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沈栖生在农历的七月中旬,还有不到半个月便是生日了。
郁老爷子特意打了电话过来,说孩子成年是大事,让郁岁寒务必带他回老宅去过。郁家四代人,嫡传的这一支虽然人丁寥落,却还有一大家子的叔伯和堂亲表亲,每每凑到一起,都要热闹得跟开堂会似的。
郁岁寒挂掉电话,便问沈栖:“栖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沈栖一夜没有睡好,坐在桌边喝粥时仍然神色倦倦,闻言忙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他在郁家受宠,是郁老爷子的心肝,又由郁岁寒亲自教养,上赶着来巴结的人并不少。但到底不姓郁,旁人待他再亲厚,总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
“成人礼不必往年,”郁岁寒翻着手下的杂志,随口道,“按照爷爷的意思,是想送你一套房子,一份产业,让你可以自立门户。”
沈栖一听便被呛到了,一口热粥咽得仓促,直咳得满脸通红,阿鸣正在旁边布菜,忙过来替他拍背。
郁岁寒抬眼看他,见这小孩咳得泪眼朦胧,气都还没喘匀,先结结巴巴憋出一句话来:“我、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问。
沈栖便不作声了。
他不说话时,眼睛低低地垂下去,有种说不出的孱弱和可怜,看得郁岁寒难得动了点恻隐之心。
“如果真的不想要,我可以替你拒绝掉,”郁岁寒说,“但是你要想好,这不止是一份礼物,也是爷爷留给你的一条退路。让你哪天长大了,不想待在郁家了,也能有地方去。”
“我不会想离开你的,”沈栖的神色近乎哀求,“郁先生,你曾经说过我想要什么都可以,那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栖栖,没有人要求你离开我,”郁岁寒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怎么面对他姗姗来迟的青春期,“爷爷不过是想给你独立的资本,而不是逼着你必须去自立门户。”
沈栖听得“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只怏怏不乐地放下了筷子。
郁岁寒又说:“我除了说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之外,还说过,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你的想法,也包括我。”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郁家的孩子。”
沈栖低垂的眼睫终于轻轻抖了抖。
“……对不起,郁先生。”他低声道,“我知道了。”
这个近乎笃定的承诺,让他们看起来似乎达成了暂时的统一。
但沈栖知道其实并没有。
他就快满十八岁,身边每个人都觉得这是个重要的日子。
郁老爷子想送他一份在他看来是用作割袍断义的礼物,而郁岁寒对此表示了赞同。好友顾斯微则不知者无罪,正撺掇他趁着生日进行一场鲁莽的告白。
每个人都在替他未雨绸缪,劝他时不我待,其实每个都是在添乱。
因为他自己明明什么都不想做。
这不过只是一个生日而已,日历上随手就能一笔划过。
等那个日子过去,隔天太阳照样升起,什么也不会变。
最多最多,他会成为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这也意味着他和郁岁寒将不再是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
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依旧可以把自己深埋进温室的沙壤里,如同十三岁至今的无数个日夜,充耳不闻外面世界的凄风苦雨声。
至少,这是获得了郁先生的首肯的。
四天以后,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沈栖和贺悠悠配型相合,询问他是否自愿成为捐献者。
梁馨月得知消息,亲自登门前来拜访,却被郁岁寒拦在了门外。
“你想好再做决定。”郁岁寒对沈栖说。
沈栖点点头,表示会慎重考虑,却也觉得其实并没什么好想的。
他私底下给梁馨月发了条短信过去,只说自己同意移植,让医院那边安排体检和手术时间,再另行通知。
梁馨月很快回复给他一段长长的文字,沈栖瞥了一眼,见上面照例是些感谢和道歉,看起来有些不知所云,也没有心情再仔细去读,索性随手删除了。
郁岁寒预留给他的假期已经终止,一旦监护人恢复了从前忙碌的生活,沈栖的暑假立刻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便开始整日整日地待在画室里不出门。
他在学校里学的专业是油画,画室则是郁岁寒早几年特意为他建的,紧挨着院中的玻璃花房,四季恒温,窗外便是繁荫不败。
这天午后,阿鸣替他来送果盘,见他正百无聊赖地画一幅静物插花,便问道:“小少爷这几天都没有出门?”
“没有,外面太热了,”沈栖想了想,犹豫着开口询问,“郁先生昨晚回来过吗?”
