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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初为人君 ...

  •   戊午月是繁忙的月份,农夫忙于耕种,朝堂忙于应酬。
      秦国新王即位,各国遣要臣使者前来朝拜。名为朝拜,实际是打探秦国内情,诸侯国多年来被秦国欺负得太惨,势必要趁火打劫,把丢掉的土地和尊严都找回来。
      少年端坐在正中央,太祝令手舞足蹈一番后,亲自奉上九旒冕为头发尚细的新王戴上,而后又是一阵手舞足蹈的祈福祝词。满堂人心各异。
      年轻的太后面容宁静。“先祖们请保佑我大秦民安昌盛!”
      威严的相邦目空一切。“阶下的各国使者回去会如何禀报?但不管怎样,有我在,决不允许你们闹幺蛾子!”
      尊贵的阳泉君面若平湖。“秦国改朝换代,但我终是楚人。楚使此次前来,竟只字不问负刍,兄长当真不要这个秦楚混血的长子了?”
      赵使者奉壁恭贺新王即位。“这两届秦王要么在位三天,要么在位三年,如今即位的竟是当年在赵为质的小孩子,不知赵王是否记得。”
      韩使者上前恭贺。“又是女子奉弱主,大秦终于也要偃旗息鼓了...”
      楚使者再拜恭贺。“秦政动荡,是攻伐的好时机,不知我王是否忍心发兵啊!”
      齐使者趋步恭贺。“秦国弱主,不如归劝我王舍秦合纵...”
      燕使者稽首恭贺。“秦王真是短命职业,幸好我们及时加入了合纵...”
      少年睥睨阶下众人,觑着眼装作扫视的样子,利剑般的眼神却未离开过赵国使者,赵使不知为何感觉芒刺在背,心里极不是滋味。
      “哼!亡国之臣。迟早被我灭了!”少年这样想着,远远又看见祈祷祝颂的女巫里那个玉面小丫头。

      典礼毕,各国使者亦相继归去。太后却唤两位婆婆和郑姬留下,几个婢女被押解上来。
      “怎么回事?”夏太后问。
      “华阳太后,夏太后。”赵嫣施礼禀道,“如今大秦正逢多事之秋,若内部不团结,五国之兵顷刻便能破函谷,占咸阳!外患未除,国内却有人制造内部矛盾,简直是不识大体,祸国殃民!”
      “谁制造内部矛盾了?”夏太后顺着赵嫣的话问,一旁的华阳就静静看戏。
      “这些婢女。”她指着被押解的人,逐一质问:“你那天听到她俩在浣衣房说什么?”
      “禀赵太后、华阳太后、夏太后,那天奴婢听到魏大姑和管大娘说,先王薨逝,赵太后一滴眼泪都没有,未免太无情。她们还说,先王根本就不喜欢赵太后,从赵国接回太后也并未召见过几次,都是太后自己腆着脸去章台宫,其实先王心里特别厌烦太后...”
      夏太后满脸讶异,华阳昂着下巴继续看戏。幸好阿倩提前给赵嫣打了预防针,她平抑住怒火,负手站在两人面前质问:“先王薨逝的时候你们在哪?我哭你们当然看不到,还要散布我无情的流言?到底是谁造的谣?老实交代!”
      “太后恕罪!奴婢一直在浣衣房未尝离开,也并未亲见先王薨逝。我们只是听陈姬这么说,就私下传说着玩。”
      “那你们从未出过浣衣房,先王厌恶我又是听谁的谣?”
      “这个是邢姬说的。”陈姬邢姬都是郑妃心腹,郑妃仍强装镇定。
      赵嫣愤怒异常,下令带上陈姬邢姬,从怀里掏出先王的诰书质问:“是你们说先王一点都不喜欢我,特别厌烦我,是吗?”
      两人哆哆嗦嗦说不出一个字。赵嫣展开诰书:“先王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封我为后,立我儿为储,啼血为鉴。你们竟造这种无稽之谣,是想夷九族了?给你个机会,临死前容许自白,借以斟酌量刑。”
      两个婢女不住叩头:“太后饶命!这都是郑妃指使的!她还说,先王本来是打算立公子成龙为储,诰书是被有心人改了的。”
      郑妃脸色惨白,大叫:“你们瞎说!你们居然往我身上泼脏水!”
      赵嫣斜睨她一眼,指桑骂槐地冲婢女发怒:“看到这泣血为鉴的诰书没?先王要求我们孝善友悌、团结一心,你们俩不仅自己私下造谣,现在还离间我们姊妹关系!我也不夷你九族了,来人,把这两个长舌妇拖下去斩了!”
      郑妃早已面如土灰,赵嫣定定地看着郑妃,移开目光威严宣布:“日后宫中再发现有蜚短流长的,一律重处,唯过之而无不及!”
      夏太后哭着搂住赵嫣:“我儿每次做的决定我都不能理解,但不理解也不碍事,我只知道他的决定都是对的,这就够了。”
      华阳看完这出戏,调笑道:“哎哟,这当了太后就是不一样咧!该不会没几天就把我们这些老骨头给撵了吧?”
      “华阳太后真爱说笑!”赵嫣小心赔笑,“嫣儿不善言辞,但一直尽心行孝,二位婆婆有目共睹。就算嫣儿随先王去了,二位太后也是新王最敬爱的祖母呢!”
      “夏太后毕竟血亲当然不一样!可我咧?不过是仰仗弟弟在朝为官罢了。如今弟弟身体渐衰,日后我能有什么依仗咧?”华阳装作十分悲切。
      “您有最爱您的正儿啊!您还有两位侄儿孝敬呢!我经常听先王夸启儿和负刍有思想、有才能,他俩做议郎很久了吧?”
      “是啊!”华阳见赵嫣主动说起二位侄儿,大胆地提出要求来,“议郎接受食禄能有多少咧?不如给他们封块食邑...”她观察着赵嫣的脸色,发现并无任何波澜。
      “这是自然,正儿就这么两个舅舅,还能封谁呢?只是食邑和封号还需新王定夺,望太后不再焦虑。”

