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鸟术师实习记》宇文觉

42、41．死亡记忆

　　从漫长的混沌中醒来，苏木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逆光的人影。因为逆光，对方尖削的脸孔像银黑色的雕塑一样，眉目隐匿在模糊不清的阴影里，边缘却围绕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苏木想要换个角度看清对方的脸，身子一动才觉得脑后头颈衔接的部位传来一阵闷痛，从痛源向头颅内部扩散，一瞬间仿佛是冰冷的水倒灌而入，让他抽了一阵冷气才缓过劲来。居然被人打了后脑勺，难怪会晕倒了。说起来，生物课上学过这是脑干所在的位置吧，突然打击这个地方弄不好会打死人的……
　　似乎是觉察到苏木的意图，眼前的人侧过脸，被挡住的阳光洒在苏木身上，也照亮了对方的脸颊，阳光下少年洁白的面孔如同精致的牙雕一般纹风不动。
　　魍……魉？
　　苏木发现眼前的人形虽然同魍魉十分相似，但是相貌却有细微的变化，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如果像白术说的，使用变形术彻底改变了样子，比如说变成桌子椅子，变成长枪大炮，变成老鼠蟑螂，虽然觉得匪夷所思，只要理解了术师“障眼法”的实质，并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可是现在，明明还是那个人，还是那种感觉，相貌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无端生出一种恐怖片里才有的诡异。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紫色头发的少年问道，在苏木看来，似乎连那浅淡的紫色也变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魍魉吐一口气：“真是自负的问题呀。你要知道，这是魔蜮森林。”
　　这个词语把苏木从虚无世界的恍惚之中拉回了现实。他想起自己是第三次跟着红景天走进这个入口，后来他对红景天说，“我想一个人闯一闯。”红景天先是浮上了不允的表情，最后却还是同意了，她大概是个不愿意束缚年轻人的长者。于是苏木一个人走进森林深处。
　　魔蜮森林名为“森林”，其实别有洞天，几乎拥有可以与蓬莱的三山对等的景致与建筑，但凡进入之人，无不被那污浊沉重的妖气所震慑，却也无不被梦幻般的妖娆美景所诱惑，如临魔境，如临仙境，如地狱之中见天堂。苏木沉溺于此，而不觉暮色已至。
　　当他觉察到身后的妖气出现漩涡，某物破空而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某个东西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后脑勺上。红景天连日来的训练没有白费，情急之下苏木立刻动了使用“六丁护身咒”的意念，才免于头破血流之灾。不过，魍魉的力气实在太大，尽管有护身咒，苏木仍然在巨大的冲击和剧痛之下失去了意识。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如同泼丹朱染赤血的满天红霞。
　　看到苏木一副恍惚的神情，魍魉俯下身，凑进他的脸，逼近他说道：“这里才是我的家，而我，是这里的主人。”
　　这个距离，苏木连对方凑到面前的红口白牙都看得清清楚楚，实在是毛骨悚然。定定心神，冷冷地反问：“你想要杀我？”
　　“如果我回答‘是’的话？你怎么办呢？”魍魉看着他，“你害怕么？”
　　“那我当然是要寻找自救的方法了。”苏木咧嘴而笑，露出上面一排白牙，“不过看起来杀人不像是你的目的。”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苏木苦笑，撑起身体，用一只手轻轻地摸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摇一摇头。
　　“杀人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血河大人的目的。”魍魉就势在苏木身边坐下来，远远看去，仿佛是促膝而谈的年龄相仿的少年兄弟。虚假的姿态，营造出虚假的亲切。他继续说：“血河大人想要找回昔年身为神子的荣耀，却又想要报复上苍，想要成神，又想要逆天，这就是他的矛盾之处。”
　　“血河怎样想，与我无关。但是……”苏木忽然有些词穷。如果说“但是你想要伤害我身边的人，我绝对不允许”那样的话，听起来是很像热血少年主角没错，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来呢？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对待这件事情？如果以苏木的身份，那么他没有权力插手于神仙妖鬼之间；如果以黄檗化身的身份，那么要做的，就不仅仅是保护身边的人，而要优先维护蓬莱所谓的“天道”与常世的“人道”。而且自己身边的人，爷爷？小八？白术？魑魅？似乎别人都没有涉险，被盯上的，只是自己一个人而已。
　　果然没错，重要的还是那两个字，“自救”。救人者必先能够自救。
