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宿敌 ...
-
一
伦桑进大厅时下意识眯了眯眼——大殿穹顶垂下的繁复水晶灯实在太亮，和外面静谧幽暗的皇家花园几乎格格不入。
看到他的人群安静了一瞬，停滞过后纷纷朝他点头或挥手致意。
鞋跟不住与光滑洁净的地面碰撞，伦桑彬彬有礼地让过人群，向熟识的人点头微笑，顺带扶了把一个看到他迅速让路，却险些摔倒的侍者。
见此情景，等候多时的贵族少女们掏出化妆镜，检查一眼自己精心设计的妆容和首饰，手捏住华丽长裙的一角，翩翩旋转起来。
贵妇们打开折扇，只露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故作矜持地看着缓步走向大殿中央的人。
皇宫贵族们在互相碰杯的几秒内，向附近人低声确认了几句。
“啊，那就是伦桑。”
皇帝直属十二骑士之首伦桑，伯爵，目前状态单身。
除却显赫的身份，此人一副深邃五官和由战场上磨练出的凌厉气质，就能让无数待嫁少女一见倾心，甚至发誓非他不嫁。
当然，即使这样，他也依旧没有交往打算，委婉拒绝了所有倾慕者。大部分人猜测，他是不想给自己留下负累，好能更好效忠帝国吧。
“那里！那就是帝国第一骑士！”
“太走运了，他一般很少会参加这种活动……他看我了！他刚才扫了我一眼！”
“不过是长得不错，你们能不能记住点礼仪，不要那么失态。”
“什么叫光是长得不错，你是没见过他战斗时的姿态！”
“都在战场上，而且还是机甲里，你见过？”
“我父亲曾带我去过十二骑士的演练场，我就是看见过！就算看不见人，‘贝德维尔’的战斗姿态也都很帅了！”
“‘贝德维尔’？”
“陛下亲赐的机甲名啊，就是为了表彰他的忠诚。神啊，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完美的人，有人能比他更耀眼吗——”
“醒醒，束腰都要勒不住你了。”
“其实，不是据说一直有个能和伦桑旗鼓相当的人存在吗，中土国的那位……”
“嘘，这可是在皇宫里。”
二
已过子时，更深露重。中土皇帝行宫外，有一身材修长的男人自偏门踱步而出。
偶尔簌簌作响的草叶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导致他虽走得急，却是悄无声息地。黑色长发飘荡而起，融于夜幕星辰，月光照耀下，此人容貌温润，恍如仙人落入凡尘。
这么晚了，宫中基本遇不上一个人。萧忆情走向陛下为他安排的住处，脑内回放着十分钟前的密谈。
“帝国最近在边境大张旗鼓集结军队，恐怕是要酝酿下一次战争。”
“帝国野心昭昭，若陛下同意，臣明日就可整兵，誓死守卫我中土国。”
“诶，不急。”
行宫中一点橙黄烛光飘摇，两人一坐一站，影子模糊映在窗棱上。
“我们要策划一场奇袭。”
皇帝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中呈现出轮廓分明的阴影。
萧忆情很明白，若帝国真要开战，有一人必定会坐镇前线。奇袭将直接针对帝国大营，目标是帝国最强骑士伦桑，那个每次都和自己在战场上斗个你死我活却又不分胜负的精锐骑士。
“一个月之后的边境，就是你和他最终决胜负的地方。”
皇帝的话音在他脑海中幽幽落下，萧忆情一抬手，带着湿气与凉意，推开了精雕细琢的雕花木门。
三
下属来传信时，伦桑正在房里翻一本精装厚封皮的典籍。
传达的内容早已被他猜到了七八分，皇帝前段时间在边境对军队做了不少调整，此时叫他去坐镇，几乎相当于宣布开战。
帝国穷奢极欲，中土积隐成疾。双方都知道邻国虎视眈眈，又无法避免走下坡路，扩张或灭亡，就看谁在这场战役中能占上风。
所以，如果要上前线，必定又会和那人见面了，虽然实际上，只是自己的贝德维尔和他的七星作战而已。
伦桑合上手里的书，随意放在一边。
很少有人知道，伦桑和萧忆情曾经见过一面，真人，非战场环境下。
彼时帝国和中土还维持着表面平静，往来不少，他当时十二三岁，被家族长辈带去中土，在一次宴席上远远撇见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
