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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避者自白 ...

  •   天堂公寓由前半夜的人声鼎沸,渐渐转入了后半夜的静谧无声之中。杀人事件引起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但在凶手已被拘捕、警龘察完成现场搜证调查的当下,似乎已经没有了再产生额外噪声的理由。
      差一步就能破获这起凶案的业余侦探在走廊里来回折返,仔细检查是否还有遗漏下的案件线索。本来只是和弟弟前来看房却意外地在探案领域大展了一番身手,取得这样的结果使得她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尽管没能仅凭推理就揪出本案的凶手,迅速确定犯罪嫌疑人的范围、在警龘察前来之前完美保护了现场仍然是大功两件。
      凶案牵扯到的其他违法行为也已经彻夜开始调查,而其他几位与案件发生无关的住客被她温和地劝诫一番之后,总算是乖乖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她拿出自己随身的记事本,扫视数页,确信自己只剩下一件没有弄明白的事情。解决自己关于案件的疑惑是一位侦探的本能;因此,她毫不迷惘地朝着答案所在的空间走去。
      她推开隐蔽在墙角的暗门,一瞬便觉得窒息般的压抑感扑面而来。房间的墙壁是未粉刷过的灰白色,像极了透气窗都没有的单人监牢。很难想象,在这种狭小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人持续地居住了十数年。
      房内仍有一名刑龘警在做最后的证物整理。“死者与案件有关的遗物都在这里了吗?”她朝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对方瞥了她一眼,抬起下巴指向了里最显眼的那张黄棕色的木桌:“在抽屉的夹层里,又翻到了你们没找到的东西。”
      她讶异:“藏得那么深?是什么证据?”
      “与其说是证据……我觉得不如说是他的另一个剧本。”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来。用所有五位住客的经历写成的小说不都被他们找到了吗?
      搜证的刑龘警并没打算阻止被强烈好奇心折磨的侦探朝那份薄薄的打印稿伸出手。只是看看不碍事,他道,但她不可以把它带出这个房间。
      “我知道……我明白了。”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刑龘警说出的。在看到封面文字的那一刻,击中头脑的灵感就已经使她明白,这份文件内的一字一句将解答她剩下的所有疑问。
      ——为什么甄东东要对他们的人生进行如此恶劣的安排编造?为什么存在第六个剧本?为什么他能对即将在眼前发生的杀人犯罪冷眼旁观,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故事”进行下去?
      她手中这份文件的标题是,《说奇葩之逃避者自白》。
      作者,甄东东。

      我是甄东东。
      我想了很久这份自白式的小说该如何起头,最终还是选择用最老套的方式开始:我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
      不愁温饱,妥当的家庭教育,知名学校的机构教育。我对我的父母没有任何不满,他们是极其正常、充满对孩子的爱,也相对十分开明的父母。我从来没有挨过打,不论犯了多大的错误,因为我的母亲知道对于我来说,语言上的教育和苛责更能使我良心不安从而知错。
      我从小学到高中都一直就读于重点学校,不是区重点就是市直属。我对我的同学和老师没有任何不满,我从未遭遇过校园霸凌,也不曾被老师认为是会惹事的学生。没有早恋。没有违纪。成绩处于中上游,在班里的地位不高不低。
      是不是已经开始有点乏味了?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故事的人。
      高考的时候运气不错,大学我考上了北上广地区的一本,学法律。法学着很苦,平时没什么太多时间精力去社交、培养兴趣。本科毕业的确也还算顺利,反正我全科及格,学分也修够,毕业证到手了。
      像我这样的人,不给父母添麻烦也不给社会添麻烦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穿学士服、戴学士帽、拿着毕业证对着镜头微笑的一瞬间,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喜欢法律。我不想当律师,不想上庭和人打口水仗。我不想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个铁饭碗二十年眨眼就过,但也不想每天都接到爸妈关心我近况的电话,问我是不是还没有拿到面试。
      就在这时,我听说我校的法学有人四年翘课,玩音乐、排舞台剧、办演唱会和卖唱片,人不是在演出就是在去演出的路上,居然还靠着临时抱佛脚拿了全A直接保研。
      我突然发现,我不喜欢我现在的一切。我太普通了。
      我没有任何故事。我没有任何才能。我没有拿得出手的荣誉和经历,我没有办法和别人不同,我甚至追不上同代校友的步伐。在我意识到自己迷茫得停滞下人生前行的步伐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周围人里唯一一个无所事事,没有工作也没有人生目标的人。
      我爸买了张飞机票,从我家乡的C市飞来首都,冲进我的出租屋就踢翻了我唯一的一把椅子。
      “你在干什么?!我不是说了那么多次了,没有工作也没关系,爸妈的工资还够你在这里吃得起饭!我希望的是你要及时报平安,一个人在外面万一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怎么办?!”
