,栏外霓虹闪烁,道不尽的都市繁华。
人物是秦襄和赵弄玉——帅哥配美人,耐克对爱格,健男搭淑女,摩卡VS拿铁——完美组合。
话题是——呃,是九百年前的一把剑。
却看那剑,如今被一条淡紫色的淮绸方巾包裹,层层叠叠臃臃肿肿,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再看那方巾……那也就是一条普通的方巾,市价约摸五十,批发不到十五,少女藉以装饰,老妇用来挡风……
啊扯远了。还请各位看官,把那双目转来,且安放在N大经管系准大四生赵弄玉的一双纤手上。
那手,解开扎缚方巾的皮筋(两元一个的发圈儿,共计两个),拨开淡紫轻绸……似有一道幽光自绸缝间乍现,灼灼的,刺痛了端着咖啡杯的秦襄的眼。他迟迟疑疑,放下杯子,向那剑伸出了双手。
“给我。”
“你小心一点,别让旁边的人看见。这可是开过刃的,算管制刀具!”赵弄玉说着把剑连着绸巾都递了过去。
秦襄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话,一把扯掉了绸巾。
于是他听见手中那物一声长啸,似如幽壑龙吟,又似荒山虎啸,绵长地,悲愤地,了然而寂寞地,自他不能触摸的绝远处传来,独他一人面对。
纵然沧海桑田千百年的时光,也隔不断这一声哀叹。它破碎了虚空撕裂了岁月,冲破层层黄土的掩埋,活生生地钻入秦襄的耳膜,在他的脑海心底那至深处久久徘徊,留下一道黯然化碧的血痕。
——“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腾空剑。若四方有兵,此剑飞赴,指其方则克,未用时在匣中,常如龙虎啸吟。”
——画·影。
秦襄怔怔坐着,腰背不自觉地挺直,直如标枪。他呆望手中剑,那剑锋刃已折,只有小半犹存,连着明显朽败的剑柄,仿佛壮士的断腕、英雄的残躯。
那残存的剑刃不足三寸,虽无锈蚀,亦褪尽了锋芒。剑锋带着几点不知是什么的旧瘢痂,深褐色,也许正是九百年前沾染的血滴。
九百年的擦拭连铁杵也可以磨成细针,却擦不去这一点血痕么?
“老……朋……友……”秦襄的嘴角动了。从刀刻般的一字,慢慢弯出一个玩世的弧度。他的面色苍白如纸,他的眼神空洞若死,独这唇边的一点笑,春风得意,笑尽了一世的俗人。
未待秦襄笑罢,赵弄玉已绕开小圆桌合身扑上,拿自己的米奇包包一把遮了断剑画影。
“搞什么啊!快藏起来!”
她刚遮好,一个侍应生已端着试吃的蛋糕来到桌边:“黑森林,请品尝。”
好险!
秦襄木讷讷地转脸,看见那系着围裙的少年望着他俩的表情,一点不比看见管制刀具好多少——原来赵弄玉的姿势,是八爪鱼一样裹在他身上的。
哗,公共场合,这也太奔放了吧。
赵姑娘倒是自如,一手拈过一块小蛋糕,还给了侍应生一个百媚横生的甜笑:“谢谢啊!”
那侍应生被她笑得一愣,沿着S形路线歪歪扭扭地走开了。
旁边桌上坐着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孩,显然也被赵弄玉这一笑电得骨头发酥,纷纷向她招手示意。
赵姑娘又笑一笑,“HELLO”“HI”应付了两声,抱着包一屁股跌回自己的位子去了,指着秦襄忿忿道:“我都叫你小心一点啦!又是古董,又是管制刀具,给其他人看到还得了!”
秦襄讷讷转回脸:“这……是……画……影……”
赵弄玉吃了一块蛋糕,道:“这当然是画影,这就是你以前的剑嘛!我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就这么一截儿,不过剑把子还是坏得差不多了。”
“画……影……”秦襄讷讷的脸上没有表情,声调中有一丝淡淡的凄楚。
“秦襄,我知道你看到画影一定想起来很多事。”赵弄玉开始吃第二块黑森林了,“我也知道这些事你有点接受不能。所以我让你先看那些小说和电影电视。其实人世间的事情永远就那么多种变化,总的说来不是变好就是变坏;人的感情也就那么多种,总的说来,不是喜欢爱慕,就是厌恶愤恨。我看了九百多年,都看过了,那些小说电视里往往掰得比现实更惨,很适合用来打预防针。”
“现在,秦襄……”
“……白大哥……你想起什么来没有?”
