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另一个星球》候已

4、三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我都跑到酒吧聆听他的钢琴演奏。
　　只要能近距离听到他的演奏，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和幸福，天天笑得像中了彩票的智障。
　　可邢誉每次见到我，如同见到超级麻烦牌大灾星，脸色比烤碳还黑，估计塞块红薯上去就能熟了。但鉴于本小姐毕竟是客人，他只能用比阎罗王还凶神恶煞的黑暗目光瞪着我，然后无可奈何地接受各种无理的演奏要求。
　　当然，也不是完全接受。有时他脾气不好，也会出现我被他提起后衣领像扔不要的流浪猫般从后门丢出去的画面……喵！
　　我总是叨叨不绝说个不停，妄想用自己热情的崇拜之心感动伟大的偶像。
　　“当年你的舞台剧，我最喜欢《青白人间》！你在里面真是超级宇宙霹雳无敌的可爱，是所有父母都盼望拥有的天使儿子！不过《魔咒》里面的客串我也很喜欢，你穿白衣服真是太适合了！”
　　可偶像大人通常只会用厌恶蟑螂的黑暗系眼神回应我。
　　我觉得不能光顾自己说，所以也常提问：“其实你比较喜欢贝多芬还是肖邦？戏剧喜欢哪个导演？最近新上映的电影看了吗？觉得哪部最好看？”
　　99.9%的时候，偶像大人会用“你丫脑壳有问题去骚扰别人”的眼神秒杀我，剩下的0.1%则更直接，毫不遮掩地放出“再吵我灭了你”的漆黑毒光！
　　其实大部分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在挑逗野兽怒火的白痴。
　　不过没办法，谁叫我如此疯狂崇拜他呢！
　　我还特意将自己珍之又珍的大堆收藏品扛过来，自豪地一张张在他面前炫耀。
　　“你看，我收集了你全部的专辑，从出道第一张到最新的全有，我的零用钱可全砸这上面了！最烧钱的就是这张全球钻石限量精选版，原价598已经够贵了，可最夸张是提前订购都订不到！最后是在网上高价抢到的，要一千七百多大洋！真是得来太不容易了！”
　　即使现在已经成了大学生，也觉得一千七元是相当大的金额，何况当时才念初中的我，无疑天文数字！根本不是节省一个月早餐就能攒到！最后我偷偷将春节收到的利是钱拿去买，还为此被老爸一顿很揍+罚跪一整晚。光回忆都觉得膝盖又痛到发麻了！
　　不过看着手里制作精美的限量版CD，又觉得才一顿打+跪一晚上能得到特值。这张精选专辑全球只发售三万张，后来网上被炒到三千多我都打死不卖。
　　我炫宝地将专辑举到邢誉面前，他阴寒寒地侧瞄着专辑封面上自己的特写照片，一言不发，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整个活死人似的，呃……好诡异。
　　好半天，他才缓缓伸出手，接过我递上来的专辑，目光微变，突然问：“既然是我的专辑，等于是我的所有物吧？”
　　“这个……”
　　这逻辑好像有些不太对啊？可我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这确实是他的专辑，上面还印着他大大的帅脸呢，绝对没跑的。可明明是我掏钱买的啊！但封面又写着邢誉两个字，当然是他的专辑，但如果是他的专辑那不就变成不是我的？我买的专辑是属于邢誉的专辑，那我到底花巨额买了啥？好奇怪的逻辑？
　　我长着嘴傻傻地看着天花板想了半天没理清楚这关系。誉盯着专辑老半天，眼眸微眯，本来已进入半痴呆状态的我不知为何突然智慧暴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赶忙光速抢回专辑，紧紧搂住不放。
　　“不行！这是我的珍藏品，不准卖也不能卖！”搞半天他居然是想从粉丝手中讹了自己的专辑去卖掉换钱？
