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为聘》似相识

9、云族后裔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邱九思转头，看见的却只是一片黑暗。夜幕下，他就如无助的盲人。

　　“你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时儿聪慧机警，时儿糊涂天真。”顾殷这样评价道。

　　“有些事情，糊涂点好。”邱九思笑言，顺便伸了个懒腰。自从把话说开，他在顾殷面前少了分谨慎，多了分随意。

　　这时，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邱九思紧张地霎时绷紧了身子。

　　“那你说，你的身份，本教该不该糊涂。”顾殷一个翻身将他锁在身下，眯起双眼，“不懂武功的你，只身来到红莲教，想干什么。”

　　就着丁点月光，邱九思勉强看见他的脸庞：“找人。”

　　顾殷盯着邱九思的眼睛许久，是在确认此话的真假。在松手的前一刻，顾殷低声说：“若你做出任何危害红莲教的事，本教不会手下留情。”

　　方才那些话，顾殷几乎是在邱九思的耳边轻语，为的是不被房梁上的那两位听到，再传到顾晖那里去。只不过，他倒是忘了他这番“耳鬓厮磨”的模样不仅够顾晖跳脚一阵子，还让邱九思心痒许久。

　　梁上的两个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两人凑近说了什么，以至于报到顾晖耳中的消息不尽不详，气了他老半天。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当脖颈处的温热消失，压在身上的重量撤去时，邱九思居然一瞬间的留恋。他心中被种下一个念头，希望能再感受一次。就在念头生成的刹那，邱九思几乎以为自己是个受虐狂。

　　当天夜里，邱九思做了一个梦，无比真实又不可能发生。他还是被同一个人压在身下，但在梦中，他是主宰。其实，梦到熟人的问题就是，第二天，邱九思根本抬不起头来面对真人。

　　之后三日，邱九思几乎是在药庐中度过的。

　　除了晨扫，伺候用膳之类无关紧要的事，他再也不被允许接近书斋或是前厅和议事厅。不过这样的安排也挺好，邱九思本也对此毫无兴趣。

　　三日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给古来生打下手，古来生连夜赶制一种药膏，而邱九思就担起照顾药庐病患的责任。

　　他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得了疯症的云大叔。

　　相比刚送进来时，云大叔的头发被整齐地束起，胡须也被剃掉，整个人看着清爽不少。他呆楞楞地靠着栏杆望向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吵也不闹。他的屋子是特别加了笼子，免得他突然跑了。

　　另一位病人也很安静，安静地有点过头。

　　他总是一个人背对房门坐着，邱九思几次送饭去与他搭话，都没有得到回应。有一次，邱九思注意到那人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依旧不确定，那个关于“孕夫”的说法。

　　这个云族少年吃得很少，几乎是怎样的端进去，邱九思再去取时还是怎样的。古来生说过，这个时候他胃口不好是正常的。可邱九思却觉得，这吃的实在太少了。邱九思没忍住，走上前提醒道：“你就算再不想吃，也要考虑到你肚子里的孩子。”

　　那人的背影抖了抖，还是没有动弹。

　　这次，邱九思没有端起剩饭就走，他试探性地说道：“我想，我见过你，在苏州江府。”

　　此话一出，那少年狐疑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戒备和疑惑。

　　“我跟江家少爷江衡之自幼相识，数月前，我去拜访他时见过你。”邱九思解释道。

　　苏州江府的少爷，姓江名誉，字衡之，是个假读书人，真生意人。天天喜欢带着把扇子故作斯文，实则心里就在计算几个银锭子怎么变多。江家历代从商，到了江誉父亲这一代，竟是跟武林扯上了关系，交了几个江湖朋友，其中一个便是武林盟主邱泽彦。

　　邱九思也是因这层关系，结识了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江衡之。那次在江府，邱九思正好见到身着汉服的矮个少年。当时只是随意一瞥，并未在意，哪里知道今日会在红莲教见到此人。

　　“你认识江誉？”可能是太久不说话，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邱九思点点头。

　　少年显得异常高兴，拉着邱九思的衣袖，嘴巴几次张张合合，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放轻松，我叫邱九思。不过，在这里你只能喊我阿九。不妨先告诉我，你如何称呼。”邱九思试图让少年放松下来，慢慢说。

　　“我姓腾其，名若裕，又为中原何姓，你可以叫我何若裕。”何若裕有些紧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邱九思小心翼翼地引导：“可以。不过在那之前，我想问，何若裕，你为什么会跟云黎回红莲教？或者，我应该问，你怎么会被云黎捉回红莲教？”

　　何若裕低下头：“她用我全部族人的命要挟，逼我跟她走。她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跟你云族的身份有关？”邱九思猜测。

　　何若裕点点头：“云黎想要重建云族。她看不上我，认为我只是半个云族人，她想要的，是完全依靠香火蛊孕育出来的云族人。”说着，他抚上自己的小腹。

　　邱九思听着，觉得云黎这想法有些极端了。

　　他正想着，何若裕突然跪倒在邱九思面前，恳求道：“阿九，我不知道你在这红莲教是什么地位，但是能请你帮忙想办法打听一下我族人的消息吗？云黎这个女人心狠手辣，我怕她不信守承诺。还有，还有江誉，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恳求出乎邱九思的意料，他赶紧扶起何若裕，安慰道：“你别这样，我会想办法打听消息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吃好睡好，好好照顾自己。”

