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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葡萄架下的少年 ...

  •   他并不俊秀。但是永远绷直了背,虽然瘦,却挺拔,像一株枝干细细的水杉。因而在一众下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别人家里的亭子都是光秃秃的,至多种些爬山虎,只有林婉婉家里种了藤蔓植物,夏天的时候会开浅紫色的花,颇有几分诗情画意。才怪呢,杨敏言才不承认林婉婉家的园子好看,林婉婉最讨厌,有各种款式各种花色的洋装,还故意在自己面前飘来飘去,像只花蝴蝶。娘说了,那些衣服哪有我们的绸子衣服好,又软又舒服。可是杨敏言心里还是不舒服,偏林婉婉功课也好,自己素来懒散,不愿费心记那些东西,不挨骂已是万幸。因此只好变着法儿也要一件洋装,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居然就沉了脸,说是什么洋人的东西没一样是好东西。杨敏言撇撇嘴:上学也不肯让自己进学校,只在私塾跟着老夫子念点之乎者也。真是老古董。那姨娘还不是吸洋人的鸦片,怎么倒不见说。嘀咕到得末一句,因着心里不忿,声音难免大了。父亲居然扬手就是一巴掌。
      杨敏言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跑回房关上门大哭了一场。枕头都哭湿了,心里才略略好受了点。谁知道到得晚上,仍不见父亲来哄,往日自己佯做生气,父亲必定是把各色自己喜爱的吃食买来的,倾芳斋的八宝酥、连亭轩的豆蓉包必定是有的。心里更是委屈得不行。跑到娘的房间里又去哭了一回,娘也不理,最后抽抽搭搭哭得累了,却是自己再也哭不下去,只好拿手抹眼睛,从指缝里偷觑娘。娘却只是说:敏言,你也这么大了。往日我们事事依着你,原是当你小孩子不懂事,你哥哥又……再这样下去,却是不成了。你道今日你爹爹为何这般生气,你姨娘原是因着她那个病,不吸那鸦片痛得委实忍不得,你爹爹因着这件事原本心里就不痛快,你说你爹爹向来是最痛恨这些东西的,现在不得不让你姨娘天天吸着,心里哪有个好受的。
      敏言听了这番话,自然知道若再不消停,自己也讨不了好。只闷闷在园子里乱转。已是晚上,天上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山冈,照着林婉婉家的园子,也照着杨敏言家的园子。杨敏言对天大喊一声:“你,只准照在我家园子上,不许去林婉婉家。”瞪着天上半晌,又自己扑哧笑了,揉揉脖子,往凉亭走去。
      隐隐约约却似有鹧鸪叫,杨敏言提着裙摆蹑了脚循着声音去。月季丛边模模糊糊一个黑影,似蹲着一个人,敏言素来大胆,大喝一声:“谁?”倒把那人唬了一跳,往后一跌,坐到了地上。那人倒也不慌,站起身来,拍掉衣服上的土:“是我,小姐。”
      杨敏言瞪他一眼:“谁知道你这个‘我’是谁啊?”
      “我是花匠的儿子。”声音清润,是个少年人。
      已是初夏,少年穿一件褂子,手长脚长,衣服嫌小,像是植物长得太快撑破了皮,他却似不以为意,只站得笔直挺拔。他静静地望着敏言的眼睛,目光澄澈,正如今晚的月光,敏言个头虽高,相比起来却还是矮了一头,看向少年的脸时需微仰了头,半边脸沐在月光下,莹润洁白,似一朵白玉兰,另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夜色却勾勒出少女脸部柔和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让人疑心在颤动。
      家里的下人从来不敢这样直直凝视主人,敏言觉得新鲜。可是又无端有些恼怒,敏言不明白这恼怒从何而来,私塾里有少年看自己时,自己不过笑一笑。可是敏言笑不出来,她觉得那样笑似乎太轻佻,是私下里听人家说的不庄重,在这样纯澈的目光下,她又不愿意那样朝他笑笑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敏言别过脸去。想到哭肿了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来看看葡萄秧子,顺便拔拔草。”少年指着边上道。说完又蹲下身去继续。
      “唉,我看看。葡萄就是从这个上长出来的?”杨敏言好奇地揪了揪。
      “别动。今年刚种的,经不起折腾。”少年一掌拍开敏言。
      敏言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什么大不了的嘛,死了种过就是了。”
      少年也不回头,只是低声说:“蝼蚁尚且惜命。”
      敏言一怔:“怎么跟个和尚似的。”眼珠一转,又道:“你上过学?”