赵弄玉说到这里,已经把桌上的蛋糕都吃完了。她的语气陡然幽怨,丝毫不带巧克力的甜美,却像一团湿冷的黑雾,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要向秦襄笼罩过来。
秦襄陷在沙发里,他低头,剑在膝上,血痕依旧。
他的表情仍是木讷讷地,却忽然伸手拿起那丝巾,慢慢地,慢慢地将画影残剑重新包裹起来。
“还你。”他伸直手臂,将包裹好的剑递还赵弄玉。
“白大哥……你还是想不起来?”赵弄玉失望道。
但她抬眼间窥见秦襄横剑时的眉眼,有几秒钟那眼睛里闪过深痛的神色,分明是切实痛过的人才能明了。
“我明白了。”赵弄玉接过剑,迅速塞进了绣着大米奇的金色包包。
“对不起,我的脑子现在很乱,看见这东西恨不得立刻从窗口丢出去。”秦襄喝了两大口咖啡,呼出一口长气,“所以别放在我这儿。”
赵弄玉交握双手放在膝上,双腿交叠,微笑适度,极度淑女的姿态。
她这样微微笑着,缓缓开口道:“白大哥,你在校医院养病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我希望你想起来前世的事情,不是想你今生还要重复前世的作为——而是希望我们——是‘我们’——能一块儿偿还欠下的债。”
“是我们在九百年前一起欠下‘那个人’的一份情债……”
※ ※ ※
欠人一分情,不还债不清;欠人一分债,不还不痛快。
N大历史系准大三学生秦襄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债一身轻的人,今天他方才晓得自己错了。他前生欠的那份情债,连荆楚的泥土都埋不了闷不死,硬是穿越了九百年的时空血肉模糊地横亘在他的面前。
真是负了斯人,负尽了斯人。真是怪不得赵弄玉九百年念念难安。
不过是晚上七点,秦襄仰面看头顶一隅无星无月的黑天,默默向不知身在何方是否亦轮回而来的“那个人”发问。
——你当年为何要这般对我?如此大恩教我前生如何瞑目?如此深情教我今世如何补偿?你若也轮转一场生而为人,就答了我吧!
黑洞洞的天际沉沉无言。秦襄似听到虚空中一点嘲笑的声音,不知是人是神是鬼在前仰后合。
——小样儿,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秦襄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星巴克出来的时候,他只觉得脚步沉甸甸。
他安慰自己道这一切或许都是梦中幻幻中影影中的荒唐事,他只要一步一步挪回家去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有九百多年不死的襄阳郡主,没有九百年前折断的画影剑,没有前世今生这些封建迷信,他秦襄只是扮演过一个叫做白玉堂的虚构人物,虚构的人物没有轮回也没有恩怨。
他秦襄,不过一个小人物,一个CET六级还未趟过去的当代大学男生,怎堪得京华旧梦短楚江流恨长那么多痛彻心肺的遗憾和渊源。
——但是这整个暑假他每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会感觉到的心悸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要说是他的心脏瓣膜动辄就打他个瞌睡,或者他臆想太多终于反作用了生理?
实际上他是畏惧那个人的,他畏惧那个名字,畏惧那一种欠负于人的感觉。
多么希望翻手覆手眼目开阖间换了人间,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谁也不欠谁咱们彻底洗牌一切推倒重来。
可是我怎舍得你。
怎舍得你……
怎舍得,便这样,忘了你。
“不打到你鼻塌口歪眼也斜,你下辈子还能记得老子么!”
恰一声咆哮打断了秦大少惨绿的思绪——任你神游九百世也罢,你的脚还在此时此刻的地球上。
只是……怎会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鬼地方?
秦襄发现自己恍惚间已过了一条马路,荡进了步行街对面的小巷。这小巷没有半个完好的路灯,却有许多无证经营的小吃摊,在暗夜中白雾腾腾,稍稍深入,满鼻子便都是羊肉串的味道。
桌底凳脚,流了遍地的不是卤油便是污水,搅和着浑沌的啤酒味儿,纵横了满目的一次性碗筷,没人收拾,倒也从不曾败掉食客们彪悍的胃口。
A市的流氓野鸡,大多钟爱此地,数十个简易折叠桌夜夜座无虚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与那霓虹华街,不过隔着一条大道,当真是左岸天堂右手地狱。
话说秦大少最近天堂地狱地循环游上上下下地享受惯了,故此吸了吸鼻子毫不动容,兀自转脸找刚才的声音来源。
“哐!”玻璃破碎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啤酒瓶。
“哟?小样儿,会抄家伙了?还挺狠嘛!”
