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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待浮花浪蕊都尽 ...


  •   一

      游知北头一次从山下堂堂正正回来的时候,被一众闲的没事干主动在掌门面前申请埋伏在各处等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抓了个正着。
      他还没来得及有任何逃跑的动作,已被几个眼疾手快的师兄摁在了地上,其中一位钟师兄颇为重量级,恰恰好坐在他尾椎骨上,他哪里敢轻举妄动。
      何况今日自投罗网,本就不是来轻举妄动的。
      桃花眼一转,巴巴儿的望着围着他笑的几个师姐师妹,刚想张嘴,也不知道哪里来得一只手,捏着他的脸就给他结结实实的塞了一嘴布。
      他像从河里捞起来的俊俏螃蟹,就这么被五花大绑的给送到了掌门所在的无倾正殿上。

      殿上坐着慈眉善目的掌门,旁边站着凶神恶煞的左右护法。
      “又偷偷下山了?”掌门今年已经五十有四,游知北也已经二十有四,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对话永远都仿佛是在面对一个五岁孩童。
      左右护法气的吹胡子瞪眼,居然一句话没说。

      这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游知北想了一路的豪情壮志气血翻涌的言语一句话没派上用场,他嘴里还塞着布,只好垂头丧气的点点头。
      掌门又亲自踱步下来,帮他把嘴里的布扯下来,温温柔柔地又问:“还是不想待在无倾?”

      游知北最怕看见掌门这慈父一样的表情,他一腔热血已经被这三月春光融成半条缓缓流淌没半点波澜的无倾河水。
      只好再次点点头。
      这次是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掌门也点点头,居然没让人带他去书楼抄书,而是又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游知北眼睛亮,咳嗽一声,挺直腰背:“行侠仗义,四海为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嚯!
      一众在外偷听的师兄弟师姐妹们齐齐吸了口气。
      游知北好大的胆子!还敢说呢!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然是没问题,然而对于游知北,四海为家就是大大的问题。

      “你做梦!”左护法的暴脾气一起,顿时使得局面再次出现更大的波澜。
      无倾山有规矩,自十五岁起,凡连续五年文试武试皆在前五者,将在第六年由掌门和护法共同选出下一届最佳的掌门人选,并从此跟随掌门进行贴身教导。
      游知北正是这一届已指定的掌门候选人。
      谁知一年后,他却时时刻刻的想着出去闯荡,立志做一个浪荡侠客,天生不羁爱自由,不愿一生都要像老掌门一样为无倾山的事业勤勤恳恳奉献终生。

      第一次跑被抓回来,掌门问他:“怎么又改了主意?”
      “大丈夫之志,当在一国,不在一山。”

      天下之大,不止一个无倾山。

      他骄傲的头颅很快被左护法打得抬不起来。

      从此忍辱负重坚持不懈锲而不舍,抓一次抄书一次跑一次,跑一次被抓一次,如此循环往复依然浪子不回头,也着实令人感动和钦佩。
      但也着实欠打。

      他也问掌门:“不能换一个吗?”
      “能是能。”掌门笑笑:“但是都不及你。”

      游知北仔细想了想,深以为然。
      确实,上上下下,都不及他。
      掌门不愧是掌门。
      然而他照跑不误。
      因为游知北就是游知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游知北。

      然而这次不一样。
      他望着掌门:“如今,有一人可。”
      “谁?”
      “右护法门下,许岸。”

      顿时整座殿都在下一秒安静下来,甚至能隐约听见山那边风吹竹林满叶簌簌之声。
      右护法走下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还跪在地上的游知北,他右手一挥,紧关着的殿门顿时大开。
      “唤许岸来。”
      来不及跑的几个小徒弟瑟瑟发抖的站在门外,规规矩矩的应了,又行了礼,立刻便被有眼色的大弟子们拉走了。

      游知北动都未动,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右护法,脸上似乎带着一点戏谑的笑意,更显出几分他惯有的轻蔑与骄傲来。
      这是他脸上常有的表情,喜欢的人只觉得意气风发,不喜欢的人却只嫌弃厌恶至极。

      正殿的香炉上雕刻着松鹤仙鹿,袅袅烟雾被右护法的掌风震散片刻又很快恢复原状笔直向上,行至上空终于停滞消散,整个大殿里清淡深远的松枝晨露一般的气味,经久不散。
      而殿内气氛,也如这弥漫熏香,无形却莫明凝固而僵持。

      二

      许岸日常所居距无倾正殿颇有一段距离,游知北跪在地上也并不着急。
      右护法一直沉默,因许岸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是他的关门弟子,向来极为得宠。
      且......

