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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徴音错(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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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孽】
很久很久,白珑方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她身旁是无边的黄沙和废墟,风从耳畔轰鸣着划过。
一阵无力感从身下升起,她从未感到过如此虚弱。白珑抬起手来,发现手上全是鲜血。
“主人……主人!”耳畔传来离骅焦急的声音,“主人,你怎样了?”
白珑抬起头看向他,可是失血过多令她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无事。这里的魔族们如何了?”她问。
“他们还在笼魔窟中被关押着,一时半刻不会有意外。”离骅回答。
白珑沉默片刻。她感到自己的身躯已轻如浮萍,血仍然在悄然从身体里流出,慢慢染红了她的衣衫。
“那你告诉我,”她轻轻说道,“我的孩子……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离骅半晌不答。
“没关系,告诉我,我撑得住。”白珑闭目。
“没有,”离骅低声说道,“他还在,还活着。”
白珑一下子睁开眼睛,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小小的,嘤咛的声音从离骅怀中传来。
他像是在哭,声音却如蚊蚋一般极其微弱。白珑向他看去,然而她视线模糊,看不清婴孩的模样。她想要伸出手触摸他,手却停在了半空。
“他受伤了?”她轻声问。
离骅点点头:“他本不该今日出生,现在也非常弱小,若不加照顾,恐怕……活不过今晚。”
白珑心中一痛。她仰起头,模糊的昏黄色天边,她隐约看见有彩云在向这边飘来。
“神族很快就要追过来了。”她喃喃道。
“主人,”离烨轻声道,“神魔之子,必遭诅咒。想想我的命运,想想你自己的命运,你真的愿让他在这世上受此苦难么?”
“就算我不愿,那又能怎样?”
“与其让他领受未知的痛苦,不如……”
“你敢?”白珑打断了他。
离骅停下话头,撇过了脸。
白珑长长叹息。
“当年我的母亲也曾对我说,在刚孕有我时,她也曾愤恨不已,想将我杀死于腹中,”白珑低声道,“然而既已为人母,如何能忍心下得了手?——只要活着,哪怕是最卑微痛苦地活着,也一样有希望。”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离骅问道。
“现在,你带他去一个地方,那里灵气充盈,可以将他暂时保护起来,”白珑道,“待一切平息后,再去接他。”
“什么?”离骅睁大眼睛,“那你呢?我在这个当口离开,谁来保护你?”
“我没有在同你商量,这是命令。”白珑道。
“可你如此虚弱,若寒……那家伙执意要伤你,你怎么办?”离骅急道,“主人,大敌当前,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先躲起来,以后再处理其他事情……”
白珑摇了摇头。
“走?怎么可能。”白珑道,“如今,所有出逃魔界的魔族都被我控制,聚在这里,我历尽艰难才将他们救回,若我此时离开,岂不是功亏一篑?”
“可是……”离骅还想说话。
“快走!”白珑沉声道,“再不走,我可要逼你走了。”
离骅咬了咬唇,黑金异瞳里闪着不甘的光。
“那你答应我,”离烨低声道,“等我回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受伤的样子,好不好?”
白珑闭上眼睛,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衫:“好,我答应你。”
独翼蛟龙于沙漠上空腾起,盘桓片刻方飞走,很快不见了影子。
白珑吃力地站起身来,天旋地转。她皱眉闭目,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她发觉身旁有了变化,突然一凛,睁开双目。
暗红的天光之下,神兵们已经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对面的山头上,漫山遍野,严阵以待,千万双眼睛都注视着她,仿佛无数围猎的隼鹰。
而大军阵前,寒泱身穿青色铠甲,手持长剑,走上前来。
他立住脚步,看向白珑,神情极为沉肃。
白珑望着他,此时此刻,她心中即使有惊涛骇浪,面上却只有淡淡的表情。
“炎荒神国大半已经被魔力摧毁,遭遇黄沙掩埋,是你干的么?”寒泱声音沉重,从山的那边传来,“炎荒国主去了哪里?”
白珑不答。
“回答!”寒泱提高了声音,“炎荒国主去了哪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沉煊么?我不是有意伤他的,”白珑慢慢地说道,“不过,你在这黄沙里淘一淘,或许还能找到他的些许碎骨血肉。”
“你!”寒泱目光骤然一沉,眼中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一夜之间,竟毁去两大神国,你杀戮众多,罪孽深重!”
“哦?罪孽?”白珑笑了,“是啊,生而为魔,或许就是我的罪孽。”
“无需多言,动手吧!”寒泱拔出剑来,厉声喝道,“我会为师妹,为沉煊,为所有因你而死的神族同胞复仇,你必须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他已飞身而起,剑光如闪电,直指白珑。
白珑拿起长鞭,准备迎战,然而那鞭身刚刚扬起向寒泱的剑绕去,很快便无力地偏离了方向,而那剑没有遇到阻挡,不偏不倚,正刺中她的胸口。
寒泱惊愕地看着她。
他知道魔尊白珑的实力,更早已做好恶战的准备,却没想到白珑如今竟如此虚弱,竟接不住他的一招一式。
白珑睁开眼睛看他,慢慢伸出手,颤抖地握住剑身,血从她的指尖一滴滴地流下。
“你给我的东西,我这辈子也无法还你了。抱歉。”白珑喃喃道。
“你说什么?”寒泱不明白。
他何曾给过她什么东西?