      少年也不答,细细地把附近的草都拔了,才直起身来,看定了敏言:“这株葡萄原是野生的,不知何时自己长起来的,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初时不过一株小苗,风往哪边它就往哪边倒,可是你看现在,它长那么大了,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啊。”
      敏言不曾料到他有这一番话。一时无言以对。
      “回去吧。夜了,当心受凉。”少年转身离去,身姿挺拔。
      “嗯。”敏言应了一声,顽皮一笑,也学着少年的样子,挺直了脊背往回走,等走回房,发现还真是累。
      只是敏言后来才知道,再累也是要挺拔如松的。

      第二日上课,林婉婉又穿了一身新的洋装,白底色,上面洒了大朵素净的浅紫色的花,清雅美丽。一下课,女同学们纷纷围过去,对林婉婉的新装赞不绝口。杨敏言回身和后座的男生闲扯,耳朵眼睛却忍不住往林婉婉去。真是天生对头。
      “这条裙子是我阿姨从英国带回来的。阿姨这次回来,带了好几条裙子给我呢。阿姨说,她在那边看了就觉得这条裙子衬我。”
      “是挺好看的。我姑姑从上海带来的几条,都不及你的好。”是敏言同桌丽芝的声音。杨敏言挑挑眉:马屁精。回身坐了。想到父亲不让自己穿洋装,心下又委屈起来。不过敏言在人前向来好强,怎么肯让人看见流泪。
      回家之后,就又有些闷闷不乐。敏言无聊又只好去园子里晃,想到昨天的葡萄树,倒来了些兴致,跑去看看。只是大太阳下面,叶子有些蔫了,藤的尖端倒仍紧紧绕在扶持用的杆上。敏言想浇点水,想起昨天那少年的神气和话语,觉得还是找他去问问比较好。在园子里转了一圈,终于发现少年正蹲在园子边角的一小块地上,那地上只种了些低矮的植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少年在边上拿笔画着什么,敏言玩心又起,蹑手蹑脚走到少年后面,正欲吓他一下,瞟到少年手里的本子,又想先看一眼。
      “早就看见你了。”冷不防少年冒出句话来,倒把敏言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吓人?”敏言不满地瞟了一眼少年。
      少年却不出声,手下不停。
      “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敏言劈手去夺少年手里的本子。
      “恶人先告状。”少年冷冷地抛出一句,夺回本子。
      只一眼,敏言已经看见少年本子上画的正是地里种的像草的东西,一笔一划却极细致。
      “喂,你干嘛画这草?”顽固的好奇心是敏言天敌。
      “这不是草。是药。”
      “药?什么药?你画来干嘛?”
      “你嘴巴装发条啦。”
      “嗯?”敏言随即醒悟过来:“那什么,你别太嚣张了啊。”
      少年抿着嘴,嘴角却是向上弯。
      “我还以为你最正紧不过,原来除了数落人,还会绕弯弯。”敏言愤愤说。
      少年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
      “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少年的声音悠悠缓缓,似汨汨流淌的一汪水。
      “嗯。”敏言声音闷闷的。
      “我们一起念书的,有个叫林婉婉的,书念得好,那也罢了,三天两头换了新洋装,得意洋洋。”
      “那都是林婉婉的事呀。”少年温和地笑了。
      “可是,我爹不让我穿洋装。我看了林婉婉那样,就讨厌。”
      “你自己的衣服不好看么?”
