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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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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三日,夜,这是温云逝世后的第四十八天。
明天天一亮,就是七七回魂日。按民间说法,明天,将是温云的魂魄弥留世间的最后一天。
这夜晚饭过后,温灵雨来到了兄长温景桑的房间。
这间朝阳的大房子,夜里只点着两三豆烛火,透着异样的阴森。若是烛火稍亮了点,温景桑就会怕得浑身哆嗦,所以下人们都不敢多放烛台。
温灵雨屏退了伺候的下人,独自走进房间深处。
绕过山水屏风,她看见温景桑正坐在床榻边。
一侧的烛火将温灵雨的影子投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偶尔一阵风摇动火焰,影子便一晃,实在怵人。
温景桑听见了脚步声,大概是他所熟悉的,他就没有惊慌,而是直直望着温灵雨,傻傻地笑。
“蛐蛐——蛐蛐来了——”他指着温灵雨。
温灵雨看着温景桑英俊的面容,不由得心头一紧。三年前,她兄长尚未疯傻之前,是何等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谁曾想,他这个温家大少爷,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哥——”
“蛐蛐怎么了?”
温灵雨苦笑着,她单手覆上温景桑的手背,“哥,明天就是爹的七七,明儿过后,爹就不会回来看咱们了。”
温景桑沉默了,他呆呆看着温灵雨。
“明天家里那些伯伯叔叔都会来府上,也不知一切会否顺利。若是你还清醒,咱们兄妹还算有依靠,我也不至于,一个人被他们刁难。”
温景桑依旧看着温灵雨,不说话,好似在认真听着。
温灵雨和兄长对视着,忽地湿了双眸,“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你不需要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了真相,你可能也完全不会在意——可是我不行,爹的嘱托都落在了我身上——真希望你能赶快好起来——”
温灵雨抹去眼角的隐泪,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低地道,“咱们爹,是被人毒害至死的。我得,我得找出毒害他的凶手。”
忽然间,温景桑哽咽了。
温灵雨听得很清楚,他的喉咙里仿佛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她猛地抬头,惊异地望向温景桑,只见他的一双眼里滚落了许多豆大的泪滴,那伤心的样子催人心肝。
“哥?你听懂了我的话?”这一瞬间,温灵雨仿佛握住了希望。
然而,下一刻,温景桑的一声破嗓嚎啕生生撕碎了她这些许希望。
他喊着:“你还我蛐蛐!你还我蛐蛐!”
温景桑一边哭喊,一边死死握住温灵雨的双肩,用力撼着。
墙上的影子一晃一晃,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人死死掐住了另一人的脖子。
温灵雨被他捏肩捏得生疼,她使了许久的力气,才完全挣脱开。
她接连退后了几步,直到和温景桑拉开一定距离,她才完全放下心来。
心突突地跳,温灵雨捂着胸口,不知这心痛具体为什么,因为所有这一切都那么让人绝望。
次日,温府的祭堂里,温云的几个堂兄弟都身披麻衣,静静等候温灵雨。
到了辰时,一身缟素的温灵雨才在望心的陪伴下缓缓迈进了祭堂。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掩面而泣的妇人,此人是温云的妾室——温赵氏。
三个女人甫一出现,祭堂里就传来了一声夹带挑衅意味的清咳声。
温灵雨暗暗告诉自己隐忍,不该入耳就不听,不该入目就不看。否则,她真能被这些咄咄逼人的男性长辈们气死。
她稳稳立在温云的牌位前,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几人——温执,温提,温拟,温择,温徐氏,温孙氏,温沈氏。
最后,她侧身对温赵氏说,“姨娘,你也入座罢。”
温赵氏微有担忧,“你一个人可以?”
“四十九天了,我不都顺利挺过来了。”温灵雨不苟言笑,告慰温赵氏。
“温景桑呢?他都不来送他的亲父么?”忽然,温云的最小堂弟——温择直言问道。
温灵雨循声望去,和温择四目相对,目光冷厉。
她一早料到这帮子人看不到温景桑,一定会故意叫他出来。他们就是想看温景桑闹笑话,好继续向她施压。
既已料到,温灵雨也备好了应对之辞,“今日破晓前,灵雨已带家兄景桑来祭堂叩拜了父亲。各位叔伯,该不会非要让家兄当着大家的面叩拜家父吧?”