白珑没有再说话,她眉头紧皱,闭上眼睛,血从她的唇角缓缓流下。
电光火石之间,寒泱突然如被雷击中一般,脑海中浮起了一个画面。
——那是在深邃的东海海底,身后是一只柒鱼之舟,一座巨石门前,他从怀中拿出青色的灵螺,递给白珑。
“若我们还能相见,我会还你的。”白珑笑道。
寒泱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衣襟。他一直以为,鳞儿的那枚灵螺是在抵御白珑的战斗中不慎遗失了,怎么可能是自己亲手给了她?更重要的是,他怎会有这样全然陌生的记忆?
“寒泱神主,你可还记得,狐妖幽娘?”她轻声道。
寒泱愕然看向她。
“狐妖幽娘,身为妖魔,却爱上神仙,最终也只落得惨烈下场。”白珑声音极轻,像是在呓语,“我明知幽娘之命,却依然飞蛾扑火,于我而言,是否也是报应?”
白珑身上的鲜血映在寒泱的瞳孔中,他蓦然间睁大眼睛。
这一幕,突然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熟悉到令他战栗。
在阴暗的盘古幽墟,他也曾看到白珑这般垂死的模样,那时她被巨大的血色心脏吞噬,而他自己正奋力挥剑,想将她解救出来。
怎么回事?寒泱震惊地望向白珑。
鲜血正从她心口汩汩流出,白珑喃喃自语:“……好痛。”
寒泱浑身颤抖,陌生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将他打翻淹没。
——在海边的渔村里,白珑在床上痛苦地辗转,脸色惨白,口中喃喃:“好痛……”
他为她拿来酒,询问她关于魔尊诅咒之事,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没有回答他。
——“既然成了凡人,不享用一下人间烟火,岂不是白来一趟?”
白珑拉着他前往渔村的奉蛟节庙会,作为“凡人”偷得半日闲暇,没想到却惹上麻烦,被一群凡人痛打了一顿。
——“员外大人,不如您现在放阿巧回家,让我代替令千金去蛟神选妃,好不好?”
白珑妙计巧施,他们终于得以从蛟宫回归神界,而在蛟宫,发生了更多难以忘怀的事情……
“怎么可能……怎么会……”
不应该是华妤吗?人间,渔村,蛟宫,那不是属于华妤和他的回忆的吗?为何他记忆里的一切华妤的影像,竟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白珑?
离魂术。电光火石之间,寒泱脑海中瞬间冒出这个词。
他猛然想起,当初他和华妤拜在蕤宾乐师门下学艺时,师父曾告诉他们,以太古琴之灵力,可以驱曲入脑,篡改他人记忆,是为离魂之术。不过,此法术并不能长久持续,数月之后,中术者的记忆又会恢复正常。因为此术法力有限,加之先师对其颇为不齿,故而寒泱执掌太古琴数千年来,从来没有把这离魂术放在心上。
寒泱瞬间回想起天幽山华妤为他奏琴的一幕,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万万没想到,华妤竟然在那时趁他毫无防范之机,用太古琴施展离魂术,将他记忆中的白珑篡改为她自己,欺骗了他数月之久,而更可怕的是,恰巧正在现在这个时候,离魂术失去了效用,他的记忆突然恢复了正常。
刹那之间,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千变万化,而白珑眼前的世界已然模糊。她说不出任何话,只是长声叹息:
“或许,遇上你,方是我最大的罪孽罢了。”
白珑的身体逐渐软了下来,向后方倒去。她的身后是陡峭的断崖,断崖之下,是无边的、漆黑的熔魔池。
“等等!”
寒泱反应过来,他立刻伸出手去,想要紧急抓住白珑的手,然而她的手在他的手指之前便已滑落,远远离他而去,跌入了无边的黑色熔岩中。
飞鸟哀鸣,沉烬无声。
寒泱呆立片刻,突然感到全身无力,手指颤抖起来,仿佛灵魂被抽空,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不知去路何方。
神兵们在他身后远远地目睹这一幕,却都以为魔尊白珑已经在寒泱手下伏法,尽皆欣喜互望,忙不迭地围了上来。
“这池中的黑色熔岩,据说可熔神魔之元,她又被刺中心脏,现在肯定已经魔元尽解,挫骨扬灰了!”一名神将指着白珑落下的地方道。
神兵们欢呼起来:“寒泱神主英明神武!咱们苦战一年,魔首白珑终于得以剿除!”
“赫咎和白珑都死了,我们神族可算是大获全胜!”
“寒泱神主功劳最高,就此凯旋,天帝陛下定然会重重有赏!”
“如此神威战绩,果真不愧是寒泱神主!”
而寒泱却跪在崖边,以手掩面,放声大哭。
沙漠中的飞鸟惊起,纷纷飞向天空,消失于昏黄的云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