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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

  •   北方的庄稼人冬季里盼雪,江南的农户春季里盼雨。有了这两样,就可以岁比登稔,天下太平。

      老天爷果然知道心疼老百姓,春雨铺洒在天间,预示着今年南邗的好收成。雨水在灰蒙蒙的空中飘来飘去,贴着脖子往里滑,湿腻腻的。我的棉衫越来越重,身体却因为百年老参的功效,热得微微发抖,皮肤像是涂了层糜烂的辣椒,仿佛燃烧一样,身上的关节隐隐作痛。

      魏暮的官轿晃晃悠悠,我踉踉跄跄紧随其后,经过重重街市,不知不觉竟绕到了昨晚走的小路上,这里晚上只听得河水潺潺,白日里却熙熙攘攘。原来,渔民们都凑在清江的这条支流边打渔卖鱼,时间久了,这儿就成了京师最大的鱼市。这条鱼市足有三里长,现在正赶上槐花开放,鳞刀鱼上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的人不敢睁眼。那刺鼻的腥味直冲脑际,使我胸腹之内,翻江倒海。

      魏暮的官轿,噶登一声,稳稳地停在了青石砌成的岸边。我老老实实停在后头装孙子,等着他接着支招整我。同时,也盼着左匀翊能早点出现,救救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

      脚下蹦着串大对虾,用竹签子插着,小贩吆喝着生意,句句喊着:“鲜虾鲜虾,只卖两文钱啦!”只可惜将近日暮,顾客颇稀。没人注意到,路边的烂瓦下,正横着具薄薄的身子。带着鲜草味的春风轻荡,那身子上的毛边芦席便斜开来去,露出只像晒干了的鸡爪子般的枯手,搁在肋骨嶙峋的胸上。

      看那人身上的打扮,也应该是鱼帮出身,只是年岁大了,横尸在卖了一辈子鱼的集市角落。我猜想,他年轻时应该每天都到这附近的小酒馆来买酒吧,或许那时他从口袋里随便一摸,就抓出一大把铜钱,‘啪’地拍在柜台上。

      我转过脸,看到湖面上有一叶小船,船上有三个人,船后一人摇船,船前一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探湖底。冬天一到,鱼都躲到湖底深潭里去了。开春后渔民因为生计所迫便急着破冰,可鱼还是潜在水底不肯出来。那握竹竿的显然探测到了一个深潭,便指示船后一人停稳了。中间那赤膊的男子就站起来,仰脸喝了几口黄酒后,纵身跃入水中。我摇头,这可是损命的钱,不好挣。

      在旁边给老主顾篦头的驼子师傅看我盯着湖面,这时也忍不住开口,他说:“常有潜水到了深潭里就出不来的事。潭越深,里面的蚌也越大。常常是还没摸着鱼,手先伸进了张开的蚌壳,蚌壳一合拢夹住手,人就出不来了。”

      蹲在道路一侧的渔户们频频点头。众人都往湖面上望,看看那个捕鱼人是否也会被蚌夹住。

      我暗想,哪会有什么蚌,以往出不来的那些人,怕是一头扎进淤泥里,四肢又被江水冻得麻木,便喂了龙王。

      那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船头那人握着竹竿似乎在朝这里张望,竹竿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另一人不停地摆动双桨,将船固定在原处。那捕鱼人终于跃出了水面,他将手中的鱼摔进了船舱,白色的鱼肚在阳光里闪耀了几下,然后他撑着船舷爬了上去。

      众人逐个地回过头来,各自忙碌。我又继续看着对面死去的捕鱼人。老人躺在一堵墙下面,脸朝上,身体歪曲着,一条右腿撑得很开,破破烂烂的毛边芦席根本没能起到什么遮掩的作用。死者身上只有一套单衣,千疮百孔的样子。

      “肯定是冻死的。”有人说。

      魏暮下了轿,其他人俩连忙缩到一边,生怕退避得晚了,会惹得这位大官儿不高兴。

      我远远站在旁边也不肯主动过去,他低头在轿夫耳边絮絮叨叨了好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之间只是轿夫时不时偏过头疑惑地看着我,满面不解的神情。

      江边风大,那位穿着青色交领窄袖布衣的轿夫,把腰间系的红布织带紧了紧,掀起下摆咬在嘴里,探身下到河边,拽过只用麻绳固定在岸边的小船。然后冲我喊:“过来,上去!”

