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提灯走过你的荒原》逆风执酒

15、15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中挤出来的，我失笑，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记：“你也知道是玩笑话，就算你真想与我妹妹发展什么关系，我还不同意呢——我们晴初年轻漂亮，优秀非常，你对她可是老大叔级别的人物，更别提她早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方与泽语气里还有些责怪的意味：“我险些真以为你要乱点鸳鸯谱。”
　　我眨眼：“不是吧，方学长学生时代胡天胡地，如今竟然这样…耿直？不过你已年过而立，还是孤身一人？”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我觉得有些像是在看胡闹的小孩子——然后点了点头。
　　“真的假的？！”我立刻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如同参观史前生物：“你长得英俊风流又体贴多金，还做得一手好菜，竟没有一位小姐懂得欣赏？”
　　这话刚一说出口，我都被自己逗笑了，也是，毕竟看上去方与泽不欣赏别人的可能性远超于我所说的那种情况。

　　我这么想着，从糖盒里挑了一支橙味的棒棒糖含进口中。
　　然而抬起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方与泽一直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下意识向方与泽看去，正巧与他对视，却见他正面色古怪地看着我：“那个……清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只对同性有兴趣？”

　　——————————

　　我们合力把二楼的另一间卧室收拾成能住人的样子，方与泽抱着一套我的新睡衣站在门边，向我挑了挑眉：“你刚得知我是同性恋者就收留我住在家中，碰巧我们取向相同，真的合适？”
　　“再次阐明一点，我并非同性恋，只是爱人……只是唯一前任恰巧是同性，我少年时代也曾暗恋过班里早熟的女生。”
　　方与泽一副“随你说，我不听”的表情。
　　“好吧……又不是同床共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没好气地往花瓶里插进两支从院子里剪下的石楠枝，“况且要说同居，我们早在同一屋檐下同住过一年多了，那时怎么也没见你如此多事？”
　　“嗳，嗳，我的不是。”方与泽笑，“怎么数年不见，你别的脾气没有变，唯独尖牙利嘴了起来？”

　　雪势从饭后就开始加大，我们两个一直都坐在室内远离窗户的地方，所以直到八点钟，方与泽打算告辞时，我才发现门外已然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
　　我推开门，门廊外的积雪已经快要没过我的脚踝了。
　　父亲骨子里有些执拗的保守，坚持新年团圆之际所有人都要守在家中，所以我十八岁前的冬天都是在江城度过。江城偏南，不常有雪，即便偶然下雪，也多半只是两粒尚未到达地面就融成雨滴的冰晶。
　　后来和赵峻一起留在滨市，倒是有了见识北方大雪的机会，不过毕竟纬度差异摆在这里，格蕾丝的初雪远比滨市的早，且纷纷扬扬大上许多，滨市年节时的雪也不过就这样。

　　我问方与泽住在哪里，他答疗养院的两居室公寓。从我家到疗养院其实并不算远，但是要走一段沿山修建的坡路，白天行车或行走都有些陡，别提路灯都不亮几盏、还下了雪的晚上。
　　索性我邀方与泽在我家中暂住一晚，他虽嘴上犹疑推拒，却并非真的忸怩，当即点头应下。我们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之后便互道晚安。

　　一觉醒来后我先一看表，未到八点。我还想再多享受一会床铺的柔软温暖，可这房子似乎是木结构为主，隔音效果约等于无，方与泽的声音已经透过门墙传了过来。我能隐约分辨出他在讲电话，用的是中文，所以八成是与国内亲人或同圈好友通话。
　　我无心偷听他人隐私，正打算厚被往头顶一罩，准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没过多久，不过几句话的时间里，方与泽的语气就变得激烈起来。
　　我听到几个模糊的词，料想他应该是与通话对象起了争执，更不好意思“被迫”偷听，只好迅速把自己收拾妥当，出去敲响了方与泽的房门。
　　方与泽的声音马上停了下来，我下楼煮了两杯咖啡，没过多久，他就一脸疲色地走下楼梯：“抱歉，让你见笑，吵到你了。”
　　“那倒没有，”我说，“说来奇怪，我在国内睡眠质量奇差，可来了这里却每晚都能安然入眠，陷入整夜酣睡，真是怪事。”
　　方与泽不置可否：“也许是心理原因。”
　　“总之，不论你为什么何人在电话中争吵，放心就可以，既没有吵到谁，也没有被谁窃听。”

　　“这是什么话？我不会疑心你，更不会敷衍你。”
　　方与泽瞪了我一眼，抿了口咖啡，顿了顿，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大姐又来催我，要么和她挑选出来的女孩子相亲，要么回去替她管那个娱乐工作室。”
　　我讶然：“这么说，方才我与方菲天后的天籁嗓音只隔了一道墙？！”
　　方与泽更加没有好气：”还隔了一通电话，还有一个方与泽！
　　我瞧着他这副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无意冒犯，我只是喜欢她的歌而已。“，
　　“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她世间最好，”方与泽却像没听见一样，低头道：“只有我是坏人。”
　　“怎么会？”我当他随口牢骚，含着一支棒棒糖，有些含混地说：“至少在我心中，你的排名远高于她。”
　　方与泽一脸鄙夷：“那还真是多谢你。”