      章台宫内,文信侯奉太后命教授新王。
      他坐在少年对面,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平等耐心地审视这男孩,小孩也并不怯懦地定定回视。“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你的每一个起心动念都不仅仅是影响你自己,它牵扯到千千万万生灵。你的一念,不是福泽千里,就是伏尸百万。”
      说完,相邦定定地盯着赵正若有所思的眼睛,见这孩子把话听进去了,便换一种略轻松的语气继续道:“不妨,你说出你现在的愿望,我们作为臣民一定去帮你达成,其结果其影响是好是坏,你自己看自己评,如何?”
      吕不韦静静看着面前双唇紧闭、剑眉微锁的少年,脸上挂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微笑。不知这孩子会要山珍海味还是奇珍异宝,琼楼玉宇还是红袖青萝,但不论是何结果,他自信自己都能把话题引到劳民伤财上面,然后再讲几个因失民心而亡国的例子,告诫少王修身养性,谨言慎行,造福天下。
      少年抬起狭长的丹凤眼,坚定的目光在眸子里如星星般闪烁,低沉的嗓音混杂牙齿的摩擦声:“我要灭了赵国!”
      相邦只怔了一下,旋即改变策略继续问:“灭了赵国然后呢?”
      “然后把其他国家灭掉!”
      不愧是秦王,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一统天下的霸气!但若只会攻城略地不会广施皇恩,只称得上是一方之霸,称王显不够格。
      相邦遂收敛住对少年志气的探查,引导少年反观内心:“一切起心动念皆有其因缘,你是为何要灭了诸国呢?”
      “妈妈说,如果只有一个国家就不会有战争了。”
      相邦再次感到惊奇,但也十分欣慰,多希望这少年的赤子之心在乱世也永不蒙尘!“所以,你是为了让世界停止战争杀戮才要统一天下的,也就是说,你是为了让天下苍生都安居乐业才要统一天下的,是吗?”
      少年点头。
      “那要实现这个目标,为什么首先是灭赵国呢?”相邦直了直背。
      少年垂下长目,落下大颗大颗鲛泪,紧握的双拳狠狠捶打几案。宫娥被这巨响吓到,心疼地上前欲问少年疼不疼,却被看透世事的相邦扬手止住。
      “因为......”少年强憋着哽咽抽泣,尽力说一句完整的话:“他们欺负妈妈!”说完终究难忍住,伏案放声痛哭,撕心裂肺的声音使整个咸阳宫动容。
      吕不韦心跳漏了一拍,少年强烈的反应让他浮想联翩,心疼地走到少年身旁搂住他的肩,轻声询问:“他们......怎么欺负妈妈?”
      少年哭声稍弱,一边抽泣一边说:“有个人把妈妈衣服撕了,妈妈打他,他就一直咬妈妈,我去打他,但是我打不过......呜呜呜......我打不过,还被他打了,妈妈跪下来求他他才肯走,走的时候还抢了妈妈的衣服......”吕不韦也深深皱起眉,右手不知何时已握成拳。少年继续戚然道:“妈妈说,因为我小所以她保护我,以后就由我保护她。可是,我还是没有保护好她。后来有一堆人把我们抓起来,他们用好粗的铁棍打妈妈,妈妈都晕过去了,嘴巴都流血了,我好怕他们把妈妈打死了,就过去挡住他们,结果他们提起我就往地下扔,好疼好疼,但是妈妈都要死了,我在赵国本来就没有爸爸,要是妈妈也没有了该怎么办呀!我就爬起来,结果他们又更重地把我摔在地上,我疼哭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结果又被人拎住。这时妈妈醒了,她看见我被人高高拎着,就大声吼他们,说不放我下来就灭了赵国。我想保护妈妈,结果还是妈妈反过来在保护我......呜呜呜......我真恨自己!”
      面若平湖的尊者内心五味杂陈,他轻抚少年的背,温柔道:“不怪你,你还太小了。”他疼惜地望着少年,顿了顿道,“你累了,今天就不学了,去休息吧,明天再学。另外,以后别称呼‘妈妈’,叫‘母后’,‘妈妈’总感觉是小孩子叫的,叫‘母后’能显得你像个大人。”

