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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桃花馆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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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过“濒死”症状,我就曾有过。好像是被车撞了吧,“死”的原因不重要,不过自从我“活”过来以后,对以前的事情记得就总不是那么清楚。
但我非常记得,我“死”后的事情。这些事说起来有些恐怖,但于我自己来说,则还有别的情绪。
只有死了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极其单调乏味无趣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白茫茫的浓雾,眼前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你自己一个人,而你正处在某个人的大熔炉里,等待被这比硫酸还浓烈的浓雾腐蚀,化为一滩浓水。
长时间待在这样的浓雾里,足以让一个人彻底从根子上否定自己,从而崩溃疯掉。
但我比较幸运,我的灵魂在四处游荡中,偶然发现了一片桃花坞。桃花坞上密密排排的桃花挤在一起,密集到你不能从这些桃树枝中穿过看它背后的天空。在这片桃花树之间拥护着的,是一座桃花馆,因为它的大门的牌匾上写着“桃花馆”。
我敲了门,无人应答。良久之后,我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推门而进,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后面是一排排一层层的房间,有些唐代贵族建筑的风格,你也可以想象成日本古代贵族府邸的豪华版。但这座桃花馆全是木制的,看上去年代久远,半新不旧,因此只有被它房间之多所惊叹,并没有感觉多美。但却十分静谧。
偌大一个桃花馆,却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我只是升斗小民,见到这种年代久远的宏伟建筑还是有些兴奋的,虽然还是那句话,我并不觉得它漂亮。
从一边的廊下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素雅留仙裙,打着一把轻伞,肌肤赛雪,丹唇皓齿,远山黛眉,碧潭水眸,走路十分优雅,动静很小,却又数不尽的风流挽雪。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她应该用美来修饰,而更可贵的是,她的美不仅仅是在皮相上的,而是从她那淡然无波的眼神中,从她的轻盈姿态里,你感受到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股馨香。
她发现了我,没有说话,停在那里静静看着我。我当时紧张得有些结巴:“我我我……”
她转身道:“进来吧,喝杯热茶。许多年没人来了。”
她的语气并不热络,仔细听,你能发现里面的叹息。
像是一头古兽,延缓了千年的叹息。
但我也随即回过神来,这是哪里?这个女人又是谁?她……是人还是鬼……
我虽然死了,但毫无自觉,如果碰上了那种东西,我依然会怕得要死。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至少是个良民吧,碰上鬼的话肯定是我死得快。
这么美的人,就算真的是鬼,也是艳鬼了吧。但我目前却没有感觉到她要伤害我的意思。或者说,你从她身上察觉不到什么情绪。
我跟她走进那间小屋子,屋子正对院子中心,对着外面到处都是的开得繁盛的桃花。里面没有座椅,只有一张矮几,还有几个坐垫,只能跪坐。
我大咧咧地盘腿坐下。
她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反而去看桃花,眼神忧郁。
我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茶,问:“这是哪?你是谁?我是死了吗?”
她回神,道:“你是死了,来这的人都是死了的。”她话说得轻巧,我却心里不是滋味,我还没待说,又听她道:“不过,来这里的人,都是死后有转机的。如果你不曾来到这,你就真的会死,但这里,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让你还阳,但你醒后不会再记得这里的事。”
她问:“你有什么心愿?”
“什么都能实现吗?”
她看我仿佛问了一句废话,而她也懒得回答。
我讪笑了下,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我平时挺快乐的,每天都乐乐呵呵,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权势、财富、美人,你都可以开口。以前很多人,都是开口要的这些,他们还阳后,也都过得很好。”
“也很快乐吗?”
她认真看了我一眼。“人没有能够活得完全快乐的,相比起快乐,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我傻兮兮地道:“可是我觉得我就每天都很快乐啊。”
她似乎不想再跟我聊。“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跟我说吧。”就走出门去。我大声问:“那我在想起来之前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我爬起来追出门口,但门口却空无一人了,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从那天起,我就在那里住下了。我发现,这里的天一直都是阴蒙蒙的样子,从来没有晴过,仿佛外面的浓雾,遮住了白日。而且昼夜的规律我也摸不透,因为极不规律,所以我并不能清楚地记得我到底在那里待了多少天。
但大部分都是白天,很少有纯黑的时候。
我在那里闲来无事,经常会自己计算着“早晨”起来砍柴,虽然这种“早晨”经常被打乱。女人很少会露面和我说话,我只会偶尔看见她,在廊下静静立着观望远处。我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外面都是白雾。
但她眼里有缅怀,有悲伤和忧郁,很多情绪,她身上有很多故事。
也是,一个成天待在这里,只能见各种各样的“死人”帮他们实现愿望的人,怎么可能没点故事呢。
于是我越发好奇。
有一天她又在廊下静看,我主动问她:“你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就没想过出去看看吗?”
她的神情,陡然变得很阴沉,很恐怖,一下子和之前那个看起来温良娴静的女人区别开来。当时桃花林中一片阴暗,她带着那种诡异的目光盯着我,我瞬间感觉头皮发麻、汗毛倒立,手脚冰凉。
她的声音也有了“鬼”的那种重音,并不好听,十分尖锐。那种感觉,好像你半夜偷溜进故宫,借阴晦的月光看一件五彩斑斓的清宫珐琅器一样。
“出去?去哪?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吗?”