　　“不过她不知道你不喜欢异性吗？怎么还要你去相亲？”
　　“她……她应当知道，”他闻言，露出一个苦笑，“去年我回国，她就应当已经有所察觉了。不瞒你说，我家情况有些特殊，我姐姐她是十分反感，不，十分厌恶同性恋的，所以……”
　　我了然：“就像我父亲。”
　　方与泽却摇了摇头：“不，远比那糟糕。”
　　他在我的注视下一气饮尽了温热的咖啡，叹了一口气：“以后若有机会，为你讲个故事。”

　　昨晚的雪下到半夜，我翻出一条围巾塞给方与泽，然后送他到门口。他说喊了住在镇上的同事顺路将他送去疗养院，下午会诊结束后再来找我。
　　我觉得不好意思，提出下午我再去一趟疗养院就是。方与泽深深看了我一眼：“昨天晚上我做饭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胸口痛了？”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一脸无奈：“你的脸色太可怕，瞎子才看不出来。你该遵医嘱，清荣，你需要静养，这种天气更不应该出门，你的肺现在是一级危险状态。”
　　我下意识把手按在心口。

　　“我听说癌症患者从生病到死亡，会在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中挣扎，是真的吗？”
　　方与泽脸色一变：“说的什么话？你不会死。”
　　我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当然不会，医术天下第一的方大夫亲自为我看诊，我自然是要长命百岁的。”
　　他又忍不住被我逗笑：“油嘴滑舌。”

　　.
　　这一天我多少有些百无聊赖，电视节目只能听懂一半，我对手机游戏也不感兴趣，在这里更是半个朋友都没有，无人聊天。
　　以往这种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去工作室或者老师的画廊，随便画点什么东西打发时间。可是这边什么画材都没有，我又不想用办公原子笔画画，只好从书架找了估计原本用作装饰的大部头，打算打发这一天的光景。
　　英文写作的通史实在是太过晦涩，半天下来看得我头昏脑胀、两眼发晕。好在中午时分晴初照例打来电话，我先好一通安慰，信誓旦旦告诉她我只是吹了冷风，现在已经半点事情都没有。

　　等我不得不答应让我的医生亲自给她报平安后，她终于放下心来，对我说我昨天赵峻果然又去找她，只是相比前两日急迫了很多。
　　她听我的话交还了音乐盒，并替我明确说了分手。

　　若不是保安在旁虎视眈眈，赵峻险些掀了晴初的办公室。
　　晴初对我形容赵峻当时的样子，说他双目赤红，不住粗喘。她转达我的分手意愿之后，赵峻马上变得表情狰狞，大吼“我没有同意”，贵公子形象荡然无存，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她的桌上。
　　晴初直接让保安把他丢到一楼大厅，他竟然还在大声质问晴初是不是将我关起来，丢了好大一个人。

　　挂断电话，我躺到床上，仰面盯着天花板。一种变态的快感让我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赵峻竟然对分手表现出抵触，老天，真是大新闻。他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果断的抽身而去，还是爱屋及乌，对我这赝品也有了感情？
　　我无从得知，也完全不想知道。油汀暖洋洋烘我入睡，是了，烦心事都远在千里之外，我合该把他抛之脑后，让自己活得自在些。

　　梦中又见到了与赵峻海誓山盟的年少时，我意识清楚地知道我在做梦，应该对面前的对情深义重的青年爱侣冷眼旁观。
　　——可不过半秒我就觉得撑不下去。太难过了，所有强装的硬壳在梦中都会被卸下，我告诉晴初乃至方与泽我好得不得了，但被我自己遮掩的痛苦却在这种时候突然袭来，逼我露出最狼狈的样子。
　　疼啊，怎么能不疼？
　　那可是我倾尽所有力气深爱了十年的人啊。
　　我努力地想从那个梦里挣脱，可怎么都无法醒来，反而与那两道人影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的脸在我的视线中中不断放大，越来越清晰，突然，我看着“我”的脸，感到了一丝违和。

　　那张脸的确和我一模一样，但眼角眉梢的细微神态却让我觉得别扭，这别扭之中又掺杂有一丝熟悉，就像是……
　　他们也看到我了，“我”抬起头来，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听到“我”说：“哥，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血液疯狂上涌，我听到刺耳泣血的吼叫，但已经失去分辨能力，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理智被撕成碎片，我红着眼睛扑上去，想把他们分开，可下一秒，赵峻粗鲁地前冲半步，一肘击在我胸口。
　　我倒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胸前淤痛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峻。

　　赵峻半个眼神都没赏给我，脸上是我曾经最熟悉不过的那种疼惜、爱慕的神情，小心地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的人说：“清茂，有没有吓到？”

　　“不要，”我喃喃地说，“不要，别这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