      左护法不便多言,也只默默地立在那里看着,掌门倒是又问道:“你这两年,时时指点许岸,是早已存了这个心思?”
      游知北点头:“是,性子平和,书藏千卷,武学造诣,一点即通,难得的最合适的人选。”
      “是最合适的,却不是最好的?”
      游知北毫不避讳:“最好的自然是我,不过此般情形,最合适的便是最好的。”
      言下之意,许岸不过是替子。

      他这话狂妄之极,又别有心思的去接近许岸,实在不算君子之道。
      右护法忍无可忍,一掌拍在他胸口上。
      游知北似乎早料到这一遭,因此并不退让,反而仰头正面承住,顿时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击震荡起来,喉头腥甜干痒,一口血已喷了出来。
      他身形不稳,却坚持直直跪在地上:“我为一己之愿,以此卑劣行径哄骗他人,无论如何,非正道所为。护法若不解气,只管再打,无倾掌门首徒游知北,绝不反抗。”
      他甚少说这么正经的话。

      然而右护法就这么打完一掌后,看也不看他,连掌门也不再看,直接走了出去。
      他一句话不说,掌门背对着他,却突然又问道:“你当许岸是什么?”
      右护法的脚步声渐远,游知北一直没有回答。
      堂堂掌门并不尴尬,又问道:“你与许岸相交,别有用心,又可有用心?”
      “自然是有的。”

      游知北不太明白他的宝贝师傅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他如果要选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掌门候选人,满意到可以干脆的放弃他,自然是要千挑万选,千雕万琢的,若不用心教导,如何能成?
      许岸与他初识时,不过十五,尚如天然璞玉,是游知北花了两年时间亲自打磨出来,如今光彩夺目,是现世的最好时候。
      再没有比许岸更合适更令人满意的了。

      “你所认为的用心是怎样的?”
      “如师傅待我一般用心。”

      他这话说的半点都不带犹豫,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向温和的掌门嗤笑一声,这笑声越听越像是平日里游知北常有的笑声。
      三分嘲讽,三分无趣,三分漠视和一分意味深长。
      他走到游知北面前:“真的吗?”
      游知北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和往日大不相同的师傅,嘴角还有未干的血痕:“师傅何意?”
      “你以为右护法打你一掌是为了什么?”
      他正准备回答,一直不语的左护法问道:“你可曾和许岸言明,会有今日之事?”
      游知北摇头,有些羞惭但仍然带着不以为意:“目前未曾。原想过些时日,不料此番情况有变。护法不必担心,许岸素日也曾和我说及有此心志,如今自然不会有任何差错。”

      他暗藏他心伪装成真心去教导他人,时至今日也未曾告知背后之事,反而还是一副可耻的理所当然之色,信誓旦旦的做着担保。
      殿外站着的许岸头脑一片冰凉,右护法站在她身后,冷眼旁观。
      “我说了多少次,你以为你的师兄有几分真心?”

      三

      游知北满满的信心,掌门道:“你且回头看看。”
      他转过头看向正殿门口。
      许岸失魂落魄的瑟缩着站在门前,她早知道游知北回来的事,因此还没等人来唤她,早已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小小的绿衣姑娘,发鬓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贴在额上,头上的缎带已经有些松了,她不过十七岁,一双眼睛如澄澈湖水。
      她极勉强的朝他挤出一个微笑来:“师兄...”
      游知北整个人那一瞬间,仿佛六月酷暑,一桶雪水从头顶灌下,他意识空白,几乎丧失语言能力:“你......”
      听见了多少?