      “好看。可是林婉婉有洋装,我没有。”
      少年摇头,果然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
      “可那也是林婉婉的事啊。况且她有洋装不过是她父母愿意给她添置,又不是她的本事,你为什么要难受呢?”循循善诱,少年发现自己还真的蛮有开导人的天赋的。
      是啊,那都是林婉婉的事情,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的少女立时领悟:“你说的不错。”
      “那你说“自己的本事”是指什么?”
      “比方说,她书念得好,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你们都是一样的先生,偏她占先,自是自个儿真本事。”
      “哼,我也可以念得比她好。”敏言不屑道。
      “那就看小姐的了呀。”少年狡黠一笑。
      “不过有一样,你有,林婉婉没有。”
      “什么?”敏言奇道。
      “天机不可泄露。明天来告诉你。”少年说着又转身要走。
      “唉,你等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庄俨,大家都喊我小庄。”
      “那你以后叫我敏言就行了。”
      “被老爷太太听见了,我可得仔细着皮了。”少年笑语。

      杨敏言此后上课当真不再顽皮,认真严肃,夫子几次三番疑心杨敏言要玩什么新花样,心惊胆颤了好几日,终于渐渐放下心来,想着许是转了性子。敏言也争气,功课渐渐都赶上了,夫子对其也不复旧观。林婉婉的新洋装仍是层出不穷,敏言也只是一笑置之。
      只回家后还是顽皮,定不下性子,想来本就贪玩之人,哪里真能把性子全按捺住了,那里强行忍住了,回了家不变本加厉已是万幸。
      时局动荡,父亲三天两头不着家,敏言怕母亲担心,倒也时常陪着说说话,比起从前竟是懂事多了,太太心里自是宽慰不少。
      庄俨却不见人影,像是突然失踪了。杨敏言起初还巴巴地记着他说“明天告诉你”那话,渐渐也就忘记了。一日放学,敏言收拾东西回家,林婉婉却跑过来:“杨敏言,大家都说你家园子里的月季开得好,我去你家看看好么?”敏言像是第一天认识林婉婉,她不是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来不主动搭理人的么?杨敏言虽然现在看林婉婉也不像当初那般,但毕竟是有些疙瘩的,只拿话来推搪:“也就那么几株,你有空改天来看好了。”
      “那我现在和你去吧,反正我也不认识你家,跟你去最妥当不过了。”林婉婉挽住杨敏言的手,亲亲热热的。这倒教敏言不好拒绝了,只得说好。一路走回去,林婉婉说说笑笑,似乎也不似当初觉的那么讨厌了。走了一路,林婉婉突然一拍掌,问道:“敏言,你的衣服料子是不是你自家铺子里的?我听说你家是开绸缎庄的。花色料子都没的说,我看了觉得喜欢的紧。”
      这下敏言愣了,这是万万料不到的,林婉婉向来洋装都不带重的,谁料到竟会觉得敏言的衣服好看。
      “你的洋装不都挺漂亮的么?”