      那是我已经整整两个月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从一千多公里以外他们的世界里蒸发之后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能和他们说什么,他们没有任何错。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错。本来错的就是我。
      “爸,我说了,工作的事情有什么动向我第一时间会告诉你们的。我没说就是什么新消息都没有。”我平静地说。
      “……算爸爸求你,你妈妈因为收不到你的消息都快疯了。如果你不想找一个本专业的工作,随便找一个文书工作先做着也行。爸妈都不求你大富大贵,你只要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就行。儿子,好好和我们沟通有这么难吗?”
      我沉默。后来就是我们两个人在不到二十平的出租屋里轮流抽烟,吞云吐雾。再后来我爸再也没提工作的事,呆了几天就走了。
      他对我很失望,因为我什么也不肯说。
      我能说什么呢?爸,这个月我想通了,我想当一个像你一样的作家,这辈子我一定能写一部名震天下的作品。
      我还能说什么呢?妈,其实我一直都不想只做个认真听话埋头学习的孩子,从小到大我都是靠成绩让孤立我的人闭嘴的,但是到大学之后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人上人的天才实在太多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出人头地的。
      我对自己的要求那么简单又那么遥不可及。我只是想做一个不平凡的人,但我的一切却又都如此平凡。
      我和家里断了联系,我觉得在我写书成名之前我没脸回家面对那么爱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原本也没几个,而后更是因为他们忙于工作、我忙于写作,聚会的机会少了。
      十八年。
      我提笔这一写就写了整整十八年。我做着梦想中的工作,但却活得比大多数人的现实都还悲惨。在把我关起来的、死气沉沉、冷到呼吸都像一丝丝干冰飘散的房子里,从早晨睁眼醒来,到晚上闭眼入睡,只有文字陪伴着我。
      偶尔还有责任编辑的邮件和电话。
      “你放弃你的执念吧,你爸爸是作家,也不意味着你有这个天赋。”
      “你写的东西都不能成为作品,它们只是字,完全没有灵魂的字!”
      “真实的世界就在外头,你要出去看看,求你了,写点真话吧!!”
      他根本不懂。写作对于我已经等同于了生存的意义。叫我不要写东西就是杀了我,叫我不要关注浏览量和读者赞美我的评论就是叫我断绝和世界的关系,再也感受不到自己是被社会爱着的一份子。
      有一次他不知是和女朋友吵架了还是喝多了,打电话过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你会不会写东西?啊?要不要老龘子把键盘砸在你的猪脑袋上教教你什么叫故事情节真实?男女主约龘炮一见钟情,男女主的对家公司也全部奇迹般地退市一夜暴毙,然后皆大欢喜大团圆?什么破几把玩意儿,你当读者还是当我是傻子啊!商战文能不能先问下你在上市公司的朋友了解一点基本知识?!”
      “我龘操龘您龘妈,”我面不改色地对着电话说出这句国骂,“小说要什么真实?要是现实值得我关注,我写什么小说?”
      “神经病!”他打完酒嗝后骂了三个字,立刻挂了电话。
      真实?我已经太久没有去想过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小说和文字是我的全部,从这种虚构世界里得到与人交流的宽慰和爱早已是我赖以生存的习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明白是缺乏正常的社交让我产生了和笔下的小说人物交流的欲龘望,还是常年沉溺于和小说人物交谈使我觉得不再有和现实交流的必要。
      但是,就算忽视编辑越来越频繁的电话和邮件我也能感觉得到,从17年年初开始,我的文字越来越空虚乏味。
      我开始恐慌。我生而浅薄的才能,我赖以生存的思维宝库,就要被我搜刮一空,而此时我还没写出一部算得上成功的作品。
      难道我的梦想就到此为止了吗?我已经一无所有,如今还得要这么默默无闻地耗尽余生吗!