　　邢誉斜眼瞅瞅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也是，反正现在肯定已不值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我的宝贝！”我搂得更紧了！低头看看拿出来炫耀的其他专辑，只愣了一秒，顿时全部都牢牢抱进怀里！开玩笑，谁知道缺德的某人会不会又打其他歪主意？
　　看到我像母鸡保护小鸡仔似地将他的专辑都藏在身后，缺德的某人轻蔑一笑，不用仿佛——根本就是把我当傻瓜看！
　　可恶！这家伙绝对是我所见过地对粉丝最差的偶像！没有之二！
　　可恨是刚瞪完他，又要立即献媚地讨好他。没办法，因为我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笑得万分狗腿地向魔王大人提出各种点歌。
　　“卡农！求求你，我今天特别想听卡农，拜托啦！”
　　邢誉的阴寒目光冷飕飕地扫过，顿时令我产生空降到北极的错觉！（这种错觉其实每天都在品味。呼呼，真凉快啊，最近夏天也开始穿棉衣御寒了）
　　但最后他还是不甘愿地抬起手，轻轻按下钢琴键，接着——急速激烈的旋律奔腾而出！犹如排山倒海的巨浪将我整个人掀翻，摔得头破血流！
　　我尖叫到脸变形，几乎崩溃：“这……这这这不是卡农！是贝多芬的丢失一分钱的愤怒！”
　　他还故意将曲子狂飚到漂移的速度，六分多钟的曲子，居然硬是四分半钟就飚完！天呀，我想听优美动人的卡农，居然变成这种四处飞奔找WC的尿急进行曲！
　　他弹完最后一个音，脸不变色心不跳，依旧黑沉沉地瞅着我。反而是我内牛满面，崩溃在地，需要氧气罩抢救！
　　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我甚至看到了他阴冷的目光里，透露出几丝戏谑的冷笑。
　　“你……你……”
　　我哆嗦着按摩频临自燃的可怜小耳朵，正要发出抽搐的抱怨，酒吧领班朝我们走过来。
　　领班冷冷看了看半只脚踏入棺材的我，朝邢誉挥挥手：“你过来一下。”
　　邢誉跟着领班走向后门。我好不容易爬起身，赶快喝两口果汁压压惊。这么近距离被丢失一分钱的愤怒辗压过，一般人都需要点儿时间才能恢复人形！
　　咬着吸管，暗暗下定决心。等会儿一定要逼他弹卡农，安抚一下我可怜的小心脏和小耳膜！
　　可当邢誉回来时，面色白嫩的比往常更黑沉森冷数倍。我不禁问：“怎么了？”
　　他什么都没说，连看都没看我，再次将我当做不存在的透明人。兀自坐下，继续弹奏，却又是那些无聊的三流流行乐。
　　我心底骤然一沉，隐约有些明白，转身去找到那个领班。
　　领班的脾气不太好，一边检查吧台的存酒一边不耐烦抱怨：“小姐，我们这里不是演奏厅，是酒吧！你看看，根本没人要听古典乐！”
　　他睥了一眼我手中的果汁，冷哼。
　　我无奈低下头。当然，我也知道，只点一杯最便宜的果汁就整晚不停的点古典乐，确实有些过分。可我毕竟只是学生，天天来酒吧喝果汁已经很奢侈，实在没有多余的闲钱。
　　领班唠叨不停：“反正我已经跟他说了，想弹那种没人听的古典乐就滚回家炫耀去！哼，有本事回去当初万人拥戴的盛况啊！这种杀了自己恩师的小人，我们肯用他已经够慈悲心肠了，至少也该好好工作回馈我们吧！也不想想还有哪里会雇佣他这种人！”
　　施恩的语气，鄙视的口吻。
　　我有些愧疚。从没想到这些自我满足的要求，会给他带来这么多麻烦。
　　邢誉的脸色阴森冰寒更胜平时。
　　我不敢再无理取闹，端着果汁杯静静坐在钢琴旁，听着他一首首弹奏那些流行乐，直到下班。
　　邢誉面无表情地走出酒吧。
　　街上夜幕低沉，灯火璀璨，到处传来热闹的吆喝和欢笑声，可漆黑色装扮的邢誉看起来和这些完全不搭。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黑暗魔王，漠然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包同样黑色的香烟，咬出一根，轻轻点燃。
　　我连忙追上去，以诚恳的态度，向他道歉：“对不起！”
　　邢誉脸色黑沉，看都没看我一眼，绕开我继续朝前走。
　　我又追上去，再次说：“对不起！”
　　他还是毫不理睬，视若无睹，冷漠得仿佛是一具没有任何感情的死人，无血无肉，连呵出的气息都是冰霜的结晶，毫无人类的温度。