      我扶着肚子,磨磨蹭蹭挨到跟前,眼睛却只瞅着街巷的尽头,希望左匀翊会出现。轿夫以为我害怕,伸手扶我跳下船,还特意小声安慰道:“大人没什么特别吩咐,只是说你既然喜欢在这桥上让广明公子大半夜里足足等了快一个半时辰,大人便看着这桥碍眼,要你砍了桥墩拆了桥板给他顺顺气儿就好。”

      又有一个腰系青丝带的小皂隶,不知从哪里弄到把钝的能当铁锤使的锈斧,咚地扔到浆边,也不怕把这破船砸出个洞来。

      我看看沤得发黑的木浆,再看看湿漉漉的竹篙,觉得以我的力气,定是举不动浆的。只好握住滑腻的长竹篙,傻愣在小船上。

      那小皂隶使劲用脚一蹬船侧,小船像片枯叶,打着旋儿荡向江心。我本就是个旱鸭子,满头的虚汗跌坐在仓上,死死抓住船舷,眼前江水被雨水扎的粼粼闪闪,我顿时头晕眼花。

      众人一片嬉笑,小皂隶站在岸边用两只手放在嘴边喊:“撑着点篙啊,转过来,哎呀叫你把船转过来,到桥桩子低下去。”

      折腾了大概快半个时辰,才接近了桥桩。我抱着木头桥墩,怎么也不敢松手,怕一不留神就会被冲走。

      魏暮潇洒地站在岸上,刚刚返青的水草匍匐在他的脚边。有位轿夫为他撑着把油伞,站在微风的细雨下,他的袍子随风飘起,还真有点风流才子的神韵。他见我狼狈无比,顿时心情大好地道:“小于莫非、非……也要学那抱柱的尾生,佳人不至便宁可淹死、死……死在桥下,成全一段佳话。”

      那小皂隶站在桥上,冲着底下喊:“笨死了!你不会把船头的麻绳捆在桥桩上吗?这要弄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大人说了,这桥什么时候塌,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家了,快点干吧。你做不完,我也不能走的!”

      我不胜惶恐地超他笑笑以示感谢,然后按着他的指点,把麻绳捆在了桩子上,这才将自己固定好。

      朝手心啐两口吐沫,抡起斧子,砸在像腰口般粗的木墩子上,愣是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魏暮俯身上轿,衙差们悠着轿杠步履轻盈消失在雨幕之中。官轿一走,岸上的渔户们便破口大骂,但是我怎么听见他们骂的是我呢?

      “造孽呦~没了这桥,以后难不成又要摆渡?”

      “妈妈的,妓女养的货色!龙王爷绝对饶不了他,砍桥,迟早要遭报应!”

      “对,迟早遭报应!”

      ……

      当官的原来确实是杀人不见血,手段真真高明。魏暮小声嘀咕着吩咐人做事,百姓们自然不知道他是故意在整我,满腔的愤恨全都倾斜到了我于旻远身上。

      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埋头苦干。斧子一下下击撞在桥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好像一只□□正在封了口的缸里哭。我确实是异于常人,不知怎么竟然硬是生生把五根桥桩砍断了三根。人们的叫骂愈发汹涌起来,我累得够呛,只觉得胸口顶的难受,有团火在烧,明明身上已经湿透了,但是汗却不停地从毛孔爬出来,和雨水汇成薄薄的一层覆盖在抖个不停的身体上。这会儿,到底是热呢,还是冷,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天快黑了,趁着桥还没拆,大家快回吧。”有人提议。

      “是啊!”大伙恍然大悟。一窝蜂地涌上桥,不知谁想起来,忽然冲着漂在桥下的我啐了口吐沫,骂了声:“不要脸!”此壮举立刻启发了众人,人们纷纷效仿。

      船在水中本就不稳,我避闪不及,只得拿袖子去遮脸。

      小皂隶在上面催:“妈的,遮什么遮,你还知道要脸,砍呀?别说是妓女养的,我看你本身就是个叉开腿伺候上面的货色。长的一张白净面皮,凭着尻子吃饭,老子偏就是瞧你们这些小倌儿不顺眼!”他直接解了青丝腰带,褪下红裤子,冲着我撒起尿来,“今个儿,让你也尝尝大爷我的宝贝,哈哈……”