      真奇怪,他上一秒还觉得没告诉对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这一秒,仿佛犯下了天大的错误。
      他也确实犯了天大的错误。
      他忘了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许岸还是撑着笑,眼睛里面隐隐泪光:“师兄,我都听见了。”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她很久很久没见游知北,想说很想他,想问他有没有又碰见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想告诉他她已经习完了他之前教的剑法,又想告诉他其实不必如此,不必这样费心欺瞒,真的不必。
      然而她嘴唇张了又张,张了又张,终于还是放下手,只轻轻地说道:“师兄,我自然是有此心志的。”
      因为你当年也有此心志。

      游知北放下心来,他迅速回过神,仓促的笑了一声:“师兄当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掌门把他提溜起来,亲自解开他的绳子,脸上的表情平平淡淡:“如今你去意已决,就当我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下山之后若还有心,每年回来看看,报个平安。”他又将游知北嘴边的血迹擦干净,整理好他的衣服,怜爱的看了他一眼:“走吧,为师要把你正式逐出师门了。”

      从此之后,他不再是无倾山的游知北。他将真正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四处漂泊。
      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然而背着包袱一步一步走下山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殿高耸,立在长长长长的台阶后,台阶上站满了听到消息跑来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掌门站在最前面,微微笑着看向他。
      二十四年,被掌门抚养长大。
      如今他真的要离开家了。
      游知北眼眶一酸,狼狈地掉下泪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走了,就这样留在这里吧,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然而,一辈子那样长,无倾山又那样小,外面的江湖形形色色,对他而言,全是梦想与自由。他狠狠心,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下山。

      许岸悲戚地站在大殿门前,她的师兄走的那样干脆果断,甚至来不及再看她一眼,来不及再和她说一句话。他一向不是很放心她,总担心她这里没有学好,那里没有练熟,而现在,想来他终于放心,也终于不再关心。

      四

      许岸十九岁的时候,江湖上已经到处都是游知北的传闻。

      他们说,游知北少年英雄,身怀上好轻功,又使得一手飘逸剑法,身形如鬼如魅,到处行侠仗义,颇有声誉,又聪敏细心,至今没有人能伤他分毫。
      她很高兴,她的师兄得偿所愿,终有一天他会散发出更大的光芒,拯救更多的人。

      但也有更多的人说,游知北英俊豪气,不知吸引了多少怀春少女,据说啊,连王侯女儿也对他倾心不已,日日写诗吟诵,满肠相思难抒。然而他似乎并没有遇见什么让他难以忘怀的美人关,两年来,他来者不拒,却始终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男人艳羡却无可奈何,女人牙痒却也依然前仆后继。
      许岸笑一笑,并不怎么当回事,她一向知道游知北的脾性,他自十三四岁时,已是油嘴滑舌至极,到了十六七岁时,更是每年都会给无倾山惹下一堆风流债,二十来岁时更是了不得,已然是能熟练解决各种桃色事件,再也没让掌门操心。
      然而他从来没有真正的爱过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女子。

      那个时候他教她练心法:“屏气,凝神,感受气息在体内的流动与运转,放松,排除杂念。习武之人最忌三心二意。”
      “三心二意?师兄,你若不是又在山下三心二意,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一心一意的教我?”十五六岁的许岸伶牙俐齿,一边翻着内功心法的书一边反问游知北。
      “小小女子,胡说八道。师兄只是换的快,间隔时间短,可不是三心二意。”
      “师兄歪理最多,我才不要和你说。师父说,总有一天你会吃大亏。”她其实是有一些妒忌,换来换去,停停走走,师兄的身边从来不缺女子。

      所以后来终于看清局势,明白该如何做,才是长久之计。

      她深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无倾山才是他的家。她将一直在这里,等待他的回眸。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这是她隐秘的想法,里面藏着一个微小暗恋者最庞大的希望,她自喜欢上游知北,便如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走进了一口深井,她持之以恒的待在黑暗的井底,仰望着从遥远井口投下来的微弱光亮,她知道井外有繁花似锦鸟语花香,一定会有一天,她的师兄亲自来救她。

