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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飘摇处(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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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释】
星光从远方的天幕垂下,寒冷的风吹进帐里。白珑侧躺在榻上,眉头紧皱。
她半睡半醒,恍惚中,仿佛听见了许多来自记忆深处的声音,它们从天而降,纷至沓来。
似乎有母亲温柔的声音,夹杂着海浪的涛声,细细地在耳边呢喃。可是岁月是那般漫长,时日那般久远,她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赫咎所咒三千年重劫已至,若白珑执意要拦我,倒要先看看,她还有没有命能活到那时!”
白珑猛然睁开眼睛。
突然间胸前一股热流上涌,白珑眼前一黑,卧倒在床旁,呕出的酒里掺杂着红色的血痕。
这几日,她每天都会饮下几十坛酒液,除了会呕吐不止,头痛欲裂之外,根本无法抑制这一次诅咒发作的致命疼痛。白珑甚至觉得,用不着那最终重劫的到来,她便已经在这日日剧痛中被折磨死了。
床头金色的镜子映出她的脸。白珑转头看去,自己脸色苍白,像个女鬼。
白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出帐门。
天兵天将们都已悄然睡去。他们日夜从连星屿赶来,此时距离琒瑰岛已经只有数日路程,于云端已能望见大海。
湿润的夜风吹于面上,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海。白珑忽然想,她这辈子有没有见过海?
白珑双目放空,望向那无垠的海面。仿佛曾经,自己也见过这波浪滔天,那应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仿佛是隔世的记忆。那时候,战争还没有发生,诅咒还没有降临,一切澄澈如眼前的的天和水。
“呃——”
突然间啮骨的疼痛再次袭来,仿佛有人用尖锐的刀在剜去她的内脏,白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半跪在地上。
她痛得想要呕吐,然而却已经呕不出任何东西,只有腥甜的血液从喉咙里涌出,难受至极。
白珑的手紧紧抓住地面,喘息不止。
“叮——咚——”
朦胧中,忽然有缥缈的琴声从远处飘来,如泣如诉,如梦如歌,清冷而缠绵。
白珑慢慢地睁开眼睛。
远方有一处山坡,在夜色中如同青黛色的墨影,与天光相连,仿佛缥缈的画境。天尽头的海水悠悠袭来,沉默而静谧。
而那画境的中心,有一个玄青色的身影。
竟然是寒泱。
白珑微微一愣,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望着他,只能远远看见他的侧影,玉色发冠,正低眉抚琴,天衣于风中微微飘动。
白珑略一迟疑,站起身来,慢慢地向寒泱的方向走去。
她每走近一步,耳畔的琴声便清晰几分。那琴声宛如天降细雨浸润万物,同时也在浸润着她的身体,似乎正在一点点溶解她身体的疼痛。
白珑微微一颤。
她感到身上的啮骨之痛似乎随着琴声而慢慢地愈发减轻,好像从前一口气饮下十坛酒一般,甚至她的脚步也逐渐变得不那么沉重。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白珑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终于,白珑来到寒泱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寒泱抬起头,回望向她。他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惊讶于她的到来。甚至,白珑有个错觉,他仿佛一直在这里等她。
白珑轻声问道:“你奏的是什么曲?”
“是渡劫之曲。”
“……什么?”
“太古琴为神农大神所制,可渡众生之劫,”寒泱说道,“亦可将你身上的诅咒之劫渡去。”
白珑一惊。
“……你怎么知道?”
“我年少学艺之时,先师曾带我和师妹远游各界,为诸生灵以曲渡劫,曾遇见许多日夜受诅咒之痛之人,”寒泱道,“我从前未有留心,近日来才发觉,你以酒克痛,之后面如死尸,症状与那些受诅咒之劫者十分相似。”
白珑半晌无言。
“这几天来,你一直在观察我?”
寒泱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如星,注视着白珑。
“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渡去此劫。”
白珑心头一震,眼睛里闪烁起微微的水光,胸中异样的情绪仿佛如决堤一般,翻滚而涌动。
“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我受诅咒所致,”白珑轻声道,“只因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得罪了一个恶魔,后来那恶魔为了报复,于是对我下了这个诅咒,将我折磨至今……”
白珑几乎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她从未想过,这来自亲生父亲的充满着恶意和残忍的可怕诅咒,竟有一天可以被他人帮忙摆脱,被温柔地化解,纵使只是片刻的希望,也如雪中送炭一般,令她只想跪在地上大哭一场。
但她不能这样做。因为她面前的,是寒泱。
“小鲤鱼。”寒泱忽然唤了她一声。
“嗯?”白珑目光微动,回望向他。
“你的真名是什么?”寒泱问道。
白珑不语。
“一旦互通了名字,就互有了牵涉,”白珑半晌方道,“然而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很快就要各走各路,何必多此一举?”
“你还在生我的气?”寒泱轻声道。
“说是生气,也不尽然,”白珑道,“我只是为了自保性命罢了。”
寒泱良久不言。
“蜃魔肆虐那夜,是你救了天宫的众多仙神,包括我,”他说道,“此次连星屿剿魔告捷,你也帮了我们许多。我不该因偏见而如此怀疑你,抱歉。”
白珑失笑:“寒泱神主居然对我说了抱歉?我没听错吧。”
“没有错,”寒泱道,“我因三千年前的心结,而对妖魔心有抵触与芥蒂,致使判断之时,会有些错误和疏忽。”
他竟如此坦然地提到此事,白珑心中不由得一动。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她问道。
“自然可以。”寒泱道。
白珑在寒泱身边坐了下来。
“你的那枚海螺,究竟有什么来历?”
