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秦淮，燕南归》佛狸伐

2、安得与君相决绝

　　西风凉影，皎月云间，寒鸦孤鹜，江笼青烟。
　　相传那是九月重阳，邺都清冷，未见登高赏菊、佩萸祈寿之乐，却闻百姓奔走相告之惶，纷纷口耳相传：关东危矣，峰火重燃。
　　邺城之北，狼烟四起，燕国前属将、段部鲜卑首领段勤袭父爵称可汗，割据辽西郡与朝廷分庭抗礼。燕帝慕容俊闻之大惊，派四弟太原王慕容恪亲率一万精骑前去平复叛乱。
　　人曰，段勤勇猛，手下兵将更是以一当十，锐不可阻，且城墙坚固，遂慕容恪久攻不下，两军相持，他竟一时无计可施。
　　是夜，段勤手下一参军却突开城门，为燕军放行。顿时城内擂鼓震天，慕容恪一马当先，率军斩杀数万敌卒，大败段勤，将其余两万残兵尽数俘虏，浩浩荡荡得胜回朝。

　　“段昭仪，你就招了吧，你还真以为能保的了段勤？是主上顾忌你身怀龙嗣，才不许本王对你用刑，你不要得寸进尺！”慕容评厌恶地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手持马鞭指着跪在地上小腹微隆、头饰金钗的华服女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女子并不理会他，继续着手中的女红。
　　含章殿内满是上庸王和他的亲随，各个手持佩剑，面色凝重。
　　女子轻笑，还真当她身怀绝技，能够在这么多兵士手下逃脱，她的好夫君也太抬举她了。她将手轻轻抚在小腹上，杏眸上挑，轻蔑地看了慕容评一眼，道：“上庸王如此迫不及待地欲除去我们段氏一族，是为了讨好皇后吧。不知你身为皇叔，却对她垂涎已久的心思，主上若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慕容评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足够好，未曾想却被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女子三言两语道破心事，瞬间恼羞成怒，布满横肉的方脸涨红，忿忿地啐了一口，道：“疯妇，休得胡言乱语！”便一巴掌打在了女子脸上。
　　女子轻盈的身体经不住这巨大的力道，竟直直撞向了面前的几案，顿时头破血流，精致秀美的鹅蛋脸红肿，唇瓣煞白，发髻散落，却丝毫不减贵女之风懿。她挣扎地爬起身，用手护住自己的肚子，目光幽怨地看着慕容评。
　　此女子名曰迦叶，乃是数十年前威震四海的段部鲜卑首领、辽西公段末波之长女。
　　世人曾言，辽西公姿容俊逸，仪表堂堂，名满天下，膝下育有四子三女，都钟灵毓秀，有其父之风。长子勤袭爵位，任可汗，领各部；长女迦叶被燕帝慕容俊封左昭仪，次女莲语嫁于吴王慕容垂为正妃，幼女梵云年方及笄，尚待字闺中。因他笃信佛教，故皆取舍利禅意为女作名。此雅兴竟一时风靡中原，士族争相效仿。

　　太极殿内，慕容俊负手而立于堂前，八尺有余的身高颇具威仪，眉头紧锁，目色暗沉，烦躁地将手中的奏折丢得满地皆是，显然心神不宁，又转头望向身边的内侍，不耐烦地问道：“段昭仪招了吗？”
　　蓝袍内侍看到帝王如此冷冽的目光，害怕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道：“陛下息怒，上庸王说——说段昭仪恃宠而骄，不肯招供！”
　　慕容俊冷哼，抑制不住面色中的愤怒，走上前去，用脚狠狠地踹向内侍，仍觉不解恨，便回过头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厉声呵斥：“去告诉段昭仪，朕亲自审她！”
　　吴王慕容垂和其妻段莲语着素色衣袍，一直低眉顺眼地立于殿内柱旁，此刻闻言，跪倒在地，见势劝阻道：“段昭仪身怀有孕，陛下切莫动怒！”
　　慕容俊本不予理会，径直走向座榻，想了想却又辗转回身，将他们扶起，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怒火，闷声道：“五弟放心，朕自有分寸，定不会像她那般不知爱重皇子！”