      她深信不疑。

      许岸有超乎寻常的耐心与毅力,她是柔弱贴心的小师妹,也是除游知北外造诣最高的人,连掌门也说,若不是游知北虚长几岁,未必能比许岸成就更大。她在武学上如此,在感情上,亦是如此。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如果没有游知北,根本就不会有今日的许岸。

      游知北离开了两年多的时间,一年大约会回来个两三次,一次必然是掌门生辰的时候,剩余的,必然会有一次是许岸的生辰。
      他带无数的礼物给她,绫罗绸缎珠钗胭脂,俗气又美丽,十八九岁的少女,没有不喜欢这种精致物件的;又有各处搜罗来的新奇玩意,会飞的工艺鸟儿,香气扑鼻经久不散的古扇;他还帮她收集各类古籍,每一本,都是可遇不可求。
      所以她充满希望。

      她二十三岁生辰那一日,游知北傍晚时分才到无倾山。
      这一日也正是她继任掌门之位的日子,游知北说他一定会早早到来,他从来言出必行,这次却大大失约,又是这样重要的日子,无倾山上上下下,都以为他闯荡江湖把小命闯荡的丢了。

      他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难得真诚地道歉:“师妹,今年的礼物,一件也没了。”说完就大大方方的晕了过去。

      许岸哗啦啦的哭。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游知北有气无力的躺了半个月,宛如一个废人,以药材和各种汤汤水水续命,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又不说。有师兄威胁他:“你现在可不是我们无倾山的人了,出了事什么都不说,再这样,把你丢出去喂狼!”
      他浑身疲累,索性把被子一蒙,能屈能伸的当起了缩头乌龟。

      许岸刚刚当上掌门,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连坐下来喝杯水的时间都没有,偶尔有时间来看望游知北,除了絮絮叨叨他的病情,就是嘀嘀咕咕的埋怨那么多门派,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个世仇那个结亲的,一时半会哪里记得准。
      有时候她看着躺在床上乖巧安静的游知北,心里会有一些扭曲的想法:如果师兄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永远的陪着她,哪里都不会去。
      可是这根本不可能。
      没有人能束缚住游知北,他伤一好便立刻下了山,继续他打打杀杀肆意浪荡的生活。

      他已经三十而立,不再是从前还有着几丝少年气的师兄,岁月与鲜血,经历与磨难将他锻造成为一个仰头大笑摔门去又有几分沧桑的年轻人,世事变迁,容颜改变,不变的是当年那颗四海为家,拔刀相助的心。
      他还是那个值得让许岸一直等下去的人。

      许岸送他下山,临走的时候突然问他:“师兄,听说附近桃花开得正好,想去看看吗?”
      她笑语盈盈,眼睛弯弯如月牙,是他最疼爱最内疚的小师妹,自然是答应。

      最终还是要分别,转身的时候,一瓣桃花落在游知北肩上,他心念一动,伸手折了一支累累花枝,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身影。
      他眼神不自觉的带着笑意。
      许岸的一颗心,深深的沉了下去。
      这笑意多么熟悉,就像她不自觉想起他的时候。
      她心慌地喊他:“师兄。”
      哪里还听得到,他早已远去。

      五

      游知北四年后,决定成亲。
      无倾山上上下下一片欢呼,除了许岸。
      如同晴天霹雳,十足十的力道打向她,她知道,她再也出不了那口深井。

      他们下山去参加游知北的婚礼,她一路上想了很久,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她已经二十七岁,十年过去,不再是看见师兄离开就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小女子,只是心里总觉得这是一场梦,这不对,她的师兄这么多年认识那样多的女子,他什么人没有见过呢,他怎么会为了某一个女子在这样大好的年龄停下脚步?这是不是一场阴谋,又或者,是师兄的权宜之计?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她的思维,一直跟在身边的小童掀开帘子:“掌门,到了。”
      入眼是一片喜庆的红,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游知北脸上灿烂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太刺目了,许岸差一点掉下泪来。
      他是真的找到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了,她那一刻没有忍住,疾步向前问道:“师兄当初不是想做侠客?为何如今又为儿女情长停下脚步?”
      游知北哈哈大笑,并没有察觉出其中的异样:“傻师妹,做侠客和娶亲又不冲突。”

      啊......