“过了午夜回来的,不过您那时候已经睡下了,”阿鸣说,“先生怕您又失眠,还特意去您的房间看了一眼。”
“……他怎么会知道我失眠?”沈栖愣了愣。
阿鸣却微微一笑:“您的事,有什么是先生不知道的?”
花瓶里鲜插的香水月季已经打了蔫儿,她替沈栖换上新的,边道:“先生不是向来都很关心您么?那会儿您还小的时候,是才十四五吧,有一回生病发烧,死活拽着他的手不肯松,他才从澳洲飞回来,落地眼都没阖呢,不也在床边陪了您一宿?”
说着她还摇了摇头:“估计您自己都不记得了……”
沈栖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只觉得是在听故事,可想要仔细回忆一番,才发现自己的确是没有什么印象了。十六岁以前的人生,似乎早已成了一帧帧的断片与残象,只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几个模糊的片影。
他想象着那时候的场景,想到郁岁寒刚刚结束一场翻山越海的长途跋涉,就被自己不由分说地囚在了病榻前,起先觉得有点心疼,却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往事,甜蜜到近乎虚假,却能轻易加固他心头的那座瑰丽沙堡。
“那应该是烧糊涂了吧,后来也没人跟我提过。”沈栖轻声说。
阿鸣便点了点头,说:“先生想必也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她刚好讲到兴起,忍不住多嘴了两句:“也是他到了这个年纪了还没成家,咱们家里都没个主母,不然要是有了亲生的少爷,也不知道会被他疼成什么样子……”
可话说出口,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慌忙噤了声,又忍不住抬头望了沈栖一眼。
小少爷的唇角还挂着一个微弯的弧,凝神望着手中的画作,落笔如常,似乎是没有听见。
阿鸣心头却陡然一惊。
因为她看得分明,沈栖眼睛里的那点笑意,不过这顷刻之间,就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似乎是……伴随着某个被打破的梦境一起。
这天下午,顾斯微打来电话,问沈栖有没有空陪自己出门买画材。
沈栖原本兴致不高,但想起自己答应过贺悠悠的那本小花仙填图册,便又只好同意,与他约在学校附近的画材店见面。沈栖叫了家里的司机随行,两人买完了需要的东西,又改道去书店。
顾斯微家教良好,早先知道好友是郁家的少爷,也没有拿什么看待少爷的眼光来特别看待他。这时候却难得体会了一把他的少爷作风,一时间在后座上正襟危坐,十分忸怩。
“你和那个人怎么样啦?”过了一会儿,他主动找起话题,“有没有考虑好怎么说?”
沈栖摇了摇头,神色恹恹:“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他猜不透郁岁寒,便只能转而说服自己,保持现状已是万幸。
可越想又越觉得心灰意冷,不知道这岌岌可危的现状又能被维持到哪一日。
亚特兰蒂斯会沉没于无边深海,楼兰会被万里尘沙掩埋,梦会突然惊醒,幻境会被现实打破。
在此之前的一切,他再不甘愿,也不过都是在徒劳地捧沙而已。
买完画册已近傍晚,沈栖提出请顾斯微用晚餐,便挑了一家郁岁寒从前带他去过的西餐厅。
那是一家位于渊城西郊,岳清山景区的观景餐厅,巨大的玻璃建筑在夜色中大方炫耀着通明的灯火,犹如山顶屹立的一座辉煌方舟。
因为同样实行会员制度,餐厅内客人并不太多,十分清幽,两人便挑了靠窗的雅座落座。
除去二楼露台只供寥寥几位世家的贵宾以外,这几乎是整个餐厅最好的观景位置,扭头便能将整个渊城的夜色都收入眼中。
顾斯微看出沈栖今天心情不怎么好,便贴心地不再找他说话,只有些兴奋地左顾右盼着,一会儿看看山下的夜景,一会儿又回望一眼厅内。
然而这一看,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顾斯微犹豫了一会儿,推推沈栖的手臂,小声道:“栖栖,你看那边那个,那是不是你叔叔啊?”
听见这个称呼,沈栖心头陡然漏跳了一拍。
然后他下意识地回过头,便见郁岁寒由餐厅的领班殷勤引着,正面无表情地从二楼沿着旋转楼梯绕下来。
而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一身盛装,妆容精致的妙龄女子。
沈栖一眼便认出来,就似乎就是孟家的那位琴心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