　　他犹豫良久，才缓步前行。
　　久别的含章殿依旧青藤缭绕，紫烟袅袅，一花一木都恍若仙境，一如段昭仪那清冷出尘的性子。
　　嗅及熟悉的芳香，慕容俊不禁抬手扶额，用力地摇晃着脑袋，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几时未曾踏足这里了，他心中喃喃自问，记忆中才立枝头的铃兰花已盛放如斯。
　　犹记那日得知段昭仪有孕，他心中欢喜前来探望，并在殿内设宴庆贺。而这个该死的女子竟在那时将他灌醉，盗取了辽西郡的调兵勘合，着实可恶。待他发觉之际，段勤已领三万旧部兵卒奔回老巢，屯聚辽西一带。
　　思及此，他一把扯下盛开枝头的铃兰花，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马靴将花瓣毫不留情地碾碎。身后的宫人见之都面面相觑，寒蝉若禁。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宫人一眼，未置一词。
　　众人不禁脊背发凉，却不知是哪里触怒了这位高贵的帝王。
　　他曾数次冲动地想要闯入含章殿内，质问女子为何背叛他，明知真相如此，他却不愿相信。
　　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在殿内踌躇地踱着步子，想要开口，却始觉哑然，俯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清丽冷傲，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红肿的脸颊惹人生怜，然想到那日，不由心下一横，冷冽地叱问道：“迦叶，你为何要背叛朕？是段勤逼迫你的？是也不是？”
　　女子静静地跪着，被他阴冷的目光打量得有些不适，抬起头迎面对上他深沉的黑眸，苦涩地道：“陛下是想让我将罪名全部推到阿兄身上？以保自己全身而退？”
　　“你知道朕的意思，如若不是段勤胁迫于你，你身怀皇嗣又怎会助他叛乱？”慕容俊凤眸紧眯，露出危险的神色。那锐利的目光似能洞穿所有人的心事。
　　段迦叶沉默，温柔抚摸着小腹，注视着远方，似觉察不到眼前人的存在，良久才缓缓道：“陛下，妾一人做事一人当，盗取辽西军令牌，召集段氏旧部都乃妾一人所为，与段勤无关。”
　　慕容俊眼眸微垂，似心有不甘，撇了撇嘴角，低声问道：“为何到现在还不肯对朕说实话？朕是你的夫君，你为何不信朕？”
　　段迦叶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妾句句皆乃实言，是陛下不信妾。”
　　“你可知段勤之举乃叛国谋逆，纵然你揽下这些，他也罪无可赦！只会将你和皇儿牵扯其中——”慕容俊愤慨地道，忽而又似想明白了什么般，嗤笑道，“你，你根本就不想要这孩子，你对朕心存怨恨？”
　　“妾不敢。”段迦叶紧抿双唇，内心似有些挣扎。
　　慕容俊问曰：“你怪朕立了可足浑祁萱为后，是吗？”
　　段迦叶平静地答道：“妾不敢，妾虽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妃，却自知无德无行，不堪为后！”
　　慕容俊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椒房殿的方向道：“段迦叶，也对，你从未跟朕一心，又怎会将那皇后之位放在心上？”
　　“陛下，你让我如何跟你一心？父汗为了段部和慕容部的和睦，才把我嫁至燕国。而你却为满足自己的贪欲与野心，坑杀我段部三万降卒，又屡屡派人暗中监视阿兄！妾心中又怎能无怨？我若不叛，才成了无心之人。”段迦叶癫狂地笑着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怨毒。
　　慕容俊仰天长叹，转过身拂袖坐于软塌上，居高临下地看向女子，苦笑着道：“好一个无心之人，你有心？那你的这心中可曾有过朕？几时将朕当作了夫君？”
　　段迦叶眼波流转，凄然复问：“陛下心中又可曾有过妾？”
　　慕容俊神色有些不自然，语气决绝地说道：“朕是帝王，怎可被这儿女情长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