      我寝食难安。这段时间是继我大学毕业立刻失业大半年后,人生中最难熬的时期。连续熬夜思考新章故事让我头昏脑涨、面色枯黄,常常赶稿到早午餐甚至三餐不吃让我放下电脑就萎靡不振,持续不断地紧张、焦虑、燥郁、心悸心慌,我茫然无措,找不到让自己还能坚持下去的解决办法。我甚至考虑过焚稿自尽,带着我和我未完的故事一死了之,但我舍不得它们就这样以永远没有下文作为结局。
      这时我想道,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让我的小说活下去,就算是最为人所不耻的手段,我也要无所不用其极。就这样,我尝试了整整一年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去突破我在写作上的桎梏:重用自己的故事框架,参考别人的爆款故事框架并用自己的办法改得面目全非,找一些小众冷门作品的剧情糅在一个故事里……
      这些统统都被编辑否定了。“重复”“滥用”“牛头不对马嘴”,都是他看过之后把我的文稿视若粪土的理由。但我必须咬着牙用背水一战的心态,反反复复地寻找出路。终于,我在身边离我最近的现实世界,找到了渺茫的可能性。
      在我买下的这个如同鼠窝的破烂公寓里,有一个和我那时一样,过着被垃圾堆掩埋的颓丧生活的男人。在文稿被反复撕掉重来、没有写作收入的日子,整栋楼所有住户加起来交付的一两千块房租就是我唯一的生活来源。而我很快发现了这个男人比几百块月租更高的价值。
      他有着惊天的秘密。作为一个故事的撰写者,我敏锐地意识到,他那不寻常行为的背后必然有其戏剧性的经历。
      这是绝好的取材机会,而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外界打过正常意义上的那些交道了。我决定不干涉我的小白鼠的自然生活,直接在建筑结构上动了念头,造出了覆盖一整层的秘密通道,24小时观察并记录他们的故事。不仅如此,我还把他们作为了我的小说人物在现实中的化身,随心所欲地控制接下来会发生的剧情。
      现在我终于可以对自己说,创作出了“天堂公寓”——《说奇葩》系列这个真实、复杂、情节冲突令人拍案叫绝的故事的我,是一个写作的天才。现实小说化实在是太稀松平常了。我一定是这世界上,第一个把小说现实化的作家。
      我不仅要把“天堂公寓”现实化,还要把我自己作为剧本现实化。像这样精妙绝伦、直上云霄的个人经历,难道不是能和骗保苟活的中年企业家、被母爱绑架一生却害死母亲的浪荡子、爱慕虚荣生活潦倒的网络名人、强迫自己跻身精英阶层的工薪族、痴迷超能力和超自然奇迹的打工跑腿,和这些生活离奇到仿佛虚假的人一样,成为活着的小说故事吗?
      我不求功名利禄。但我的梦想——成为一个扬名立万的小说家,很快就要实现了。我难抑胸中的激昂澎湃,恨不得现在就钻出我这蜗牛壳一样的陋居,向世界宣告。
      我是作家甄东东。
      我有精彩的故事。我有卓越的才能。我有叫人叹为观止的荣誉和经历,我和别人不同,无人可以超越我的成就!
      2018年11月30日补记:前两天我观察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我主导的连环杀局马上就会有实际成效了。没想到那个人……呵呵。今天终于要动手了吗?这起凶杀必定成为“天堂公寓”故事的点睛之笔,我一定要在现场附近记下每一个细节。还有,要给我精明残忍的杀手准备好现场的线索,以免警龘察来调查这栋公寓的秘密……

      甄东东的最后一个剧本就写到了这里。她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写完“作家甄东东”之后的故事了。
      “看完了?”
      “……嗯。”她爽快地把文件递还给刑龘警。
      “解决完侦探的疑问了?”
      “呃,被您看出来了。真不好意思,”她腼腆一笑,“这就足够在我心中给这个案子画下一个句号了。”
      “这个甄东东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的个人剧本应该写了挺多关于他的事情吧。我是不明白,这些让别人自相残杀的变龘态到底曾经经历了什么,才能这么反社会?”
      侦探陷入沉思中,就好像她每回第一次试吃味道难以言说的陌生食物时做出的反应。想了一会儿,她说:“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错。本来错的就是他自己。”
      并非是追求与自己才能不匹配的梦想有什么错,而是其方式,绝不能违背了生而为人的道德与是非观。倘若在他朝万丈深渊不还而去的一路上,有任何一个人——父母,朋友,同事,甚至是读者——看穿了他的痛苦,理解了他的苦衷,朝他伸出援手,这个故事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但也不能把责任推到他身边旁人的身上。说到底,没有任何人有绝对的义务对他的人生负责。如果他从来都筑起心墙、不愿意对他人敞开心扉,又有谁能在冰冷的伪装外接近他呢?坦白而言,他这是自食其果。但是,他的‘果’牵连到了他人的生命……这是最不可原谅的事。”
      刑龘警显然是忙于工作,没空把这些动辄几千字的文件给看完。侦探并不明晰的解释让他听得一知半解:“我看你们侦探不管电视里还是电视外都是这样,喜欢卖关子。”
      侦探女士抿唇正色道:“卖弄也好,卖关子也罢。一句话总结,就是即便我了解了他的故事,也不会对他产生超过一分钟的同情。你看——”
      她指向了文件的封面。这或许又是她的卖弄,但刑龘警先生也忍不住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凑了过去。“这题目怎么了?”他问。
      “里面明确写着,这是‘逃避者自白’。也就是说,他明知自己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主动地隔绝外界不过是在回避选择、逃避现实,还不顾一切地做了下去。嘴上说着是为了梦想,心里想的是满足幻想而已。真正的创作者,无论是否有才华,都不会让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类去自相残杀的。”
      刑龘警听完,把这份如同出自于杀人凶手之笔的剧本封入了警龘方专用的证物袋里。两人相视无言,默契地认同了同一个结论。
      像这样写满了私欲和罪恶的故事,永远不应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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