　　我浑身冰冷，像被人当头一盆冰水淋下，从指间到脚丫都是冻僵的节奏，难以移动。
　　誉的皮鞋声在脑后一步步踏远，那声音并不重，却似践踏在我的心脏上。
　　我只觉得冰寒难耐，被冻伤的自尊心被一口又一口啃噬着，用自我保护的本能，叫我别再多管闲事。
　　是啊。
　　没人规定我一定要每天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他选择了他的生活，我不过是在多管闲事罢了？
　　自作多情。
　　自以为是。
　　可是……可是……
　　秋夜的风声都是锥心刺骨的呼吼，我立在那里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丢开自尊，移动僵硬的脚步，再次追上去，用力拉住他的手臂。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会再提要求了！”
　　黑暗的大魔王终于不耐烦，低吼咆哮：“滚开，不要再烦我行不行！我早说了钢琴只是赚钱的工具，谁会在乎工具的内容是什么？我只在乎这个月的薪水有多少！”
　　他的话就和这冰寒的夜色一样，深深刺入人的心肺。
　　我瞪大眼直直凝视他，身体微颤。
　　赚钱的工具？
　　不在乎工具的内容？
　　曾经笑容天真地诉说着最爱音乐的那个少年，就像一道来自灵魂深处的烙印，滚烫深刻。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轻声问：“为什么只把音乐当做赚钱的工具？为什么……不再唱歌了？”
　　夜色模糊，风中弥漫着湿湿冷冷的寒意，吸入心肺，很冷很冷。
　　而誉望着我的目光，比这些所有的黑暗和寒意都加起来，还要冰冷许多倍。
　　他叼着漆黑的香烟，不吭一声，目光静若死人。
　　我突然呼吸急促，压抑不住心底莫名涌出的无数愤怒和激动，嚷叫：“你明明唱得比那个垃圾主唱好多了……”
　　他忽然冷笑起来，在这寒冷的夜晚，如同绝情的魔鬼。“唱歌？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不要以为我迫不得已弹了几首钢琴曲就可以对我多管闲事！我告诉你，那几首曲子代表不了什么，我根本不想弹！如果你不是店里的客人，我不是要靠这份工作过日子，我根本懒得理你！”
　　我紧咬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尝到腥甜的味道，不断大吼：“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已经抛弃音乐！”
　　“你烦不烦！我都说了不要再缠着我！”
　　他粗鲁地甩开我，毫不怜惜，扔下我，朝深不可测的黑夜走去。
　　我心里鼓胀，几乎要活活震碎自己的心脉！脑海里全是当年那个天使少年坐在钢琴前醉心演奏的画面！
　　那么优美的旋律，那么精湛的技巧，那么陶醉的目光。
　　他一定在表演前练习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可是，对于一个深爱钢琴、深爱音乐的人来说，纵然同一首歌曲弹奏了无数次、演唱了无数次，也绝不可能厌烦麻木，反而会更加疯狂地沉醉其中！
　　我望着这个漆黑的背影，忍不住嘶声喊叫：“我不相信！”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阴阴冷冷的夜色中回荡。
　　他停下脚步。
　　“我才不相信！”心底有种扭曲的不忿，令我不禁冲上去，咬牙切齿大吼，宛如固执己见到极端程度的孩子：“当我听到你的李斯特时就知道了，那是讨厌音乐的人弹出来的琴声？那是把音乐当作赚钱工具的人弹出来的？！你骗谁！”
　　骗子！
　　连自己都想欺骗的大骗子！
　　“你懂什么？！”
　　愤怒的黑暗扑面而来，夹带着铺天盖地的怒气对我汹涌咆哮：“你是不是没看过四年前的新闻？我是杀人犯，你信不信我现在也可以杀了你？反正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根本没区别！”