他是谁？少年伦桑抬头问身边的长辈。无怪他好奇，当时能出席那次宴会的未成年人不多，非皇族的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个。
他啊，听说是中土的天才骑士，叫萧忆情。长辈随口答道。
萧忆情。伦桑暗地里咀嚼了一番这三个不同于帝国取名方式的字。
尔后这三个字就被他一直记到了今天，连同当时惊鸿一瞥的，少年垂下眼，轮廓柔和清秀的侧脸。
这有点儿怪。毕竟作为彼此的宿敌，“世界上最不可能和伦桑交好的人就是萧忆情”这是举国皆知的、伦桑自己也承认的事情。
但这好像又和自己对他的念想没有冲突。
毕竟，除了萧忆情，伦桑就再没遇到过能被叫作“宿敌”的人。他们大概是世界上，唯二能在这个高度并肩的骑士——虽然最终总要拼个你死我活，直至超越另一人，到达顶峰。
四
萧忆情送走了来汇报边境状况与本国布置的亲信，算了算时间，离正式开战不到半个月。
闭目养神一会儿，他回顾了一遍自己所了解的关于伦桑的一切。
忠诚的帝国第一骑士，精湛的机甲操控技术，枪兵。贝德维尔虽然不太符合中土审美，但萧忆情个人很喜欢它的机型和性能。
英俊优雅的伯爵，无数传说傍身，帝国大半的少女的梦中情人，但因决心将一生奉献给帝国，他始终保持单身，甚至从未表现出对此方面的兴趣。
对人温和绅士，但朋友不多，与之相反的是作战风格一向狠不留情，在大部分人心中都是充满距离感的人。家族本身地位显赫，但本身名头早就脱离了出身。
还有一大部分.身高体重肩宽腿长，爱好口味兴趣厌恶缺点，住址朋友家人等等……看似和战斗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信息。
总之萧忆情暗地里通过各种渠道，掌握了伦桑所能被了解到一切。
想着想着就露出了一个笑容。萧忆情笑得很淡，嘴角提了一下又立马恢复原状，似乎唯恐被人发现。
只是如此，萧忆情这样对自己说，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宿敌在肖想什么，也应该已经忘了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而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叙旧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死敌。
五
来到边境十天之后，被临时拿去升级的机甲贝德维尔送回伦桑身边，同时附带了一句帝国皇帝口谕，大意是鼓励伦桑，此次务必要拿下萧忆情。
冰蓝色流线型机甲被藏在军营隐秘处，伦桑熟悉它如同自己的四肢，在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升级程度不仅仅是“增强”那么简单。
中土科技一直要比帝国弱一线，而这次帝国下了血本，也给自己下了死命令。
就连新手骑士都知道，一场战斗中，机甲性能的差距的强弱对输赢起到决定性作用，尤其是他们在操纵水平本就不相上下的情况下。
他看着自己的贝德维尔，斟酌半晌，回房，让周围所有人先暂时走开。
军营这个临时住处里，伦桑自书桌内一隐藏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乌木盒子。
样式非常朴素的盒子，只在盒盖上嵌了一颗平平无奇的透明宝石。伦桑摩挲一下那宝石，隐藏的机关验明身份，自动开启。若是要有伦桑之外的人想强行打开盒子，宝石便会发热自燃，里面的东西顷刻间就能烧得一干二净。
而这盒子里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或重要情报，只是一沓材质和大小各不相同的纸，每张上面都没几个字。细细一看，全是些不知所谓的简短语句，最多的是什么“保重”、“明日小心”，还有一些“帝国玫瑰园到了开花的时节，中土有玫瑰吗”等闲言碎语。
那些无法同旁人讲的闲话，连同藏在琐碎语句中的幽微心事，伦桑全封藏在了这里。
他再次斟酌，取纸提笔，在中央写下“小心”二字，如往常大战前做的一样。
而这次却又不同，他叫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属下，郑重其事地吩咐他用尽一切办法，必须把这信交到萧忆情手上。对，就是那个中土的骑士，萧忆情。