      少年刚离开,太后便走进来。
      “正儿...”赵嫣本打算问正儿为何哭了,她看尊者凝眉深思的样子,改口问,“今天学得怎么样?”
      文信侯抬起头,认真答:“正儿是一个很有魄力很有理想的孩子,但是心中仇恨过深,这样可以称霸,但难以称王。你做母亲的,不要总给他灌输那些复仇的思想,心中没有爱怎能体恤子民呢?”
      一席话说得赵嫣愣住,文信侯只好将少年的情况备述,赵嫣更委屈了:“你们怎么都怪我呢?我在赵国的时候忙着保命,怀里抱着正儿每天警惕身边谁的眼神是怀有恶意的,谁是要抓我们杀掉的,我哪有时间给他灌输什么父王不爱他、要灭赵国复仇之类的想法呢!如果是你,从小没有父亲的记忆,就算母亲天天说其实父亲很爱我们,你能心无芥蒂地相信吗?如果是你,从小被欺负被追杀,你真能那么大度地原谅那些迫害者吗?”
      文信侯被驳无言:“我也不是怪你...唉...母亲是对孩子成长影响最大的人。”
      “我从小没有母亲也活得很好,倒觉得父亲的影响最大。”赵嫣深情地看着尊者。
      文信侯避开眼:“我不是你的父亲,以后也别叫我‘阿爸’。”

      少年屏退身边侍者,信步踱至奉常官府,夏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他继续随兴走进去。西边的一棵桑树下,熟悉的小小身影仍在勤奋练习祝祷巫舞。
      少年拔腿奔到这背影后面,憧憬着问:“是腊儿吗?”
      小女巫闻声停驻,转过身来,看清来人后轻松摘下微笑着的神像玉面具,露出吹弹可破的笑脸:“我是你阿房姐姐呀!”
      少年这才想起,她原本是华阳太后的婢女:“哦,你这披头散发的样子真像个女巫。”
      “我本来就是女巫呀!”阿房笑道。她是房陵人,宫中尊者前辈都爱叫她‘阿房’。
      “你怎么不在华阳宫了?”
      “华阳太后说最近急缺女巫,偏偏有好几个女巫行经有秽,说我聪明伶俐,让我学习女巫之事。”
      “什么是行经有秽?”少年越看越发现,阿房长得和腊儿还挺像的。
      “嗯…我也不知道。”
      “你每天都住在这里吗?”
      “对呀!只要没有大型活动,我基本上都在这里晨祷夕诵。你有空可以来找我玩呀!”
      “只要当天不上课,我基本上吃完晚饭就可以来找你玩!”

      文信侯府,夕阳映着二人对酌的身影,高山仰止。
      “李斯啊,你觉得现在国内形势如何?”吕不韦问。
      “唉,这几年秦国不顺啊!”李斯摇头叹息,“先是昭襄王、孝文王相继薨逝,庄襄王四十岁即位时连积贫积弱的周室都敢来挑衅,好在先王英明、相邦贤能,终于稳定住局势。结果不到四年,庄襄王也薨了,现在秦国就靠一个十三岁孩童和一个年轻妇人主政,估计六国又在蠢蠢欲动。不过,国内而今上下齐心,国是均有公卿相商而定,六国若在此时错估形势,他们只会自讨苦吃。”
      “所以,你的结论是国内安定,但有可能六国以为秦国动荡进而挑衅宣战?”
      “然。”李斯点头,“女子奉弱主从来都被认为是内乱宜攻之时,六国使者见我王年少寡言,太后年轻温和,难免生恶意。但他们不知,我王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沉稳持重,太后冷静圆融、用人不疑、深孚人心......”
      那个七岁时站在旷野里,央着他当自己爸爸的小女孩吗?文信侯不由笑出声:“太后......”太后经历了些什么呢?从那个小女孩长成如今站在风暴漩涡中的太后。文信侯脸上的笑渐显苦涩:“她啊,阳光里像个孩子,风雨里像个大人。”
      这逻辑混乱的话让李斯倍感困惑:“那究竟是孩子还是大人?”
      “就是个孩子。”
      “她的孩子都快长成大人了!”
      “可她还是个孩子。”
      上卿无语,不再纠结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您分析国内形势是何用意呢?”
      文信侯收敛住杂念:“现在攻赵,可否?”
      上卿尽量掩饰心底的大为震惊:“主动进攻未尝不可,不过为何是赵国呢?”
      “国仇。”文信侯凝眉吐雾,“我王儿时在赵国被追杀暴打。他要复仇,就是秦国要复仇;他的仇,就是国仇。”
      上卿稍顿轻问:“我王......衡量好两国实力、考虑好可能后果了吗?”
      “王命焉可违?”文信侯眼神回避。
      李斯不再说话,默默捡起地上的石子摆阵商议。
      “王命焉可违”不妨说是“主命焉可违”,他的主是文信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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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治通鉴-秦庄襄王》有记:
      五月丙午,王薨。太子政立,生十三年矣,国事皆委于文信侯,号称仲父。晋阳反。
      史记赵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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