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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魔声罄(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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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酒】
“皇天悠悠,地海茫茫,何以解忧?唯有壶觞。何以解烦?唯有酤醪。”
白珑放声高吟,彼夜弦月高升,明澈的月光照在山坡之上,她荼白衣裙于夜色中似比皓月更加明亮。徐徐微风吹起她的长发和白衣,昭然如雪,明艳无双。
她的身旁正燃起一圈红烛,是沉煊特意为她助兴的点缀。红烛如水,幽幽荡漾,细细看去,原来是一只火红色的飞鸟正围绕着他们不断地低低转圈飞着,长长的红尾落下灿烂的金色羽毛,点燃身下的红烛,美丽而震撼。
沉煊坐在她的对面,白翳双瞳依然似笑非笑,望向白珑。
“多谢沉煊国主盛情款待,如此美景美酒,我便不客气了。”
白珑将斛中仙酿一饮而尽,又斟上一杯。
“话说回来,国主怎知道我会饮酒?”
沉煊微微一笑:“你可知那日你从崖下昏迷后,神志不清中是如何喊着要酒喝,最后饮下三坛酒酿方才罢休睡去。”
白珑一笑:“让国主见笑了。不过,如果我说,其实我特别讨厌酒,只不过不得已才饮之,你会信么?”
“自然信。”沉煊道,“对有些人而言,酒并非美饮,不过是日常必需之物罢了,甚至有诸般痛苦,只能以酒麻痹者,也广而有之。”
白珑心中微动,沉默半晌,点头道:“国主所言极是。”
红色的鸟围着他们轻轻转着,白珑问道:“这鸟儿如此可爱,可有什么来历?”
“它本是神魔边界的火鸟,因战乱而流落炎荒,被我收留,”沉煊回答,“偶尔宴会时将它放出,可引酒助兴。”
火鸟轻轻叫了一声,像是想要炫耀一般,抖动浑身的金羽,它身下红烛的光登时更亮了几分,堪比远空星辰。
白珑不禁拍手称赞,她刚想说话,抬头望见沉煊的眼睛,那红烛的光映进他微笑着的、雪白的瞳孔里,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白色。
刹那间,白珑心头陡然一跳。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双白瞳。
她的脑海中闪过在神界蜃魔肆虐的那一夜,在沉睡而混乱的天宫里,那双半空中注视着她,令她受惊而被捕的巨大的金白色魔瞳。
那双魔瞳乃是以魔气汇聚而成,当初出现在天宫之中悄然窥视,极不寻常,而那魔瞳,竟然与眼前沉煊的双眸极为相似。
白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定了定神,沉下心来,发现还有另一处蹊跷的地方。
那便是沉煊身上的气息。
早在他在缚妖谷救下自己时,白珑就注意到了这股气息。这气息极其轻微,时有时无,然而却让她十分疑惑而惊异。
因为她几乎可以断定,沉煊身上的气息,竟是与自己一般无异的魔气。
沉煊身为神国之主,为何身上却会有魔族的气息?白珑于鎏都在位期间,曾严禁所有魔族出入魔界,更不记得与神族国主有过来往。难道沉煊与魔界之间,甚至是与狄釜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白珑心中暗暗预感,这位神国国主,身上恐怕是有着许多秘密。她必须要问清楚。
“怎么了?你似乎有话要说?”沉煊微笑着问她。
“有一件事,我想请问国主陛下,”白珑道,“神界蜃魔之乱之事,国主可有听说?”
“自然有所耳闻。”
“耳闻?还是亲见?”白珑盯着他的眼睛。
沉煊目光一闪:“彼时我正在炎荒国寝宫,如何亲见?”
“白日间神侍曾说,国主一双白翳雪目,却能见天下之物,难道是假的?”
“奉承浮夸之词罢了。”
白珑皱眉。
他并不承认那夜天宫中的魔瞳与他有关,她也只能暂时作罢。
“那么,您从前是否与妖魔有些特别的交集?”她又问道。
“何以有此问?”
“因为……国主陛下于断崖旁将我救下,又待我亲切,不似寒泱神主那样的仙神,对我们妖类冷眼相待,”白珑随口编了个理由,道,“容我斗胆猜测,莫不是国主陛下有枕边妾侍,曾是妖魔之身?”
白珑注视着沉煊,目光清澈却也犀利异常。
苓姬死前惊恐的眼神仿佛在眼前一闪而过,但沉煊并不为之所动。
“你可是感受到了我身上的魔气?”沉煊直言道。
他居然直接承认了。白珑微微一惊。
“啊……”白珑索性说实话道,“不错。我的确想问,国主为何身上会沾染有魔气?”
沉煊微微垂目。他眼中的白翳如同破碎之雪,隐然而伤。
“这是我旧日落难,跌于险境之中,险些死去,是一名魔族以自身元气渡给了我,使我濒死复生,”沉煊轻声道,“痊愈之后,我的身上便留下了魔气的痕迹,再难清除。”
“那这位魔族,如今身在何处?”白珑问道。
“千年前便已不在此世间。”沉煊回答。
沉煊的手轻轻一挥,那火鸟轻鸣一声,双翅忽然更快地扇动,头向上昂起,朝着更高处飞去。与此同时,他们身旁的烛火慢慢升上半空,如同一道燃烧之河,横亘于星空之中。
沉煊望着那空中的金色烛火,目光之中似乎露出沉痛之意,良久不语。
听他如此说,白珑稍微放了些心,同时却也心起好奇。
“抱歉提到此事,”白珑道,“不过,国主身份如此高贵,居然也有这般落难之时?”
