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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九、束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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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
汉刘向《列仙传》记载: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
萧史,后世人皆称其为“乘龙快婿”。而秦穆公小女弄玉,也成了仙女的代名。
甚至诗仙李白,亦为他们的传说所感,遗有诗云:
“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还。
曲在身不返,空余弄玉名。”
都道她已身在九重天上玉宇楼台,都道她彩箫凤鸣悠游云间,都道她有夫乘龙永世相守与天地齐寿。
谁知道那苍茫的天地古往今来,究竟有过多少个王女养在深闺小字弄玉?又有多少深闺女儿寂寞鸣箫期待自己的萧郎早日出现相和相伴?
弄玉弄玉。
她也曾幼弄碧玉,独居凤楼;也曾妙擅彩箫,能做凤鸣。她记得那夜恁般茫茫的黑,乌鸦鸦不见五指,她在重楼之上独奏玉箫,忽然间风中传来异响,要诱她远眺。
是那传说中凤凰乘风降临?
她怀着那样温热的梦想,卷珠帘,启轩窗,迎风北望——便看见,冲霄楼宇上,那男子脚踏飞檐,衣白胜雪。
他人在高处,雪白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如翼。
——啊,她的箫声没有为她引来凤凰,却引来了这样一只傲绝无瑕的大白鸟吗?
这白衣人,他不是仙人,焉能知晓数刻之后,自己便已衣冠喋血,落在那铜网之中任人宰割。
隆冬腊月里,她连外衣也不及披,便赶去跪求父亲。
九百多年过去,她犹记得那日的言辞,如此痴狂,如此焦急:
“父王,小女未有引凤之能,日日不过弄箫自娱。今夜陡见白衣之人,便当他是我命中夫婿。但请父王饶恕于他,弄玉此生非他不嫁!”
其实此生不过百年身。
若不止百年,有千年万年,又如何?
还能这般决绝吗?
还能这般义无反顾吗?
九百多年前,弄玉不知。
九百多年后,弄玉亦不能知。
九百多年后,一页九百多年前就已“属于”她赵弄玉的墓志铭,终于抖落在她本人的眼前。
九百多年前那白衣人的转世之身——N大历史系大三的学子秦襄一手抖着那份缩印图,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冲着九百多年来从未变更过容颜的那一个王女弄玉,一字一字大声吼道:
“我——要——退——团!!!”
※ ※ ※
“让我退团!”秦襄吼道。
“不行。”赵弄玉慢条斯理地应道。
“没有行不行,从今天开始,我都不会参加你们什么狗屁画巨社的任何活动!”秦襄把墓志铭拓图的缩印副本狠狠拍在桌上。
“你可以不来,不过我们还是会算上你。”赵弄玉悠然道,“即使你不来,我也可以把你的角色空出来。到了上台那一日,大家就把空气当作你来演对手戏,到时候我倒要看看是谁比较尴尬。”
“算·你·狠!”秦襄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在社团里的地位,我以为你会珍惜大家一起做点喜欢的事这种机会。”赵弄玉说着瞥了一眼桌上那黑糊糊的打印彩图,“这又是什么?”
“你耍我的证据!”
“哦?愿闻其详。”赵弄玉冷笑道。
秦襄指着拓图,尽量压着激愤的情绪道:“你这个COS上瘾的女人!你还真当自己是九百多年不死的老妖怪了?你以为你真吃了什么‘赤璃花’、什么‘碧琉果’了?——你说!你是不是看过李立老头儿出的《襄阳郡主纪》?呵呵,不过你也没仔细看是吧?在书城站着看的白书对吧?——这书四十八块钱一大本的确是贵了点儿,我理解!”
赵弄玉平静地看着他道:“秦襄,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什么?!”秦襄嚷道,“我想说襄阳郡主是死在宝元二年,而你跟我说的故事根本发生在庆历四年!这张副本是小了点儿,可惜书上印的插图也就这么大,李老头又是最近几年才在中科院的大牛(作者按:意即大牛人,本土教研室常用语也)帮助下复原了那几个年号字儿,所以恭喜你,你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你根本不知道正确的时间!”
“宝元二年?”赵弄玉眯起了眼睛。
她拖过一个椅子,坐下来,轻轻地靠在椅背上,柳眉间掠过一点轻愁:“那一年我才十三岁……我娘亲刚刚得了寒症,嗯,就是现在人说的典型性肺炎。如果那时候有现在的阿司匹林或者青霉素,她就不会那么快过世了……”
秦襄怔了怔,面上的愤怒之色稍缓。他略略放低了声音道:“学姐,你的演技真的很好,编故事的本事甚是牛逼!——但是科学不会骗人……”
赵弄玉抱着金色的米奇大包包甜甜一笑道:“白大哥,科学不会骗人,但人却可以骗人的。”
“什么意思?”