　　我深吸口气，咽咽口水。
　　夜风妩媚地轻轻触动着他漆黑柔软的发丝，像一道让他变得更寒更冰的毒咒。他瞪着我的目光好可怕，里面全是数不清的黑暗！
　　深深的黑暗。
　　没有尽头。
　　那是真正拥有黑暗内心的人，才有的绝情目光！
　　他做的到！
　　他真的做得到！
　　可我向来倔强，从来不肯轻易认输，反而踮起脚尖，抬头挺胸地瞪回他：“我才不怕呢！只要你可以再一次唱歌，我才不介意！”
　　他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低吼：“你是疯子吗？凭什么认为我一定要回去唱歌弹琴？我绝不会再回去，你死了这条白痴心！”
　　“不！你天生就是属于音乐的，怎么可能离开！”
　　“你……”
　　“你有没有见过天鹅掉进鸭子窝，就再不展翅飞翔的？”
　　看着火爆凶恶的他，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无比温暖，温暖到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凝视着着他充满漆黑怒焰的双眼，本来死倔着不肯认输的心，突然有种细细软软的东西融化开来。
　　是的，他真的是一个比想象中还暴躁还难相处的人。
　　跟记忆里的小天使差天工地。
　　可是，也许性格我会看错，也许脾气我会看错，也许说话的方式我会看错。
　　但只有一样，我有绝对的自信，绝不可能看错。
　　我高高仰着头，与暴怒的他笔直对视，心底十分坚定，却不由地放软声线：“你有没有见过钻石埋在石头堆里就不会发光的？你有没有见过王子化妆成乞丐就丧失王族之气的？”
　　邢誉细细盯着我，不明白我想说什么。
　　我生怕他听不清楚，一字一顿道：“誉，你就是那只天鹅、那颗钻石、那个王子。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的音乐才子！每次听到你的音乐，看到你站在台上，我就会感动地泪流满面……你不可能放弃音乐！因为音乐根本就是你灵魂的一部分！”
　　他怔住，眼睛睁得很大，静静望着我。
　　好像第一次看到我这个人。
　　我深吸口气，拉起他的黑色外套。手指被夜风吹得冰寒到几乎丧失感觉，但没有一丝颤抖：“你可以穿得一身黑暗，装得比谁都冷漠无情，还抽烟喝酒，过得靡烂，为了一千多元的月薪弹奏垃圾曲子……可是你改变不了你的灵魂。听到你的李斯特时，我就明白了！”
　　倾听着自己胸口每一下激烈的心跳，就像他所敲下的每个琴音，异常坚定。“你还是喜欢音乐的。李斯特技巧高超，但不够抒情动心。可我在你的‘夜之和谐’中听到了无限广阔的夜空，如果不是融入全部感情，不可能会有那么丰富感动的演奏。”
　　虽然他装得非常冷漠黑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死人。
　　但人就是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真的成为全无感情的“东西”。
　　他盯着我，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可他的眼中，骤然闪烁过淡淡的怀念和无奈……
　　突然，他狠狠推开我。
　　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抬起头，他阴冷的笑容一如初见，“你跟我说音乐的灵魂？正好，那我就告诉你，灵魂也是会变的！”
　　黑夜的目光雕刻在身上，是一刀一刀的阴寒彻骨，叫坐在冰冷地上的我无端打了一记寒颤。
　　他的眼底除了无限漆黑的色彩，再没有其他任何，比夜风和冰雪还冷漠无数倍，“我已经把灵魂抛弃了，你去垃圾筒里找吧！”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将我一个人丢在寒风刺骨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