      许岸怔在原地,脑子里就像去掉了一块阻碍多年的大石头,是啊,并不冲突的。
      他只是没有遇见所爱而已,他只是永远不会爱她而已,无论她等多久,他既然从前不爱她,之后也更不会娶她。
      原来不是我。所以不是我。既然不是我。永远不是我。
      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漫漫长路的尽头并没有曙光,从一开始,就是死路,从一开始,她就输在原点了。
      爱情原来是这么不讲道理又理所应当的东西吗?

      许岸见到新娘子时,呆愣了一秒钟。
      新娘非常美,无可否认的绝色,长眉入鬓,眼波流转,发间插着一支桃花簪,笑起来的时候风情万种,如不知不觉就会让人醉倒的酒,只是许岸正对着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左脸有一块狰狞的疤痕,生生毁掉了一切美感。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像清脆铃铛:“呀!是知北的师妹吗?吓到你啦?”
      许岸连忙摇头,这个女子像太阳,她的暗淡心事在她面前被逼至角落无所遁形。
      “哎呀,不要紧啦!”她摸摸自己脸上的伤疤,“我有时候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吓人呢,不过已经遍访名医,都治不好啦,所以也只能委屈你师兄了。”
      游知北一直在新娘子旁边打转,似乎很害怕她受到伤害,听到这话立刻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分明是我捡了个好大的便宜!”
      甜蜜恩爱,羡煞旁人。
      许岸除了微笑祝福,再没有任何别的话可以说出口。

      傍晚时候,人渐渐散去,许岸起身告辞:“师兄,新娘甚好,和你正般配。无倾诸事繁琐,我不能久留,就先告辞。”

      我从此,不会再久留。

      六

      游知北成亲半年后,收到无倾山的又一份大礼。
      是回命丹。
      两粒黑黑丸药卧在冰玉盒中,价值不可估量。

      他大惊失色连连推辞:“是师妹炼出的?万万不可,回命丹是掌门以心血所炼制,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我往日见师傅炼制此药,需九九之日,不眠不休,方有两成几率,我师傅这一生,不过只得了四粒。这样贵重,更何况我早已不是无倾之人,绝不能收!”
      清秀小童同样十分坚决的让他收下:“掌门说,师兄虽早已不是无倾之人,但这十年来,不知冒着生命危险为无倾山暗中消去多少仇敌,自然值得此药。”
      “无倾山养我二十四年,这是我应当做的,从不奢求回报,快拿走。”
      那小童逼不得已,照着许岸嘱咐的话又说道:“掌门说,此药同样对尊夫人脸上的疤痕有奇效。只需日后性命垂危之际服下一粒,自有意料之外的效果。”
      游知北果然犹豫,良久他伸出手:“既然如此,我只拿一粒便够了,剩下这粒,还是交给你们掌门。让她好好保重,改日我带娘子登门道谢。”

      不知哪里不对,那小童突然哀伤:“您就收着吧,都收着吧。这是,这是......这是掌门的遗愿。”

      游知北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哈的笑出来:“哈?你这小孩在胡说些什么?你说老掌门去世了我还半信半疑,我师傅那个岁数也是差不多该上天当神仙了,我师妹半年前还来看过我,人好好的呢,你当我瞎?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该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一定要让我师妹罚你抄书!”
      他说的越多,语速越快,那小童的脸色越是悲悲惨惨,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以后再也没人罚我了!”
      游知北还是不相信:“你这孩子,快别演了。我都快信了,真是怪吓唬人的。”
      原本只知道掉眼泪的小童看游知北还是笑着,突然愤怒起来,一把推向游知北:“我为什么要骗你!我为什么要咒我师傅死?你成亲后的第二天,有人来无倾山打架,把师傅打伤了,很重啊!师傅一直在生病,她帮你炼完这两个药就死了!她死了有两个月了!我骗你干什么!我骗你干什么!”
      游知北并没有防备,一把便被推倒在地上,他脑袋撞到后面的木柱,反而迅速冷静下来:“谁杀的她?”
      “不知道是谁,已经被师傅打死了,他被师傅打死后,我们才发现师傅也受伤了。”
      “现在谁是掌门?向师兄?”
      小童点点头。