　　见邱九思答应下来，何若裕马上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挖饭吃，就怕自己表现不好，邱九思又反悔了。

　　走出房间，他还在想何若裕方才的举动，心头像是压着一块石头。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末厢，他急切地想要找人聊聊。

　　末厢内有人声，邱九思听出是他师父的声音，心道古怪。他这两天几乎都在药庐里照顾病患，可这邱弘的药却都是古来生亲自端进去的。仔细想来，他这两日还没见过他哥。

　　“这两天，那小子一直在药庐里帮忙。”

　　邱九思知道，师父是在说他。他原以为，只有他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没想到古来生也有。

　　“你就这样躲着他也不是办法，他总会发现的。”

　　邱九思还没弄明白这话的意思，却听见第二个人的声音传到他耳中。

　　“我不知怎么对他说。”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他推开房门，当他切实看见那靠在床边的男子投过来的视线时，不知是否该做出欣喜的模样。

　　“哥，你……醒了。”

　　邱弘脸色憔悴地望着他，眼神中有一瞬的慌乱，很快，他又换上了那令邱九思无比熟悉的微笑：“让你担心了，九思。”

　　“哥，你醒了就太好了，这里是魔教，不宜静养。我已经有办法离开了，等时机一到，我们就动身回家。”邱九思笑着说。

　　邱弘却沉默了半晌，歉意道：“九思，我暂时不能回去。”

　　“也是，哥你还不能下床，等你好些，我们再走。”邱九思忙接话道。

　　回应他的是沉默。

　　话说到这份上，邱九思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留下一句话，随后便逃也似地离开房间。

　　古来生早就在邱九思进门时悄悄退出房间，将空间留给邱家两兄弟。这会儿，见邱九思匆匆离去，脸色也不算太好，便端着药走进末厢。

　　“你告诉他了？”

　　邱弘摇摇头，道：“他没问。”随后，他自嘲道：“是我庸人自扰了。”

　　邱弘怎么给忘了，他的弟弟看着大大咧咧，心里不装事，其实心思通透得很。又怎么会看不出，邱弘有难言之隐。他只是在等，等邱弘自己开口说。不过，邱九思大概没有料到，邱弘根本没打算告诉他吧，就连这场病痛也是。

　　他仰头轻叹一声，耳边回响着弟弟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哥，往后别这么吓我们了。我不想失去之后才发现没有及时补救。”

　　邱九思一路跑出药庐，没有回头。

　　其实，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

　　为什么生了重病不说，为什么要毁了父亲的名誉。为什么不信他，不信父亲，宁愿闭口不言。

　　兄长的不信任让邱九思有点泄气。

　　他坐在后花园通往湖心亭的桥栏上，百无聊赖地往池子里丢馒头碎喂鱼，那是他的早餐。

　　“你是见不得池中鱼多，想饱死几条？”

　　顾殷的声音清冷干净，唤回了邱九思飘远的思绪。他低头一看，手上原本拿着的两个馒头，如今只剩半个。他投掷馒头碎的行为不停，水池中的鱼就有持续疯抢的趋势。都说鱼不识饥饱，就这争先恐后的模样，最瘦弱的几条大概饿不死，最健壮的几条反而可能会撑死。

　　“主子怎么没去书斋处理教务，在这里闲逛。”邱九思头也没回，心里乱得很，胡乱找话说，想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今日要议事。”顾殷轻描淡写地说道，又瞥了眼邱九思闷闷不乐的模样，“怎么，药庐那人不愿与你回去？”

　　邱九思猛地转过身，紧张地四处张望。

　　顾殷见状，嘲笑道：“若能被你发现，就不是暗卫了。放心，本教已将人撤走。”

　　邱九思吐出一口浊气，愁眉苦脸地问：“你说，到底能出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一个人对家人闭口不言，甚至连家也不想回？”

　　良久没等来对方的回答，邱九思奇怪地抬头对上顾殷。他看到顾殷在皱眉沉思，似乎是被他的问题给难倒了。

　　“大概是因为爱。”顾殷这样答道。

　　因为爱，所以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一个人扛着。扛着，便扛成了习惯，于是更开不了口。

　　这样的心情，如今的邱九思全然体会不到。在他的心中，既然是爱，就该忠于心，既是家人，就该一同迎接困境解决问题。在不久的将来，当他终于切身体会，明白过来时，他也成了那个开不了口的人。

　　把手中余下的半个馒头喂完，顾殷早已前往议事厅。邱九思拍了拍身上的馒头碎，走回药庐。

　　后花园四季飘香，此时更是满池莲花盛开的盛夏。偶尔几只蜻蜓飞过，在花蕊处暂歇片刻，又拍着翅膀潇洒离去。邱九思的心情比来时好了几分。许是把心中事倾倒给他人后得到了宣泄，他释然了。又把笑意挂在了脸上，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笑着面对。

　　正如顾殷离去时说的：家人之间能有多大的事。

　　还没进药庐的门，古来生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经传到他的耳中。

　　“站住，不准跑！阿九，快抓住他！”

　　喊声中，一个人影从庭院窜出，直接穿过前厅，直奔他的方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