      眼看着热腾腾的尿液铺头盖脸的倾泻而下,我急了,转身去躲,不想船这东西不比在陆上,人不能只占一头。整个小舟,失去重心,倒翻着从头顶扣下。我怎么觉得,它砸下来的时候,忽然变得比座黑色的小山还大呢,大得灰蒙蒙的天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掉下去了”,有人说。

      难得一见的溺水表演近在眼前,人们浪头般涌到桥的一侧。

      身上的绵衫吃了水后仿佛便成了盔甲,压着我的身子。船头的麻绳缠住了我的胳膊,仿若要与我同赴黄泉。出于本能地想要挣扎着露出水面喊救命,但是忽然我发现,原来水下的世界很是美好。江水凉凉的包围着我,我的脑袋不疼了,胸口灼人的火焰也浇熄了,身体很轻,漂浮在天地间,耳边的嘈杂忽隐忽现,继而又被空洞的水声所代替……

      不料这片空宁突然被巨响与混乱所打断,在水下的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听左匀翊说,当时看抢着看戏的人们聚在一处,可怜剩下的那两个桥桩不堪重负,于是砍桥的工作便意外的在众人的参与下提前结束——桥塌了。

      左匀翊说,他赶到河边的时候,只看见人们像下饺子一样噗噗通通掉进水里,江面就好像大年三十儿晚上的锅灶一般好不热闹。

      游的、潜的、凫的、爬的、捞的、哭爹的、骂娘的……

      大半刻后,陆陆续续已有不少人被拖上岸。他本是已经考虑去棺材铺子给我定个二两银子的薄板白木棺来收尸了,却意外地发现岸边横七竖八的落水者里面,我正像段木头桩子,趴在堆死鱼上。说实话,当时是谁救我了我,我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要不也不会因为这事儿,后来又差点让左匀翊丢了性命。

      他跑过来,也顾不得鱼腥,把我翻个个儿。我当时的脸色比死人好不到哪儿去,嘴角边全是水草和淤泥,眼睛半睁着,看不出死活。

      子信的马蹄就是这个时候踏在他背上的,“我被马踹出去了好远!”左匀翊每每说到这里,就会气得捏着烟枪乱颤。

      “你那麽精明怎么会被踩到?恐怕是因为躲的时候太用力,被脚下的鱼滑得滚出去了吧。”子信回答的时候也总是连眼皮抬都不抬。

      他们谈及此段从不互相对视,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在撒谎。

      “怕是没气儿了!”,左匀翊哀叹。

      子信下马,拎着我沉甸甸的棉衫斜襟领口,像拎起半扇屠宰后的猪。

      “送回我府里吧……”左匀翊扶着马背站起来,用袖子擦着眼角。

      子信什么也没说,把我脸朝下架在马鞍上,翻身一跃,策马狂奔。

      知道肚子顶着马鞍的滋味么?

      ——和死差不了多少。

      路上我先是呕泥,接下来是哗哗地吐水,然后是中药味儿奇浓的人参糊糊和酸溜溜的胃汁……

      在顾府子信的寝室外间,他剥绿粽子一样把硬邦邦的我的双手拉开,扒下所有的衣衫。然后把整缸的烧酒倒在我的身上,撕下他的袍角使劲地擦,一遍一遍地擦,直到把我擦得满身通红,好像刚出锅的蒸虾。

      我起先毫无反应,任他摆布且面无表情。到他擦得第七遍的时候,我终于开始上下抽动,仿佛哭泣似的抽搐不已。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是哭了。

      “妈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可不想死。”这是我从嗓子眼里对子信挤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彻彻底底的心里话。

      可能哭过之后的人都显得格外脆弱,我坐在地上,温顺地让子信用他从内室拖出来的棉被包的严严实实。眼神呆滞,一副受惊多度,完全傻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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