　　脸上摆出一副倾听的模样，手中却在暗暗积蓄着力量。
　　魍魉看了一眼他收在背后的手，也不说破，笑了笑：“但是我把你留在这里，确实别有目的。”
　　苏木也回看了他一眼。
　　“我的目的，就是告诉你真相。”
　　“真相？”
　　“黄檗之死的真相。”魍魉直视他的眼睛，“你会知道，是谁杀死了你，让你的人生从此改变，让你百余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不是血河吗？”苏木立刻反问道。
　　“你认为是血河？”魍魉用一种近乎撩拨的语气反问道，“被害者对凶手必然怀有非同寻常的怨愤，所以世间才会有怨灵。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被害人的哀怨。固然黄檗是修身养性的大术师，不会堕于怨鬼之道，但他不是仙，也不是神，纵使他是仙是神，也不可能面对杀死自己的凶手没有憎恶。可是，你见到了血河，你的直觉告诉你，你恨他吗？”
　　苏木怔住。血河的第一次出现确实让他震撼，但那是对于魔神的震撼，而非憎恨。他的确不曾憎恨过血河。
　　“那么，你想知道么？那个被掩盖在尊贵身份背后的凶手的真相！”
　　“……”好奇心让苏木动摇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魍魉说着，走到苏木身后，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几乎和他紧紧挨在一起，渐渐开始重合……妖怪上身！一阵恶寒让苏木汗毛直竖，积蓄在手中的力量轰然射出一道金光，黄龙竟然现形。
　　可是却打了个空。
　　“理化性质的攻击，是不可能伤到无形之物的哟。”魍魉这样说着，冷彻的音调有如缠绕而上的蛇。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苏木生生打了个寒颤。难以形容的寒意丝丝渗入体内，铭心附骨。难道这就是被附体的感觉？肢体仿佛漂浮在含盐量很高因而浮力很大的海水中，水从耳朵、鼻孔、口腔汩汩向体内倒灌，所见所感全变成了海水，视力、触觉、听力、嗅觉全都一片模糊。
　　挣扎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倒在崩毁的山道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身下的衣服浸湿了，是在流血吧。想要起身，身体一丝一毫也不能移动，手指微微动了动，酸软无力。
　　为什么会这样？
　　转动眼睛看着披散到脸旁的深栗色长发，是长发啊……
　　这不是我？不，是我……或者应该是黄檗？！
　　身边有些硌，似乎是个很硬而又光滑的东西——是那梅瓶！难道，是血河已经被封印之后的情形？这样想着，山道上远远走过来两个人。
　　明明是没有见过的人，仿佛有人附在自己的耳边，不断地灌输着某个意识，让名字很自然地从嘴边吐出——青蒿……但是重伤的身体却没有力气，无法呼喊出声。是快死了吗？幸好他们来了，真是幸运。
　　青蒿的身边站着一个极为漂亮的少年。“双花”的名字在心里响了起来。少年向他伏下身来，哭着，眼泪从光洁的脸颊滑下，落在他的头上脸上。
　　看到少年悲伤的脸，他也觉得难过，真想对他说：“不要哭……”
　　青蒿的法器寒光闪闪的尖端刺进了他的身体，剧痛。他无比震惊地看着青蒿手执染血的法器，那张残酷的道貌岸然的脸，无声地说：“怎么……”
　　想要扶起他的少年似乎震惊过度，完全呆住了。
　　为什么？我伤害过他么？我帮助他们，保护他们，同他们好好相处，但是他却想要杀死我？这杀意是从何而来？究竟是哪里错了？
　　我为何要为他们荒谬的逻辑而死？
　　我为何要为他们内心的黑暗所害？
　　死亡的窒息和被杀的惊愕在揪扯着苏木的神经，像捕兽的绳套一样越抽越紧，和记忆中插入身体的恶毒法器一样撕裂搅动着他，疼痛被无限放大。魍魉幻影般的脸庞浮现在苏木痛苦的脸上，有些狰狞地笑了。
　　“这样就唤醒你的憎恨了么？真是容易啊。看来在魔蜮森林等你果然是正确的，在我们的家园，即使是术师，也会不能抗拒地吸收妖氛啊。”
　　黄檗死亡之时的情境和心情已经得到了完美的再现，盘曲在苏木心中负面情感和憎恶之念应该会被诱发。魍魉清秀的脸孔扭曲形变，这是他一直所期待的东西，来自高洁之人心中的恶念，那是他最宝贵的食粮。
　　可是，恶意似乎被苏木自身的克制力所限制，并没有破笼而出。
　　是因为苏木的天性太过纯良么？有些焦躁的魍魉拼命地强化那个场景。
　　忽然七道强大的力量压迫在魍魉身上，竟然在一瞬间形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七白咒？[1]”魍魉惊而抬头，却见魑魅旋风一样地冲到他面前，再后面并没有人影，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那是隐鬼和双花。
　　“请你马上离开先生。”魑魅用哀求的声音说。
　　“你要为了他与我对敌么？”魍魉保持着被压制的姿态，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注[1]七白咒：出自道教咒语，意即“七段告白”的意思，“一白入贪狼，二白巨门傍……”是对北斗七星的告白。
下一话预告，双花的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