寒泱微微垂目:“是三千年前,一名女子所赠。”
“是你的心上人?”
良久,寒泱点头:“是。”
白珑轻声道:“能做寒泱神主的心上人,想来定是名美貌非凡的女子。”
“不,她并不美貌,”寒泱摇头,“她名叫鳞儿,生来一头白发,半边脸都覆着鳞片。”
“哦?”白珑道,“形貌如此奇异,想必她来历不凡。”
“我并不知道她的来历,只知她出身东海神族,是龙宫之女,”寒泱道,“或者说,在我了解她更多之前,她便离我而去。”
“她是怎么离开的?”
“三千年前的神魔之战,于曦羽国烽火台上,在我的眼前,被魔族吞噬而死。”寒泱道。
白珑默然。
“所以,你便立誓屠遍天下魔类,想要为她报仇?”
“是。她死之后,我便弃去曦羽国太子之位,独自前往北冥,自我放逐,等待机会为她复仇,”寒泱低声道,“这个想法,至今仍未改变。”
夜风徐徐吹来,远处的大海暗流汹涌,似在哭泣,似在悲鸣。
“神主,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白珑忽然问道,“倘若我不是妖,而也是一名魔族,你会怎样待我?”
“我不会容许任何魔类出现在我身边。这个问题,在我遇见你第一刻起,便不会存在。”
白珑笑了起来:“寒泱神主果然爱憎分明。”
“你既是妖,并非作恶多端的魔类,”寒泱的手按在琴弦之上,“我会尝试为你渡去此诅咒之劫,只需你愿意。”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而白珑的心中却在叹息。
她目光一动,落在太古琴之上。
“听闻说,神农大神所铸太古琴,一曲便可渡劫,”白珑道,“如今看来,果真是这样?”
“不错。”寒泱回答,“当年,神农大神怜悯众生,令乐师蕤宾以太古琴奏曲,之后便游历世间,将所遇生灵之劫渡于自身。”
“后来呢?神农大神是因为受劫太多,故而死去的么?”白珑问道。
“不,零星小劫并不会威胁到神农的性命,”寒泱说道,“神农之死,传说是为了化去某个生灵被远古魔咒下的重劫。”
白珑突然睁大眼睛。
“你难道是说,即便是被咒下的重劫,也可以借太古琴渡去么?”
“自然可以,”寒泱回答,“太古琴连天地之劫都可以化去,只是,如此重劫,需要渡劫者付出极大的代价罢了。”
“极大的代价?”
“是。比方说,渡劫者须献祭神骨,自碎神魂。”
良久的沉默。寒泱再看向白珑时,发现她正望着远方的星辰,眸中似有泪光闪动。
“你怎么了?”寒泱问道。
“没什么,”白珑摇了摇头,“你说可以为我渡去诅咒之劫,我很感激……只是,有一些事情,我纵使再幸运,此生也终究无法踏过了。”
寒泱不知她所言为何,以为她是忧虑太古琴曲之后效,便道:“虽然太古琴尚未完全修复,但我可每夜奏曲为你渡劫,只需七日,你所遭咒劫便可全部化去。”
“嗯,”白珑点点头,“听你的。”
寒泱衣袖微动,指落于弦。一曲长歌平琴而起,从琴身渐渐漫入夜空,似飞鸟,似月色,似星光,似迷雾,白珑只觉身上的疼痛似乎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静静地愈合着。这样的感觉令她战栗,亦令她动容。
白珑慢慢闭上了双目。
数日痛苦的折磨早已令她疲惫已极,很快,她全身放松下来,完全卸下了防备,头向一边垂下,无意间靠上了寒泱的肩膀。
寒泱微微一顿,低头看她。
白珑眉头微蹙,神情却慢慢变得平和舒缓,似已入梦乡,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的黑色长发散落在他肩头,柔软如丝。
寒泱突然心中一跳。
仿佛瞬间回到了三千年前,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的海边。那是他出征的前一晚,在曦羽国与东海交接的高山上,白发少女靠在他的身旁。
那时他刚刚收到天帝召令,即将携曦羽军远征入侵魔族,长剑在手,踌躇满志,兴奋地对身边的少女讲述自己的战术与准备,而少女的眸中却满是担忧。
“太子哥哥……你这次出征,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他却满不在乎,满心都在想着别的事。
“鳞儿,等我战胜魔军,我就求天帝,将无人看管的北冥神境赐封给我——你曾说过,此生最想去看极光,待我此番得胜归来,便带你去北冥去看极光下的夜海,好不好?”
他知道她最喜欢夜晚的大海,他想要让她开心,这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
少女顿时转忧为喜,眼睛晶亮:“好啊!那我们说好了,不许反悔!”
他们一边谈笑,一起看向遥远的北方,仿佛在看向不远的美好未来,她依偎在他肩头,笑得像初春沾染露水的花朵。
一枚灿烂的流星从天边划过,照亮了白发少女明亮的笑靥,然而谁也不知,那对他们而言,竟是最后的诀别。
寒泱心中一痛,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