“踩死他丫的得喽!个傻X!”
“喂,喂,你们不要打了,有话好好说……”
秦襄循声看了一眼,原来是几个本市土产流氓围了个圈儿正在寻衅滋事,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旁边哭得大雨倾盆哗啦啦。
人圈儿中间,大概就是那个“抄家伙”的倒霉蛋儿了。如果没人管,这哥们儿今晚被整个三等残废那是小意思。秦襄以前肚子疼在医院挂水的时候亲眼见过被土产流氓砍得肚肠子拖一地的伤患。
秦大少愣了一秒钟,拖着步子往那人圈儿挪过去。
他想着先走近瞅一瞅值不值得管再说。倘若是两帮流氓对殴,那可属于阶级敌人内斗,咱们的秦襄同志宁可袖手一旁看大戏。
“你们……你们不要逼人太甚!”人圈儿中的困兽冒出来这么一句,台词语调类似八点档台湾电视剧中的柔弱贵公子。
秦襄又一愣。
——哎哟妈呀!这不是韩天雷的声音?!!!
※ ※ ※
“见义勇为”——这四个字儿在咱们国学的大辞典中,可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闪闪发光的词汇。
何谓“见义勇为”?
青年市民某,路见六名流氓(系本市土产)围堵俩女学生,勇敢上前,三拳两脚……呃,这个不提倡……应该是循循善诱,好言好语,终于以德服人,感化流氓,使其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向女同学郑重道歉,并就近前往派出所自首。
这种行为,就叫做见义勇为。
抑或青年市民某,路见众流氓围堵女学生,勇敢上前善诱不成,流氓怒,群起而攻之,该青年出于正当防卫,三拳俩脚,将流氓放倒,在周围守法群众的帮助下,就近扭送公安机关——这样也算见义勇为。
倘若系青年市民某,路见流氓围堵女生,勇敢上前善诱不成,流氓怒,群起而暴打之,该青年无力正当防卫,被打了个满头包之后,恶从胆边生,以碎啤酒瓶为凶器,威胁流氓……
以上,这叫做妨碍社会良好秩序的不道德行为,是广大的守法群众理应与之坚决斗争滴。
却说秦襄在六名流氓组成的肉墙外面绕了两圈,好容易觑着一个空隙往里瞥的时候,瞅见的韩天雷就正在贯彻这么一种妨碍社会良好秩序的不道德行为。
韩天雷明显是摔在地上,他的眼镜也掉了,衣服裤子也破了,脸上手上胳膊上都是伤,有淤痕有血渍,最惨的是左眼,印了个大大的乌眼青,显然是让人扎扎实实地杵了一拳。
他手里挥舞着半个啤酒瓶,看脸上表情这方寸已是乱了,开口就是嗥:“我告诉你们,老子命就一条,拼掉算了!”
主旋律如此悲壮,还有两个女学生在旁边哭着伴奏:“大哥大哥你们算了吧是我们不好你们不要打了……”
见此情形众土产流氓哇哈哈哈狞笑ing,各自捏手挽袖抹头发挖鼻孔玩打火机,学足了十几年前香港口Mafia社会马仔的风味,自以为很型很潮很古惑。
长相端端正正的好青年秦襄客客气气地拍了拍其中一个女生,问道:“同学,怎么回事?”
女生哭道:“我们吃麻辣烫吃得好好的他们吃烤肉喝酒的就来逼我们陪酒我们不肯拉拉扯扯的这个男同学路过帮忙劝了一下就被他们打了怎么办啊要不要拨110啊……”
秦襄忍不住叹道:“同学,你的肺活量真好……”
女生继续哭道:“我觉得要是打了110我们会不会被警察误会啊学校要是处分我们就活不了了啊这个同学要是被打死了我们要怎么办啊这么多人在旁边看怎么都不管管啊……”
秦襄已经没有在听她持续秀肺活量了。秦襄叹完那口气就出手了。
秦襄一爪子伸出去搭在一个土产流氓的肩上:“哥们儿,借过。”
“看不见哥这儿修理王八哪?”流氓果然大怒,身形转动之际,一个巴掌就冲着秦襄的帅哥脸扇过来了。
秦襄收回手,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
那流氓“嗷”地一声向前一扑,华丽丽地扑在韩天雷的身上,把韩天雷压了个仰面肚儿朝天。韩天雷痛得怪叫起来,因为近视,他完全没看到正前方出现的友军秦襄。
“干什么呢小X?”众流氓还没意识到发生新状况,“男人都扑?太他妈饥渴了吧!”
