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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徴音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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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
很久很久后,每当沉煊在炎荒国的宫殿醒来时,总会梦回那个可怕的清晨。
在那天之前,他早已看出叔父对炎荒国王位的觊觎和不善,但当他去向天帝求助时,天帝却推脱这是炎荒国王族的私事,拒绝帮助他。
于是那一天清晨,他在太子寝宫内被叔父的亲信抓走。叔父降下诅咒,令他失去了人形,封印了神力,变成了一头丑陋的怪物。
叔父对外声称他天生一双白瞳,将为神国带来灾祸,占据了本应属于他的炎荒国国主之位,随后将他打下凡间,永不许再回炎荒神国。
他变成了一头蠃鱼,失去了所有的神力,于凡世间流浪。叔父害怕他会回来复仇,派妖兽下凡追杀,意欲杀死他以绝后患。他艰难地逃亡着,几番生死之战,他被妖兽咬成了重伤,九死一生之际,跳入了一条冰冷的长河。
伤口在河水中被撕裂浸透,血随着水流从身上的伤口汩汩涌出。他奄奄一息,如一具尸首般随着河流飘荡。
漂了很久很久,水流突然湍急起来,他漂到一处断崖,从千尺高的瀑布上摔了下去。
他摔在水中,全身冰冷,冷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只剩下内心一片恨意和绝望。就在他即将失去神智,快要死去的时候,却忽然感到身体被拖出了水面之外。
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逐渐恢复了些许意识。他努力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只能依稀看见美丽的山涧和溪流,绿草青蝶,身畔一片鸟语花香。
他迷茫半晌,目光一动,隐约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正在吃力地拉着他的尾鳍,向着岸上走去。
那身影把他放在溪岸上,抹了抹额上汗水,抬头看到他正睁着眼睛看自己:“你醒了?”
那个声音清澈而明亮,他能判断出说话的是名年轻少女。
他心中茫然。自己如今身在何方,这个少女又是谁?
“你是谁?怎么会来到天水界?”那少女问道。
天水界?这是什么地方?
他张开口,想要说话,却突然又感到眼前一黑,过多的失血令他再次失明。他慌张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你的眼睛看不见吗?”少女道,“不要慌,你受了很重的伤,不过放心,我一定会医好你的。”
他听见她站起身,脚步哒哒地跑远,很快又跑了回来。
“哎呀!我忘了,你是鱼,鱼离了水怎么能活呢?”
她把他又推进了河里。他触到寒冷的水,冰冷的记忆如噩梦般环绕着他,他立即惊慌地挣扎起来,嘶声求救。
少女吓了一跳:“好好好,你回来,我们不去水里了!”
她再次把他拉上了溪岸:“你这头鱼真奇怪,居然不喜欢水,不过也好,就在岸上跟我做个伴吧。”少女笑道。
他仰面躺在溪岸的青草上,无法动弹,耳畔听着她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来。她采来一些味道清香的仙草喂给他吃,将他身上的伤口敷上药,仔细包扎起来。
沉煊想问她,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
可是蠃鱼不会说话。他张开嘴,只能发出“阿罗”,“阿罗”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呢?”少女问他。
“阿罗,阿罗……”他重复道。
“阿罗是什么呀?是你的名字吗?”少女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道,“放心,阿罗,娘亲教过我一些简单的医术,我又这么聪明,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听着她自信地说着话,他心中忽然感到一片柔软。
阿罗,这个新名字,听起来倒也不错。
天水界的阳光落下了,山谷里迎来黑夜和繁星。半夜里,沉煊却没能好转,而是发起高烧来,浑身冷得像冰,昏沉的脑海里噩梦连连,痛苦地挣扎呻吟。
少女不由得着了慌:“怎么回事?我用的药应该没错呀,你怎么会更严重了?”
他的伤口化了脓,黑色的脓血流在青草上,青草很快被烧成灰烬。眼见伤势愈发严重,少女咬了咬牙:“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张开手臂,将蠃鱼紧紧抱在怀里。
少女的怀抱是那般温暖,灵气如清泉般流淌而至,从她的胸口直渡至蠃鱼的全身。他冰冷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温暖,渐渐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白翳一般的双眼望向她,终于看清了她的轮廓。
她生着一头如雪的白发,面上覆盖着半边灰色的鳞片,她的相貌并不如何清秀,一双眼睛却灵动如水,注视着他的眼睛。
“你好些了么?”少女发现他醒了,却看见他的双眼依然蒙着白翳,“你是不是仍然看不见东西?”
他却没有答话,因为他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不禁戄然一惊。
她竟然是一个魔!
“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可千万别说出去,”少女嘱咐道,“母亲怕别人发现我,临走前封印了我身上的魔气,可是现在为了救你,我也顾不得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
源源不断的温暖通过魔气输送而来,不过几个时辰,他便借着这力量修复了伤口,同时也感觉到,那魔气在自己的身体里驻扎下来,像是再也不会离去。
那日之后,沉煊便留在了这个山涧里。“天水界”,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点,他猜测应是神界的某处神境,而这名少女是什么来历,他却始终猜不出来。
“阿罗,你还是看不见吗?”少女问道。
沉煊张了张口。他想告诉她,他眼睛里有天生的白翳,并不是双目失明。
“阿罗,阿罗……”
少女搓了搓手,胸有成竹道:“你放心,阿罗,我既然帮了你,就一定会帮到底,我一定会努力把你的眼睛治好的!”
这天开始,少女将他安置在一个山洞里,每天都会抱着一堆奇怪的草药来,给他“治眼睛”,他哭笑不得,却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蹲在山洞,被她强行医治照顾。有时候,少女一边给他敷药,一边絮絮地说起自己的事。
“我来这里已经有好久好久了,当初是我娘亲带我来的。她说,这里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让我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你说,娘亲什么时候来接我走呢?当初,她一走就杳无音讯,现在也没有回来过……”
“娘亲会不会忘了我?或者,她遇上了什么事情……不,她那么好,那么厉害,不会的!”
少女自言自语着。每当她想起母亲时,都会从怀中拿出一枚小小的青色海螺,放在手心,目光专注地看着。
“你看,这是娘亲留给我的小海螺,它只会听我一人的话,同我身上的气息共鸣,”少女将海螺展示给沉煊看,“如果我心情不好,它还会替娘亲唱歌给我听!”
悠悠歌声从海螺中传出,少女嘴角带着笑,眼中却闪着点点泪光。
“谢谢你,阿罗,愿意听我说话。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少女喃喃说道。
天水界鸟鸣蝶舞,溪水潺潺,每当累了,少女便蜷缩在沉煊身边,靠在他身上打盹。晴日的阳光照在她的白发和长长的睫毛上,如同美丽的精灵。
沉煊的心变得十分柔软,悄悄用鳍为她遮挡曝晒的日光。
许多时日过去,沉煊眼中的白翳依然丝毫未退,她终于沮丧地放弃了:“你是不是仍然看不见我?不过,看不见我也好,我长得本来就不好看。”
沉煊张了张口,他想说,她在他心目里,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少女。
然而他仍然只能发出“阿罗,阿罗”的声音。
他只能咬紧了牙,暗暗发誓,等自己有朝一日向叔父复仇,重新夺回炎荒国主之位,一定会帮她找到她的母亲,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
他想保护她,想给她幸福。这是此时此刻他卑微的愿望,也是最强烈的渴望。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