我会用尽全力战胜你，他想。可是，我同时也是最不希望你死的那个。
二者折中，哪怕万不得已的时候，萧忆情也只能死在伦桑手下，反之亦然。
六
中土这次袭击策划得很好，帝国没有任何准备，被萧忆情带领的军队打个措手不及，连伦桑反应过来时，都只刚好进入自己的机甲准备战斗。
深紫色的机甲七星快到在黑夜看不清行迹，主武器重剑上的北斗星阵划出几道残影，当头向贝德维尔斩去。
伦桑凭直觉挡下，回身拿出自己的长.枪猛地一刺，被重剑精准架住，两机甲因此碰撞弹开，甩出两道相切弧形直至近距离武器范围外。
七星拿剑的右臂甲微不可闻地颤动几下。
果然，现在的七星比不上贝德维尔，哪怕现在萧忆情能凭借对我的了解完美抵挡，随着时间流逝，他也绝对无法像先前那样和我旗鼓相当。
伦桑吐出一口气，再次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攻去。
最了解你自己的往往是你的敌人，这话的确是真理。他们这次的打斗，所有的你来我往如同表演一般精彩又恰到好处，堪称完美。以至于第五十七个回合后，伦桑忍不住为萧忆情暗地叫了声好。
但七星的能量想必已经消耗过大，是时候了。
第五十八个回合开始之前，伦桑却突然发现七星打开了公共通讯频道。
他谨慎起见没有作声，听见那边没头没脑传来声“好”。
温和认真的男声，语调太过郑重，仿佛这是天地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回答。
那是伦桑第一次听到萧忆情的声音，他罕见的愣神了。
七
萧忆情在控制室里浅笑，难得不用掩饰，现在不会有人看见。
趁着伦桑愣神，他操控七星，瞬间到了空门大开的贝德维尔面前。
然后一把抱住他，同时启动自爆。
那次密谈，皇帝的言外之意就是必须解决伦桑，用任何方法都行。
中土日式渐微，他们若想重创帝国只有拼死一搏。这很愚蠢，但他不会抗命。
八
伦桑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他睁开眼，亲信已半跪在床边待命。
这一个月帝国与中土的战斗如火如荼，鹿死谁手仍未知，死伤已然惨重。而当时那一战，萧忆情毫无意外尸骨无存，他重伤保住一命。
贝德维尔的防御力占了便宜，伦桑不知自己是否遗憾。毕竟在当时，萧忆情可是做好了拉他一起死的觉悟，他这样作弊般活下来，甚至像临阵毁约。
他没能如愿亲手杀了萧忆情，而萧忆情也没能以死换他的命。
亲信汇报完公事，凑近低声又交代一句。那“小心”二字，在开战前就已送到萧忆情手中，同时，萧忆情还给了他一个檀木盒子，并亲手解除了上面的机关。
里面装着他所有从未寄出的信，就像那个仍在伦桑书桌里的乌木盒子。
“保重。”
“明日小心。”
“庭院中的花开了，中土是玫瑰的原产地，你可知否？”
中土人心思也许更细腻，连战士如萧忆情，哪怕写下一样的话，字里行间透出了纸背的情感仿佛也要更加缱绻含蓄些。
伦桑知道那声“好”是什么意思了。
萧忆情在回答他。
答应的话却没有遵守，也算你一次“违约”，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吧？伦桑苦笑。
九
帝国与中土的战争以两国生灵涂炭，不分胜负，共同宣布休战结束。
中土战神在战争开头就壮烈牺牲，而帝国第一骑士在一场惨烈战役中被多位中土机甲围攻，因暗伤阵亡。
十
战后，人们收集了七星的残骸，那些碎片寄托着人们对战神的追思，被破格埋在皇家陵园。
伦桑的墓在帝都，人们经常去瞻仰哀悼，连皇族也偶尔探访，对他尊敬有加。
没人知道那只是一个衣冠冢。
遵照他的遗愿，尸体其实被亲信们偷偷运到了当初让他重伤濒死的战场。
他选择和一生之敌共眠。
没有多余的陪葬品，亲信只是依照他的吩咐，烧了他们曾经给彼此写过的信。
一个檀木盒子，一个乌木盒子，盒盖内侧都写着对方的名字。
尘封的过往在一团火中分崩离析。几张纸因为质地太过轻薄，趁人不注意，顺风飘了出去。
“请你务必活下去，直至死于我手中。”
“我的宿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宿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