秦襄一步踏进人圈儿,一把拎住那流氓的后领子,轻轻松松把人给摔一边儿去了:“妈的,妨碍老子会师。”
流氓一屁股坐在玻璃渣子上,鼻涕眼泪瞬间下来了。
秦襄又迈前一步,单膝跪在了油污里。他无视流氓们睽睽的众目,双手就伸向韩天雷。
韩天雷这小子已经被打怕了,嘶嚎一声就要拿酒瓶扎过来,被秦襄拿住腕子,把那流氓凶器给卸了。
秦襄双手托住他的脸晃了晃:“雷子,雷子,是我!”
“你……你你……”韩天雷还没缓过神来,双手掐在秦襄的手背上,痉挛一样,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可怜他自幼怀了颗博爱的心奈何长了个贵公子的身,宜文斗不宜武斗,这回被整得苦胆都快飙血了。
“看看,是我,我秦襄啊!”秦襄把脸孔凑近他,凑到他的鼻尖前面,距离那双眼,不到一尺。
“秦~~~襄~~~~!” 韩天雷悲喜交集地嚷了起来,表情仿佛刚爬过了雪山草地就看见了满锅子大馒头的红军战士。
会师成功了。英特纳兄奈尔出现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丫的当老子是摆设?!”一个流氓从秦襄后方一脚踹来。
秦襄体内那不知名的小火苗腾地烧过了警戒线,小宇宙爆发,他莫名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只驴蹄子蹶过来的方位、力度。
秦襄猛挥手,胳膊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半圆的弧线,手刀精准无误地砍在那人踝骨上。
这一手挟带美少年之怪力,那流氓哀嚎着栽倒了。
“我靠!李小龙嘛?”
“这丫李连杰啊?”
这一击太过漂亮,流氓们怯了。
秦襄站起身,捏着拳头龇着犬牙:“敢K老子的友军,谁他妈打了我的眼的?站出来!”
一个站得比较近的流氓好心纠正他的口误道:“哥哥,是他的眼,不是你的眼……”
秦襄一个正拳轰在他的脸上,这位猝不及防差点倒了,被弟兄们架住。
“跟老子说话不要站这么近!”秦襄举着青筋凸现的拳头吼道,“老子嫌吵啊!”
他此刻的架势是张牙舞爪凶悍至极,比所有的流氓加起来都要流氓十倍。谁也不敢再靠近到他一臂的距离以内,免得找打。
韩天雷乘机在地上摸来摸去找到了自己遗失的眼镜,戴上了,这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我那眼怎么样了?”秦襄关切地问道。
韩天雷道:“你的眼甚好,我的眼稍有一点视觉模糊。”此人回答时口齿清晰,语调温文,逻辑正确,看来是已然回魂了。
流氓们的战术也开始适时调整。本市土产流氓的战术原则是敌弱我扁,敌疲我再扁,敌强我退,敌太强我就拨110。
于是有个染了一撮红毛的小流氓掏出了手机:“喂,喂,同志啊,这里是XX街XXX里啊……对对,我们这儿有人打人啊……快点儿来……哎哟!啊!啊呀!救命啊!啊~~~要打死啦!!”
居然还模拟了声效。
“快撤!”韩天雷这厮只要方寸不乱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都是一流的,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
“撤什么撤,誓把反动派一扫光!!”而秦同学在这方面向来是迟钝的。
韩天雷一把扯住他:“怎么滴也犯不着跟人民警察作斗争啊!”
秦襄愣了三分之一秒,脑子总算转过这个弯儿来了,反手拉住韩天雷的爪子:“走走走!”
韩天雷另一手扶住眼镜,冲着两个还在水连天怨连地的女生连声嚷道:“同学!同学!110来啦!110来啦!快闪哪!”
俩女生一怔,接着便雨收云散,各自抹了抹脸,紧跟在秦襄韩天雷后面撒开丫子。
两男两女四个良民就这样在土产流氓们或惊恐或费解或如释重负的目光中,仓惶逃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