      “漂亮是漂亮,不过我也喜欢传统的衣服,我觉得你穿那一身,往那一站,韵味就出来了。洋装再漂亮也就是漂亮而已。”林婉婉对服饰显然颇有自己的心得。
      “我们铺子大概每隔半月就有新货,你要喜欢就去挑。”杨敏言慷慨大方。
      “那我就不客气啦。”
      一路闲聊着到了家,敏言就领着林婉婉到园子里去,这时候正是傍晚时分,粉色、白色、黄色的月季在夕阳的余光下似都拢了桔黄的一层轻纱,两人同时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似乎一大声就会打破这盛放的美丽与静谧。静静看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天边落日一点点沉下去了。
      “我也该回家了。”林婉婉惋惜道。
      “要不在这儿吃晚饭吧。”敏言挽留。
      “不了,我娘等我呢。”
      敏言领着林婉婉从园子那边绕回来,却听林婉婉一声惊呼,抬头一看,敏言也在瞬间被打动。园子一侧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葡萄架,上面攀爬着绿色的枝叶,撑起了正方形的一块小天地。葡萄架下,一个少年坐在树墩做的凳子上,手里捏着笔,正静静描摹着什么,夕阳从枝叶间漏下来的光,一小块一小块落在少年的身上,像是细碎的金子,一恍惚,就觉得仿佛这少年已经静静坐在那里很多年。
      两人都觉得不忍惊动,牵着手,悄悄挪走了。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远处两个少女的背影,突然绽出一个笑,耀得太阳也闭了闭眼。林婉婉走时承诺说要给敏言带几套洋装,敏言想起父亲的脸色,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杨敏言心里一直有个念头飘来荡去的,像是个脱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在天上飘,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干着急。回房里写了会儿字,终是忍不住又到园子里头去,庄俨却还在那里,此时暮色四合,葡萄架下的少年突然抬头。
      “小姐,你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
      “干什么?要干什么吗?我没想过啊。”敏言被突然的问话弄懵了。
      “就是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干的事情或者打算去干的事情。”
      “每天念念书,玩耍一阵子挺好的呀。”敏言笑盈盈的脸庞像一朵花。
      “那,你就没想过,总有一天你爹不再让你念书了,你要干点什么?”少年很有耐心。
      “我也没想过啊,可能年纪大了,嫁个人。”说到这里,敏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少年,“额,我娘是这么说的,嫁给人家做太太,她的心事也就了了。”
      跟花匠的儿子说这些事似乎有些那个,但是敏言也没有什么闺中好友,哥哥又已经去了,这些话本也无处说。
      “果然是小姐。”少年的语气有些怪怪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敏言自然听出少年话里有话。
      “小姐么,自然是按着小姐的路走。”
      “小姐什么路,不是小姐又什么路?”敏言打破沙锅问到底。
      “小姐么自然是念点书,学点女红,到时候嫁到富贵人家做太太。不是小姐么,自然只得靠一双手,吃饭穿衣。”
      敏言从前自是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原本爹爹和娘怎么安排自己就怎么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可是乍听了这番话,却突然对自己的过往生活有了一丝不确定。私塾里的同学虽是和自己差不多,但是其他人却并不是和自己一样生活的。这十四年来,除了想怎么向父母撒娇要东西倒还真没认真琢磨过一件事。
      “那你要干什么?”敏言反问少年。
      “我么……”少年眼望着前方,却是神色悠远,眼睛发亮:“我想当大夫。最好的大夫。”
      “怪不得,你种了那块药草。”敏言想起那片矮矮的植物。

      敏言突然觉得不甘心,书里尚有女驸马,自己虽不是天纵英才、惊才绝艳,但是总也可以定个天资聪颖,女子不都是要温婉贤淑、恭顺和孝,想花木兰、穆桂英不也是胆色过人、有勇有谋么?自己当下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想干的事,可是真要干,必定也是成的。看那些太太整日里打马吊说说家长里短又有什么意思,日子天天都一样。
      “受教了。”敏言拱手为礼。
      庄俨也回一礼:“折煞小生了。”用的倒是戏文里的调子。
      两人都笑将起来。暮色融融,一弯新月俏生生攀上了枝头。
      “对了,今日那个莫非就是林婉婉?”
      “你怎么知道?”
      “猜的。”
      “这倒奇了。你怎么猜出来的。”
      “原是她那一身洋装实在显眼。”
      “你说的我有林婉婉没有的到底是什么?”杨敏言想起前话。
      “就是这个。”庄俨往上一指,正是那葡萄架。
      敏言心里有些得意:“谢谢啦。”
      “唉,你识字的吧?我看你经常涂涂画画再写写的。”
      “原是认得几个字的。不过平日里并不能出园子去,又没有书,渐渐也有些忘了。”
      “你不早说,我借你几本好了。或者你来书房看,我爹最近都不在,我给你留着门,你进去了再关上。”敏言虽则任性些,待人倒是真的不坏。
      庄俨心下有些感动,面上却神色依然:“谢谢!”