“我想说,这块碑上刻的时间是虚假的。”
“证据呢?”秦襄道,“谁主张谁举证!”
赵弄玉没有正面回答他。她拉开包包的拉链,掏出一个粉色绒布的HELLO KITTY小手机袋,接着又拉开手机袋,伸进了两根手指。
然后她抬起眼睛瞥了一眼秦襄:“秦襄——白大哥,我保证你看了这个东西,就再也不会跟我掰弄这些废话了。”
那两根纤白的玉指缓缓提起,一分,一分。
终于她指尖上夹住的那一点小物呈现在秦襄的眼前——
那是一朵花。
径不盈寸,其色若血,通体剔透。当中三缕紫蕊,浓色夺目,蕊茎微微蜷曲,仿佛低头酣睡的精灵。
“塑、塑料的?”秦襄伸出手,指尖稍一触上,便知晓自己错了。
那花,竟是玉一般的触感,坚硬、沁凉,却又似拥有永恒的生命一般,微含着一丝暖意。
——“昔昆仑绝地有仙藤二,一赤一碧。赤者成花曰璃,碧者成果曰琉,服食可得九千寿”!
这就是早已湮灭在传说中的赤璃仙花么?
——那千古一帝求之不得的至宝!
“这这……”秦襄捏住那朵玉似的血色仙花,脸上因激怒凝聚的红晕在飞速消退。
“不可能!这是封建迷信……”他可怜巴巴地喃喃道。
“白大哥,这朵花本来就是你的。”赵弄玉点着赤璃坚硬的花瓣道,“你还记得吗?是我给你的。但你,你并没有服下它……”
秦襄“啊”地一声,像触了电似的,猛地丢开那朵历朝历代极贵之人情愿拿江山社稷来交换的宝物。
仙花硬若宝玉,却轻如纸片,只见它悠悠坠地,落在人迹罕至的旧教室久积的尘埃中,无声无息。
秦襄退开一大步,抓住一面课桌的边沿,大口地喘着气。
“有些事情你也不知道吧……你只知道你的故事的结局。”赵弄玉坐在椅上,也没有去拾取那宝物,只是深深一叹
“你不知道吧……这琼花玉果,实非是我父襄阳王赵爵之物,那时候,我是骗你的。”赵弄玉望着沾满了灰尘的仙花,低声道。
“你闭嘴!别再跟我说这些事!”秦襄的指甲抠在木纹的空隙中,惊恐与隐痛纷至沓来,在他的眉宇间交替上演。
“这是……应该是庆历第二年,你那好朋友展昭独自从昆仑山采回来给我的。”赵弄玉道。
她顿了顿,又道:“应该说,是给‘我们’的。”
——“仁宗年间有带剑者独赴绝域取之归”!!
仁宗年间,有带剑者,独赴绝域……取之归……
绝域者,不毛之地也。
原来是他,曾为此九死一生。历史没有记载他的名字,到了千百年后,只留下这样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带剑者”。
秦襄带着哭腔道:“他为啥干这事儿啊?这也太傻逼了吧!那时候连双路伴登山鞋都买不到呀!”
赵弄玉轻启朱唇,淡淡道:“他想成全我们。他想给我们的故事,一个最美好的结局。”
※ ※ ※
“这一杯呢,是我庆祝韩大哥试妆成功,合作愉快!”
说话的女孩子生着傲人的胸部,上身嫩黄色的V领针织衫压根儿藏不住娇,大有呼之欲出的趋势,引来周遭桌上不少狼男绿油油的目光关注之。
朱美仪,理工大电子信息技术专业二年级学生,姿色平平,骨削肉少,却是个不成比例的波霸。
二子初见她当即热泪盈眶,扯住秦襄的衣袖奏曰:“奴家只得85A,此女足有75E也!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啊啊!”