      游知北当即启程去了无倾山。
      向师兄一向沉稳,看见游知北便已知他是为何而来:“师弟,节哀。师妹临死前,不许我们去打扰你。想必你已知道大概,不必再细说。”说完又温和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妹葬于无倾山南,墓前桃花开得正好,她一向很喜欢,去看一看吧。”
      游知北亦很镇定:“此事瞒不了我多久,师妹可有留下任何书信言语?”
      向师兄摇头:“除了两粒回命丹,并无其他。”

      那小童在身后泪流满面闭口不言。
      不不不,所有人都不知道,掌门留下过的,她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满满的都是写给游知北的,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留下遗书,也曾想告诉她的师兄所有的一切。
      她太虚弱,写到一大半支撑不住,撒了满地的信。
      被小童捡到一一看完,许岸微微笑着:“越来越大胆,师傅的信也敢偷看。”又惆怅的叹了一口气:“看完了就烧了,不要再让别人知道。”
      “师傅为什么不告诉师叔呢?”
      “啊,这件事很复杂呀,你还不明白。”许岸躺在床上静静呼吸,说话一字一顿,像浮在空中:“无倾山太小啦,容不下他的江湖梦,我自然不能阻挡他去追寻他想要的。”
      “啊对了,再过两月,回命丹就可以取出冰室了。及时拿给师兄啊,他如果不肯收,你就这样和他说......”
      “总之,你绝对不可以和别人说师傅信里的内容哦,这是师傅的遗愿,你说了的话,师傅会非常难过,非常非常难过的……”
      她说的越来越轻,像是要睡过去,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半睁开眼:“师兄每月都会寄信来询问我无倾山的情况,我之前已经写了几封回信,放在桌上,你记得帮我当天傍晚时寄出给他。哎呀呀,还有啊,我死掉了才可以把回命丹给师兄哦,不然他可能会冲上山把满山的丹药都塞在我嘴里......”

      小童连连点头,立刻去书桌上翻找,他找了很久,并没有找到回信,却找到了许岸保存好的这些年来游知北寄来的信,最近日子的信也许是因为新婚燕尔,并没有太多其他言语。

      每一封上面都是那么几个字,师妹,无倾山上,一切可好?
      他又仔细找了很久,终于在一本古籍中发现了许岸写的回信。
      每一封信上也都是那么几个字,师兄,无倾山上,一切安好。

      游知北没有去许岸的坟墓,他先去了许岸的住所,同样看到了剩下的几封放的好好的回信。

      六个月前,许岸重伤,他正值新婚,草草问了一句,许岸回信:一切安好。
      五个月前,许岸炼药,他忙里偷闲,寥寥几句,许岸回信:一切安好。
      四个月前,许岸遍寻名医得到同一个答案,他蜜里调油,差点忘记寄信,许岸回信:一切安好。
      三个月前,许岸病情再次加重,他带娘子忙前忙后,得意潇洒,许岸回信:一切安好。
      两个月前,他的小师妹终于撑不住,亲手寄的最后一封信里,依然是:一切安好。

      游知北带着这几封回信慢慢走到许岸的墓前,她的墓葬在那片他们一起去看过的桃花林中,桃花深处,是故人安魂之所。

      他三十岁那年,遇见了现在的娘子,伤好之后,迫不及待情不自禁的想去见她。
      他其实听见了许岸的那一声师兄,可是他走的太远,已经不想再回头。

      听说无倾山下桃花开得正好,师兄要去看看吗?
      他知道她一向也喜欢桃花,原来这么多年,他只陪她看过那么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很不纯粹的一次。
      他陪着她,想着的,却自始至终都是另一个人。

      他想起当年老掌门问他的话。
      “你与许岸相交,别有用心,又可有用心?”
      “自然是有的。”
       “你所认为的用心是怎样的?”
      “如师傅待我一般用心。”

      果然年少轻狂,最是无知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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