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佛》青橘一枚

5、先生

　　魏清漪很惊讶，魏铉居然找了个和尚来教她们书画。和尚不是念经的吗，怎的还会画画？

　　魏清漪只草草地扫了一眼这书画夫子后，便低头将脸转向了陈景兰，用眼神朝陈景兰送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陈景兰的愿望落空了，那帅气的祝玉安来不成牧月山庄，教她们课业的夫子不是小媳妇就是老妈妈，唯一一个男人还是个和尚！

　　魏清漪不得不佩服自家兄长屏蔽一切男性的决心，在实在寻不出女人的情况下，还能找出个和尚来折衷。

　　陈景兰望着低眉垂目的小和尚也有些惊讶，这个澄观和尚是谁，她从没听说过。这和尚究竟何德何能，能让魏铉给寻出来，送到牧月山庄教她们习书画？

　　澄观这个法号，陈景兰自然没听说过。但庞跃这个名字，在大魏覆灭之前可是赫赫有名的。

　　不同于所有专攻佛理的出家人，庞跃并不是因为穷才出家做和尚的。他乃前朝有名的大文豪，殿阁大学士庞嵘之后，家中藏书过万卷，就算后来家道中落，瘦死的骆驼也能比马大一些的。

　　因庞家先人们在前朝位极人臣，魏家一统天下后，庞家人为避祸，便将这名资质最为出众的孙子送进了寺院。所以，庞跃也算是为避政祸出家的第一人了。

　　出家后的庞跃法号澄观，乃高僧度正的高足。他天资聪颖，在为避政祸出家之前，出口能成章，摇笔便云飞的庞跃就已经声名大噪了。虽说他入佛门的动机不纯，但聪明的人就算半道去研习法经佛理，其卓越的领悟力与参透力同样能让人刮目相看。

　　庞跃深谙出尘入世的精髓，他的出尘并不妨碍今日的入世。在眼下这个汉势羸弱的年代，澄观法师作为一个满腹诗书气自华的“高学历”和尚，当真是很稀有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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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两姐妹皆面带不信任，魏铉转头，笑眯眯地望向庞跃，上扬的嘴角挂满看好戏的戏谑：

　　“澄观，这便是本王向你提过的清漪公主，景兰郡主，年幼的是清漪，年长的是景兰。”

　　庞跃低头，拿眼虚虚瞟了一眼跟前的两名姑娘，冲两位小姑娘行了一个佛家礼。

　　“澄观见过清漪公主，见过景兰郡主。”

　　魏铉点头，对魏景兰与魏清漪简单介绍了一下澄观法师的书画有多出众，要求两位姑娘好好听夫子的话后，便拍拍庞跃的肩转身离去。

　　庞跃定了定神，也不多话，他站到上首的案桌前，拾掇好随身的书箱后，开始了他的书画授课。

　　陈景兰与魏清漪皆出身皇室，从前在东都时便经历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诸般技艺虽说不上有多炉火纯青，但敦实的基础还是有的。在授课之前，庞跃提前看过了两姐妹的字画，心中也早有了成算。

　　同许多外族人不同，拓跋沣善丹青，并对汉人的书画流派颇为熟悉，汉人们熟知的大家字画，拓跋沣比汉人还要痴迷。想要与拓跋沣产生心灵上的共鸣，便非得要有醇厚的书画功底才行。于是魏铉要庞跃将他这两个妹妹给好好拾掇一番，定要让这两名姑娘言出口能成章，提笔能挥翰成风。

　　要想对着一张字画口若悬河，全面的书画流派知识不可或缺，针对魏铉更看重的“口舌上的大家”，庞跃的第一堂课，便是从时下知名书法流派的基础与特点开始讲起。

　　庞跃往上首的木架上挂了成排的字画，他介绍得很全面，从创始人的生平习性到此种书画流派的优劣与影响，庞跃对当下书画流派的评判精到又深刻。

　　只可惜座下的两名贵女却并不爱听这些老夫子才关注的东西。她们很快欣赏完了庞跃挂出来的字画后，便开始进行她们自己喜欢的活动。

　　“景兰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魏清漪压低了嗓门冲陈景兰招呼。

　　陈景兰转头望向魏清漪，一脸疑问。

　　魏清漪一边留意着上首讲课讲得正酣的庞跃，一边冲陈景兰一脸神秘地眨眨眼。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自书桌下的书袋里偷偷摸摸抽出一根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我花了两文钱，叫罗老五家的泥蛋子给我带的。”