“既然景桑侄儿已经行过礼,自然不必再行礼。”温执说话了,他是温云的大堂兄,是温灵雨几个叔伯中年纪最长的。
温云死后,几个男人都不服气温灵雨做掌家人,私底下都更尊崇最为年长的温执。不过温执一直谨守分寸,不管其他温家男人如何刁难温灵雨,他都会站出来帮温灵雨说话。
温择冷哼一声,抒发自己对温灵雨的不满,但碍于温执的面子,他也不敢再多加为难。
温灵雨看惯了这些人的嘴脸,她心底对温择的态度更是不屑。她还记得清楚,父亲温云在世的时候,温择是如何逢年过节提拎着大包小包的贺礼,就为了从温云手里获得好处。
她深吸了一口气,就似什么没发生般,继续主持七七祭典。
回身面对灵堂,温灵雨对着温云的牌位跪了下来。她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爹,我一定会找出毒害你的凶手。”
当夜,温家的旁家人等都散了去。
望心跨进温灵雨的房间,道:“真是肃静了。主子,都备好了。”
温灵雨直起身来,缟素的裙摆及地,她跟随望心迈出了房门。
房外,月色下的树影婆娑,斑驳光纹落在温赵氏和温景桑的脸上。
温灵雨见温景桑格外安静,总算是舒了口气,她对温赵氏道:“咱们走吧。”
走向祭堂的路上,温赵氏牵着温景桑,低声对温灵雨道:“其实白天里,那伙人提起景桑的时候,咱们也不怕。上次我去郎中那儿求来的药,据说对疯癫是很有效的。”
“我说了不行。”温灵雨的音色陡厉了些,“姨娘,那药配方我看过了,朱砂、磁石、珍珠母都是重镇安神药,能不服用就不服用。”
“我还不是为你好,为咱温家好?”温赵氏微有不满地牢骚,“今儿若不是你大伯父出面说话了,会有好收场么?”
温赵氏又转为小声咕囔,“要我说,干脆就让你的伯父们先稳稳场面,咱们娘儿仨能有什么本事,怎么打理温家?”
温灵雨忽地驻足,她盯住温赵氏。
温灵雨洞幽烛微的目光透露着犀利,温赵氏不由得身子一哆嗦。
“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说了。否则,你枉对泉下父亲。”温灵雨收回目光,重新迈开脚步。
祭堂里,花白的悼旌随风飘动,温赵氏缩了缩脚步,故意让温灵雨先进去。
温灵雨看出她的胆怯,只从她手里接过温景桑。温灵雨走到牌位前,将蒲团摆好,而后双手压住温景桑的肩膀,强迫他跪了下来。
温景桑懵懂地望着温灵雨,看得出他在怕,他不想跪。
“哥,该拜别父亲了。”温灵雨捡了个蒲团,就挨着温景桑,也跪了下来。
她望着牌位,替温景桑道:“爹,不孝子前来三拜叩别。”说完,她伸出手覆上了温景桑的后脑,她咬了咬牙,狠心向前按去。
温景桑连磕了三个头。温灵雨才收了手。
望心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酸了鼻尖。
临了了,温赵氏站在温灵雨身后,忽然提道:“今儿当着老爷的面儿,不如把景桑的亲事说定了。也好让老爷安心往生……”
温灵雨也不回头,“姨娘可是有想好的人了?”
“景桑现在这痴傻情况,哪家闺女能不嫌弃,就行了。”
温赵氏顿了顿,继续道:“你大伯母有个外甥女,名唤徐香扇的,或许可以。”
温灵雨低眉侧目,她听说过这个徐香扇,廿九岁,大龄未嫁,听人说长相奇丑无比,性格又暴戾乖张,“是大伯父的意思么?”
“也不是,温徐氏以前提过,说这闺女愁嫁得很,让我帮忙寻着。我就想,景桑这样的情况,别人未必肯嫁,香扇这边或许能求一求——”
“姨娘,这事儿不急。”温灵雨打断了温赵氏的话音。
她看向温景桑,温景桑刚才被迫做了不想做的事,此刻正抿着嘴唇,一副受了委屈的凄楚神色。她们在说什么,恐怕他都不知道吧,温灵雨不由得心中苦笑,她又羡慕起无忧无虑的温景桑了。
温灵雨淡淡道:“姨娘,你和望心带景桑先回去罢。”
旁人都走开后,祭堂里只剩下温灵雨。或许还有温云还未走远的魂魄。
她俯下身,最后叩了一首,却是许久没有抬头。
额头枕在冰冷的地上,温灵雨忍住了眼泪。她回忆起温云逝世前的那个晚上——
“爹——您找我?”她欢快地推开房门,却被眼前所见惊住。
温云倒在地上,手边是一碎了一地的瓷碗片。
“爹!您怎么了!”温灵雨吓坏了,她蹲跪下来,欲扶起温云。
温云艰难地将手指抵在温灵雨唇边,“灵雨,听爹的,别声张——”
泪水已经汹涌,看着温云惨如纸白的面容,温灵雨好似预料到了会发生的事。她不敢往下想,只想搀扶起温云。
“别做无用功,爹活不久了,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温云抚了抚温灵雨的秀发,“有人害我,他们在我饮食里下了慢毒。”
“我去叫郎中!爹,毒可以解,你千万别绝望。”温灵雨被吓到,但她还在极力镇定。
温云皱巴巴地笑了,“今日郎中来过,我已经没救了。我真傻,后知后觉,为时已晚。”
“是谁——是谁要害爹——”看着父亲虚弱的样子,温灵雨绝望地低声嘶吼。
“你姨娘。”温云缓缓吐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