这是什么意思,她竟然出不去吗?是说,她是被困在这里的吗?
一时间各种阴气森森的思想席卷了我,让我越想越心惊肉跳。
那这样的她,不会有怨气吗?
尽管她用那种毛骨悚然的阴沉视线盯着我,但并没有做出什么可怕的不好事情来。
我这个人十分乐天派,正常人这时候早就应该闭口不言,这才是聪明之举,但我偏偏还问:“你为什么要帮人实现愿望?”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时没有动静。我们两个就在那对峙,很快,她的表情不再阴沉,恢复成了平时那样,淡然,如水般澄净娴雅。
“总有一天我会出去的,但我需要等一个人来。而至于为什么要帮你们这些人实现愿望,你不会想知道的。”她的眼睛发着幽幽的蓝光,但我此刻已经不觉得渗人,因为我没有察觉到危险。
“你最好赶紧想出一个愿望,赶紧离开这里。”
我笑:“为什么?”
她冷冷转身:“因为我不想看见你,烦。”
又凭空消失了。
我独自摸着下巴,看来在我说出愿望之前都可以待在这里啊。
因为日子太无聊,连只鸟连个鸡都没有,我开始四处在这座桃花馆里转。仔细看看,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里都珍宝无数,玉石珠宝,种种你能想到的珍品在这里都有。它们没有落灰,但在这里阴沉的天气下,似乎也没有那么夺目光彩。因为实在太多,在这座桃花馆里随处可见都是稀释珍宝,反而就觉得没那么稀罕了。
这些珍宝对我来说,大多都看不透它们背后的故事和来历,所以顶多就是看几眼事情,因此我又很快感到厌倦。
难以想象,那个女人日日待在这里,十几年如一日,该是多么寂寞和无聊。所以我也能理解她的冷淡了。
有一天,天黑了,并且变得有些冷。
女人在正对院子的那间屋子里喝茶,还烧着火炉,我凑过去道:“这里的桃花似乎一直开着啊。”
她淡淡道:“你不是知道吗,这里本来就是桃花馆啊。”
“啊,是。”
过了会儿我又不死心地问:“你在等什么人?”
她却问:“你为什么不肯说出心愿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抽了还是怎么的,居然嘴贱敢跟她调情,一时口中就溜出句:“我怕你寂寞。”
说完以后,我自己愣了,她也微愣,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而我,似乎意识到,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一直这么想,所以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虽然是很微弱的一个笑,但我第一次见到她笑。真的很好看,她变得有人气了很多,变得像你可以在现实世界中看到的那种鲜活的人。
我道:“我是真心的。”
她又轻笑:“好。”
其实寂寞的人,是很好安慰的。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而你一个微暖的拥抱就能让他们微笑。
但我也知道,眼前这个人,要复杂得多。毕竟,她不是普通人,她背后,或许承载了很多我并不了解的故事。
但就在这个晚上,我开始真的下定决心要帮她驱逐黑暗,驱逐这种寂寞。并不是可怜她,我可能,是喜欢上她了。
后来又是一个黑夜,我精心准备了许久,我把她喊出院子里来,然后在微寒中给她放了一场小型烟花。
烟火绚烂,虽然很小,但我觉得,这是我在这里看过的最好看的景色。
我给她披上一件披风,然后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枕在她肩上,静静看着残留的烟花。“我做这些,你不用有负担,我只是想看你笑一笑。”
她的笑容缓下来,变得平静,以及,烟花慢慢消散。
“你叫什么?”
这是莫大的激励,这一句胜过千万句道谢。
“骆守。”
“我叫阿菁,是桃花馆第五十二代馆主。你想看看桃花馆以前的馆主吗?”
嗯?“怎么看?”
“跟我来。”
她的衣裙迤逦在地,缓缓在夜里划出静谧的声音。我跟着她的身影,然后来到楼上的某个房间。
这里我以前路过过,但因为房间有锁,所以我没有进来过。
她手一拂,锁就开了。蓦的房间四处燃起蜡烛的幽蓝色的光,使这间陈旧的屋子在夜里显得更加诡异。
我站在门口,打眼一看,并不是我以为的祠堂构造,而是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女子画像,或行或立,形态不一。
我走近看其中一幅画,右下角题着字,似乎是表示馆主的身份和生卒年:
桃花馆第三十七任馆主姜菁
明洪武五年至永乐十八年
再一看画像,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另一幅:
桃花馆第五十一任馆主姜菁
民国六年至公元1979年
画像是一位着旗袍烫卷发的婀娜女郎。
这张采用的是油画方法,所以人物面容清晰可辨,和阿菁极像,简直就像双胞胎。
我颤颤巍巍往下看,是一张旧相片,相片上是一位80年代中国时兴打扮的俏丽少女:
桃花馆第五十二任馆主姜菁
1979年至——
看着这满屋的人像,我忽然就涌上一个惊悚的猜测。
姜菁眼神温柔地轻抚这张旧相片。“这里每一张像都是她们本来的样子,而每一个人都是我,都是记忆倾巢而来之前的我。”
“而当沉重腐朽的记忆压向我身时,即是我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