　　魏清漪将糖葫芦藏在书桌下，压低了嗓子，悄悄地对陈景兰说话。

　　青娘子管她们吃食管得严，青娘子禁止两位公主在正餐之外吃任何零嘴，因为她说姑娘就是得要苗条，吃胖了就不好看了。

　　许久未能吃到任何零嘴的陈景兰陡然见得一串糖葫芦，也忍不住兴奋起来。她抑制不住心下的雀跃，以气流的形式冲魏清漪低呼：

　　“我要，我要……”

　　魏清漪点点头，自己先低下头来，咬了一口后，瞅着庞跃转身的一瞬间，将这糖葫芦塞到了陈景兰的手中……

　　和尚迂腐得可以，为谨守男女大防，他授课时连头都不抬，只管自己讲，眼风也不肯给两名女学生一个。

　　如此一来，倒是给魏清漪与陈景兰提供了绝好的自由空间，糖葫芦以这种暗箱传递的形式，在两名贵女间迅速消减为一根木棍。

　　“酒足饭饱”后，陈景兰相当满足，她抹一抹嘴，想起自己也带了好东西，可以趁这十分无聊的书画课与魏清漪一起“分享”。

　　陈景兰伸长了胳臂也在自己的书袋里一通搜寻，翻出来一本书，在书桌的掩护下塞进了魏清漪的手中。

　　“昨晚我从青娘子的房间里翻出来的，你定然没看过，今天专门给你带来的。”陈景兰以袖掩面，压低了声音示意魏清漪赶快看。

　　魏清漪低头，手上赫然一本《凤双飞》。

　　“这是写什么的？”魏清漪不解。

　　“好看！”陈景兰不着痕迹地凑近魏清漪，一脸神秘道：

　　“狎顽童，时下贵人们的热衷……”

　　魏清漪一惊，差一点扔掉手里的书。她一脸震惊地望着陈景兰那张蛊惑的脸，难以置信。

　　“此等腌臜物事，你看了便看了，竟然还给带来？”

　　“嘁——你大惊小怪个甚？”陈景兰撇撇嘴，不以为然。

　　“青娘子教你我礼仪，她带来的书，指不定往后就要让你学的。”

　　耳畔传来庞跃平淡无波的讲解声，那柔和的声音搭配上味同嚼蜡的长篇大论，就是一首天然的催眠曲。陈景兰拿眼冲上首的庞跃飞个眼风：

　　“看这书的人可不在少数，指不定小和尚也看过。”

　　魏清漪更是惊呆了，“和尚也会看？”

　　陈景兰无语，她用看傻子的目光盯着魏清漪，“这书在市井可流行了，出家人也是男人，怎的不会看？”

　　魏清漪一脸了然，她默默地将这本《凤双飞》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既然大家都这么爱看，那么待晚上回房，她也可以翻一翻。

　　就在此时，上首传来庞跃依旧和缓的声音：

　　“酉时已到，今日咱们就到这里吧。”

　　魏清漪抬头，看见庞跃在忙着收拾满墙的字画，和满桌的卷轴。他的眉眼沉静，神色永远淡然，魏清漪忍不住暗暗发笑：

　　这和尚自进门就一直拿眼只看脚底，也不管她们听还是不听。哥哥找这么一个人来教她们书画，真是白瞎了银子了。

　　不管魏铉有没有白瞎了银子，魏清漪还是非常开心能有一个无比宽松的书画课，可以让她与陈景兰一起吃吃喝喝。这在其他课上，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一番收拾妥帖后，陈景兰与魏清漪一前一后朝书房门外走去。经过庞跃身边的时候，陈景兰领着魏清漪礼貌地对庞跃道别，庞跃垂着眼回礼。

　　就在魏清漪起身要离开时，庞跃开口了：

　　“郡主先回去，还请清漪公主留下，小僧有话交代。”