      “对了,你最近怎么都不见人。”
      “我爹他,去了。”少年神情黯然,让人看了也忍不住郁郁。
      敏言不知如何安慰,只绞了手静静陪坐在旁,直到漫天星辉。

      敏言上课越发勤恳,成绩已经直追林婉婉,林婉婉果真去敏言家铺子里选了缎子做衣服,她白皙脸蛋,大眼睛,樱桃小嘴,穿什么都好看。敏言看了也不得不承认:“林婉婉确实有资本。”只她自己毫不以为意,倒也可爱。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发现自己原是想岔了,杨敏言原觉得林婉婉像骄傲的孔雀,不易相处,实在林婉婉和善诚恳,是个热心人。林婉婉一回也说了心里话,说原觉得杨敏言仗着家里开着绸缎铺,不知怎的,似对自己的衣服特别不顺眼,看见自己穿新衣服就从鼻孔里出气,相处了倒也不是那么回事。敏言暗道一声惭愧。
      上了课,敏言每每想法与老师相左的,回来便与庄俨讨论。庄俨书读得并不多,多是些医药之类的书籍,然则书房里这些书也有限,因而日常空闲时,便照着敏言的书目,也读些书自己参悟。庄俨悟性高,往往自己就能领会,敏言初时不服,总觉得是侥幸,日子久了,渐渐也就承认,不过嘴上仍是厉害:“这也不是你自己本事,是爹娘生得好。”
      庄俨笑:“是呀,你说你爹娘也是那么聪明的人,生下你,怎么就……”
      “庄俨,你什么意思?”敏言气急败坏。
      “嘿,你不是已经听懂我的意思了么。”庄俨神情淡定,一双眸子却是含着笑。
      敏言气不过,往庄俨背上拍了两记。
      “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圣人诚不我欺。”
      腿上又受了一记佛山无影脚。
      庄俨斜觑了一眼敏言,敏言毫不愧疚地呵呵笑。
      庄俨无奈地摇头苦笑,看向敏言的目光却是带着宠溺的。
      “要是我哥哥还在,肯定不会让你欺负我。”敏言大声说。
      “要是我妹妹还在,我肯定不敢像你父母宠你这样宠爱她。”
      “为什么?”敏言是好奇宝宝。
      又中招。对这丫头真是屡试不爽。庄俨一笑,眸光清澈。
      “我妹妹要成你这样了,那可怎么得了。”
      “庄俨。”敏言咬牙切齿。
      庄俨只是笑。
      “像我怎样了?”敏言目露凶光,逼近庄俨。
      庄俨微笑:“像你,我岂不是整天要守着我妹妹,防着那些孟浪之徒。”
      “哼。”敏言红了脸,“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这不是夸我,是骂我呢。”
      “奥,我骂你什么了?”庄俨继续。
      “你想说我不够矜持吧。”敏言脱口而出。
      “怎么会呢,这样子的你很可爱啊。”庄俨语气温柔,目光眷眷地看着敏言。敏言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不成想露出发红的耳根。敏言却不知晓,只是不敢看庄俨。
      庄俨看敏言这番娇羞却与平日不同,心头一动,揽住敏言肩膀,轻轻带到怀里,敏言挣了一挣,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下来,靠进庄俨怀里。
      “敏言。”
      “嗯?”低不可闻声似蚊呐。
      “我喜欢你。”
      “嗯。”连脖颈处也已泛出粉红。
      “庄俨。”
      “嗯?”