“呵呵,”沉煊白瞳微闪,“三千年前,吾叔父为了争夺炎荒国主之位,将我放逐凡间,后又派人追杀,我艰难历劫,九死一生,方回到故国,重新夺回炎荒。”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白珑却十分惊讶。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妖魔才会为了争权夺地而不顾一切,自相残杀,”白珑道,“想不到在神界,竟亦有此骨肉相残之事。”
“神族中许多仙神,不过是道貌岸然罢了,”沉煊淡淡道,“他们以为将欲望与私念遮盖隐藏,便不会被人发现,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是可笑之极……”
不远处,皎月清辉,如水银般倾泻,照在一袭玄青色天衣之上。
寒泱独自立于山头,望向那飞鸟烛火之阵。夜风吹起他的头发,玉冠在月下晶莹如雪。
“师兄,你该去歇息了。”
华妤走来,轻声说道。
寒泱没有回答她。他望着远方正对酒攀谈的白珑与沉煊,一言不发。
“她与炎荒国主,倒很是投缘,”华妤轻笑道,“我听传闻说,这位沉煊国主与众不同,向来沉迷于妖魔女子,还喜爱纳她们为妾侍。师兄何必挂怀,不如就随她跟了沉煊去,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寒泱没有说话。他依旧望着白珑的方向,抿唇不语。
“怎么,师兄还舍不得了?”华妤幽幽一笑,“我本以为师兄清心寡欲,不会轻易为女子所动,然而……看来当初听闻你抛弃斓姝,原因是喜爱上另外一名女子,并非只是传言。”
寒泱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烦躁。
华妤却直直地,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怎么,我说错了么?”
良久,寒泱袍袖一拂,低声说:“回去吧。”
他转身,脚步极快地离了开。
白珑仰头望向夜空中的飞鸟与灿烂的烛火,忽然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国主陛下,你为何要帮我?”
“我虽身为神国国主,但并不认为,神界便应高高在上,视妖魔性命为草芥。”沉煊道,“寒泱那般胡乱疑心,殃及于你,本座自然要出手相救。”
“国主对寒泱说,我长得就不像那魔尊,”白珑笑道,“可是国主长居神界,真的知道魔尊白珑长什么样子?”
“知道与否,并不重要,”沉煊说道,“寒泱此人,自大且偏激,不值得相信。”
“哦?”白珑问道,“国主何出此言?”
“呵呵,”沉煊微微冷笑,“寒泱如此仇恨妖魔,恨不得屠之而后快,全是因为一己私情,天宫中人却还以为他是因为心系六界众生,着实可笑之极。”
“一己私情?”
白珑突然想起了寒泱极为珍视的,那枚青色的小海螺。
“你是说,寒泱神主是因为曾经的挚爱被魔族所害,所以才痛恨妖魔至此么?”
沉煊不答。
白珑摸了摸下巴:“倘若真是如此,寒泱神主倒是用情至深。”
“若当真用情至深,就该护心爱之人不受戕害,”沉煊冷冷道,“事已至此,再装腔作势,又有何用?”
白珑抬起头来,见到沉煊神色忽然变得冰冷,衣袖之下的手亦渐渐攥紧。
“国主陛下的心中……难道亦有未了之情?”白珑忽然问道。
沉煊目光一动,神色又转为正常:“何以见得?”
“没什么,”白珑不再追问,又道,“对了,我们说了这么久,那位令寒泱神主魂牵梦萦的女子,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
“国主莫非知情?”白珑问道,“是他当年的未婚妻,斓姝么?”
“呵,”沉煊望着她笑了,“你为何不去问他?”
白珑头一偏:“除非他跟我道歉,我是不会再跟他讲话了。”
“那为何还会对他的过去如此好奇?”
“只是好奇罢了。”
“其实,你执意留在我这里,不过是利用本座,想要激起寒泱的愧疚之心,而打消对你所有的疑心而已,是不是?”沉煊忽然说道。
白珑一时语塞:“我……”
“呵呵,以为我看不出吗?”沉煊目光闪烁,“你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可是过于聪明的女人,往往会作茧自缚。希望你务必小心,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珑无话可说,看了他一眼,又将酒倒了一杯。
酒坛见底,已是最后一杯酒,白珑正欲饮时,沉煊忽然阻止了她:“慢着。”
白珑停下手上的动作望着他。
“你有所不知,这酒乃是炎荒国特产,又名‘昭血饮’,每逢酒坛的最后一杯,都必须混下血液,方才最为美味甘醇。”沉煊微笑道,
“混下血液?”白珑问道。
沉煊招了招手,那火鸟飘然而下,带着一身艳丽的金光羽毛,恭敬地落在他的手中。
突然之间,沉煊的手按上火鸟的头颅,手上一用力,鸟头一下子被挤碎,鲜红的汁水飞溅。火鸟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瞬间没了声音。
白珑脸色一变:“这——”
沉煊却面色不改,将火鸟的血滴于酒杯之中,笑道:“你尝一尝看,是否名不虚传?”
白珑没想到沉煊举止如此怪异,全然无法预知,而且,他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异常,只笑盈盈地看着她,仿佛只是一番单纯而盛情的邀请。
红烛依然燃烧着,金色的羽毛渐渐落于地上,归于平静。
白珑目中的惊愕慢慢消失,然而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笑了笑,勉强饮空了那带有醇香血气的酒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