秦大少黑着一张俊脸,冷冷道:“二子,你那是A-。”
那些日子里这姑娘天天上N大17舍来堵门,目标就是神父脸的韩天雷,理由总是跨校出COS。照秦襄看韩天雷早应了她了,宵夜从鸡蛋饼到麻辣锅各种档次的都陪着吃了一回,可是人家还是反复使用着同一个拙劣的理由一次一次的来找他。
“她们理工大晚上都没有课的吗?”秦襄每次看到这大波妹都显得很不爽。
其实大波妹待他不薄,每回请客都有他和二子在座。眼见两个灼灼的大灯泡当中夹着镜片不住反光的韩天雷兄,姑娘倒似被照耀得很是一个惬意,拼命撒钱也不觉心疼。
同意出COS角色要吃,第一次去理工大露面要吃,第一次陪出外景要吃(秦襄乱入:你就在旁边帮几个萝莉抱了一会儿衣服和包而已嘛!),第二次陪出外景还要吃——据说这回算头一次帮忙扣了一下快门拍了一张照片,所以要庆祝——结果那张照片还曝光过度了……
比较起来,正式试妆成功请大家来吃个烧烤,倒算是比较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秦襄兴趣缺缺地端起可乐杯敷衍了一下,抓起一串烤牛筋痛嚼大啖。
妈的,反正不要自己掏钱,不吃白不吃。
那厢二子灌饱了碳酸饮料,又拈起一串烤羊肉。这厮白吃也不老实,故意翘着兰花指恶心人不说,还一脸荡笑着开口大放厥词:“淑妃的卖身餐,就是好味~~~~~嗷!”
厥词没有放完,遭秦襄踩了脚。
钱晓双同学岂是肯吃闷亏之辈,这就立马嚎上了:“皇上恁般偏心!淑妃那狐媚子在御花园里关他不住,已然伸出墙头闹春了也!奴家说的明明都是实情,您怎的忍心拿您万钧之重的龙蹄子蹂躏奴家的小金莲儿……”
他又哭又唱眼瞅着要把金枝欲孽出个全本,突然发觉这皇上怎么没搭腔啊?
二子且定睛看,才发现秦襄手里拿着根明晃晃的烤肉钎子,尖头儿正瞄着自己的脸呢!
二子一哆嗦,声音都细了三分:“皇上,您天威……”
“再犯口舌之过,老子串了你的舌头做人炙。”秦襄淡淡道。
二子挠头道:“靠,皇上您真吃醋啦?”
秦襄长叹一声,把铁钎子抛在桌上,眉目黯然,漫吟道:“噫吁兮!国破山河在~~~~~~”
“噗——!”朱美仪本来正和韩天雷吱吱喳喳不知道在说些啥,一转头就撞见秦襄发疯,被他逗乐了,可乐喷了半桌。
秦襄摆了摆手道:“老子肉吃多了伤春悲秋而已,不关你们的事。你们继续,继续。”
那朱美仪倒也干脆,即时掉转回脸孔朝着韩天雷,继续旁若无人地吱吱喳喳。
秦襄稍一留神,就听她吱吱喳喳地说道:“海拔3000米的雪山上,日落后的寒冷真是难以想象!我穿了羽绒衣外加冲锋衣还直打哆嗦,后来又裹了件军大衣,命才捡回来了。帐篷外面,雪都是干的,跟石灰粉一样,稍微露点儿缝,风就吹着雪往里钻……”
韩天雷微笑着随口应和道:“那我还是不要去了,这种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了,我最怕冷,一到冬天恨不得抱着炉子睡。”
朱美仪叼着片烤土豆摇头晃脑:“昆仑大雪山这种地方,去过跟没去过对人生的感悟都不一样哦!那天我们走了一上午,没看见一棵树,没遇见一个人,看到的只有一望无际的白色,简直睁眼瞎一样!那种时候,让人感觉就像其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在这里都不复存在了,唯有我们这队人马在茫茫雪海中,我们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而且在白雪覆盖的山体上根本就看不见路,有好多危险的裂冰和陡峭的悬崖,行走在那里,随时都有陷马葬身的危险……”
原来她只是在说自己的旅游经历。
原来韩天雷只是一个敷衍的听众。
她说得愈发起劲,韩天雷很有耐心地听着,礼貌地望着说话者的脸。
至于二子——秦襄不搭理他,他就化寂寞为食量,忙着他的羊肉串和可乐去了。
羊肉串扫荡光了,二子终于知道抬起头来,一抹油嘴发出由衷的感慨:“唉呀,到嘴不到肚——哟!皇上您这牛筋都还没动哪?您是不是龙胃欠安,要不要奴家帮忙……”
二子信口扯着眼睛就向秦襄脸上望去。
这一望不打紧,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韩天雷这儿还在听着朱姑娘掰她拿鞋底丈量伟大祖国的光辉历程呢,就听见身畔的二子发出一声惨叫——
二子拼命摇晃着秦襄,口中鬼哭狼嚎地呼唤着:“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襄襄呀~~~你可不要吓唬我呀~~~~~~!”
秦襄呆坐在满是油腻的破桌子后面,手扶着一杯可乐,目光铆在朱美仪身上,僵直仿若泥塑木雕。
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痕交错,濡湿了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