　　听得此言，魏清漪一愣，她抬起手冲陈景兰示意，让她先走。陈景兰回过头，看向上首的庞跃，见他那死水一潭的脸，也不像有什么紧要事的样子，便对魏清漪点点头，告诉魏清漪她在屋外等她。

　　待陈景兰离开，魏清漪再度冲庞跃盈盈一福，“不知先生有何要事需要学生做？”

　　庞跃挺直了腰，这回倒是不避魏清漪了，他望着尚不知形势的魏清漪淡淡地开了口：

　　“小僧没有制止公主与郡主，并不代表小僧不知道你们的小动作。公主与郡主同吃一根糖葫芦，唾液交融不干净不说，那糖葫芦在书桌地下绕来绕去也容易沾染泥尘，反倒坏了二位贵人的肚子。”

　　魏清漪望着庞跃张大了嘴，她有些意外，一直看脚下的和尚究竟是怎么看见她的糖葫芦的？不过不等她意外完毕，上首的庞跃又伸出一根手指冲她虚虚一点：

　　“拿出来。”

　　“什么？”魏清漪有点懵。

　　“书。”庞跃的态度依旧温和。

　　“你藏起来的书。”

　　魏清漪愈发惊讶，她一脸莫名地朝庞跃干笑两声：

　　“先生搞错了吧，哪有什么书？”

　　说话间，魏清漪抬起手中的书袋，将它送到庞跃的鼻尖下：

　　“要不先生你自己找，除了几本先头的先生让带的几本琴谱，我这里可以没什么旁的书。”

　　庞跃不动，依旧立在魏清漪面前，不让她离开。他低下头望着一脸肯定的魏清漪扯了个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公主再想想？”

　　魏清漪无言以对，只对着和尚摊开手来，耸耸肩又摇摇头。

　　见魏清漪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庞跃倒是收了脸上的笑，严肃了表情，抬手指着她的前襟。

　　“你找找这里。”

　　“……”

　　魏清漪无语，虽然还没看那本凤双飞，但是听陈景兰的介绍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书，如此被和尚抓了个现行，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相当丢脸的事。

　　和尚耳聪目明看得真切，再想赖账显然不可能。魏清漪尴尬万端，她涨红了脸，磨蹭半天，终于将那本烫手的书给拿了出来。却舍不得拿给庞跃，只放在胸口，死死抱着。

　　“是什么宝贝书？”庞跃面带微笑。

　　魏清漪沉默，只低着头，想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魏清漪觉得陈景兰说得对，和尚夫子也是男人，不然她为何如此害怕被他看见这本书的封皮……

　　“公主都不舍得告诉小僧？”庞跃轻笑。

　　“那么你给小僧念一段吧，小僧可以尝试着猜一猜。”

　　心口猛然一跳，如有当头一个霹雳。

　　魏清漪想奉劝他还是别猜的为好，人世间没有什么能比让一个闺阁女子当众念淫.书，更让人难堪的了。

　　更何况，听这和尚的意思，他应该看的书挺多。就算魏清漪选一段合适的念了，若真被他猜出来，那情势，就已经不是用尴尬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初始的傲然气势瞬间全消，魏清漪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公主不识字？”

　　“……不……我识字。”

　　“那又为何不念？”

　　魏清漪继续沉默。

　　庞跃了然，他冲她伸出了手，“拿给小僧。”

　　“……”

　　魏清漪低着头，觉得自己再也不纯洁了，这一辈子都不能洗净身上的污点了。

　　“拿给小僧。”和尚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其中所含的坚持与不可拒绝，清晰又明白。

　　终于，魏清漪坚持不下去了，她苦着脸，松开怀抱，将手上的书，双手捧了，缓缓朝庞跃递过去……

　　庞跃接过了书。

　　四周一片静谧，魏清漪反倒松了一口气，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她颓然地立着，抬起眼来，悄悄看向上首的和尚夫子。

　　庞跃并没有翻开书，他只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封皮，便将书啪地一声扔进了自己的书箱：

　　“这书不好，不适合你们看，小僧没收了。往后不管从哪里得来了书，都先给小僧看一下，小僧让你看的，你才看。”

　　庞跃垂着眼，语气淡淡，表情也淡淡，似乎并没有任何不适或不悦。

　　心中一抖，魏清漪瞪圆了眼——

　　景兰姐当真说对了，小和尚也看这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