      “我,我也喜欢你。”
      庄俨身子一振,女孩子矜持,能够接受自己已经心满意足,未曾想还能得到回应。心里一时似涌上一股热泉水,熨帖地每一个角落都舒服地想要喟叹。
      敏言话出口又有些后悔,怕庄俨真觉得自己不矜持,心里就有些惴惴的,庄俨半天又没回话,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这时抬起头来偷瞄了一眼,却被庄俨的目光捉个正着。敏言正欲待言,被庄俨掩住了口:“不用说,你肯把这话告诉我,我很欢喜。”
      “我原是想把这番心思烂在肚里的。”庄俨又怅然道。
      “为什么?”敏言挣脱出庄俨怀抱,看着庄俨。
      “我过几日就要走,已向老爷辞工,老爷也已允了。我想去上海,真正学一点医术。”
      “敏言,其实我一直没有和你讲过我的身世,今日一并说了吧。我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原也是富甲一方,我爷爷本是个举人,不过孙先生起事之后,这举人身份倒成了负累,后来家道中落,终于渐渐地败下来。娘亲还在的时候,一家三口虽苦,到底和和美美,也很是快活,但我娘一场病去了之后,爹爹也一日日地没了精神头,不再教我习字读书,到得你家寻了这个花匠的差事才勉强度日。”
      “那你学医是为了你娘?”
      “起初是,后来渐渐的迷上了。”
      “敏言,喜欢什么就去干什么,我娘跟我说,做什么都不能委屈了自己。”
      “嗯。”敏言重重点头。
      “其实我若能护得你周全,必是让你不受半点委屈。只是……”
      “庄俨,我都明白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让别人欺负了去,也绝不委屈自己。”敏言郑重道。
      “你只管好好的,不用担心我。一定可以当一个好大夫。”
      “是,我有能力,最是勤奋,又肯下苦工,脑子不笨,学了没有不成的。”
      “你倒是挺看得起自己的么。”敏言笑起来,若海棠初绽。
      “是,我有自知之明,必定有出师的那一日。”
      “我相信你。祝你早日出师。”
      “傻丫头,别哭。我会回来看你。”庄俨轻轻揩去敏言脸上泪水。
      “我等你。”
      敏言止了泪,其实也并不十分伤悲,只是刚刚表明心迹又要离别,难免有些不舍。但未免父母起疑,终究不能去码头相送了。
      再不舍也要离别,那日清晨,雾气弥漫,幸好没有影响到船出航。庄俨匆匆奔赴上海,满心欢喜,不时去摸摸前襟,那里放着敏言手工拙劣的一个钱袋。
      敏言一夜辗转反侧,天微明时,终是耐不住起了身,叫了辆黄包车到码头,远远听见汽笛鸣响,等到得近了,船已经启航,甲板上仍站满了挥手作别的人,只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敏言眺望了好一阵,船去得愈远,难以辨认,敏言只好扬起灿烂的一个笑容,与堪堪升起的太阳倒也不相上下。不知道他看见了没?
      多年后,敏言和林婉婉是挚交好友。两人合伙开了家服装公司,衣服都是自己设计的。林婉婉嫁了人,又离了婚,独自带着女儿,敏言幸运得多,嫁给一个医生,生了两儿一女,家庭美满。女儿活脱脱一个小敏言,任性顽皮,可是人人宠爱,不忍斥责。敏言和林婉婉喝完茶回家,女儿就来拉自己的手,神神秘秘往花园子里去,园子的一侧,搭了小小一个葡萄架,不知使得什么法子,枝叶茂盛,青翠欲滴,阳光透过枝叶,如斑驳的碎金。那庭中正坐了一个小小少年,挺拔如松,敏言出不得声,泪如泉涌。
      埋在记忆里那么深,蓦地暴露于阳光下,风一吹,心伤就化飞灰。
      并不见得怎样刻骨铭心,惊心动魄,可是杨敏言,不能忘记。
      如果不是那葡萄架下的少年,敏言怎么会抛弃任性刁蛮的那个自己,怎么会决定成长起来。
      如果不是他,又怎么能一直挺直了脊梁,走过这些年风风雨雨。
      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有勇气对抗父母的逼婚。
      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能认定前路一往无前。
      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幸福,而又那么地遗憾。
      但她已经不记得他的面容,只记得他笔直的身姿,若笑起来,像是漫天的星斗都扑到了你的怀里。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
      杨敏言在父母携带下,离开浙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离别得那样匆匆,原是以为不久的将来就会重逢。谁知,竟是一生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葡萄架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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