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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无题 ...

  •   雍正三年

      十月的天气,偶有阴霾。
      早安排了添置新衣,还没送来。翻着前几年的旧衣裳,拿不定主意穿什么颜色。其实都还是簇新的,好不容易做回贵族,老公虽节俭但人家一件龙袍也要拿足金线来绣,我也不好太寒酸。就秋香色绣木芙蓉这件。
      换了衣裳,叫翠翘给我梳头。在宫里这几年,也习惯了整天顶着两把头。玉扁方虽窄,也有些重量。比起慈禧喜欢的大拉翅,实在好很多了。也漂亮些。一向对她没什么好观感,可她有句话说得挺在理,女人要是连打扮自己的心肠都没有,那还活个什么劲?
      等翠翘弄完,叫董姑姑过来看看可有不适合的地方。这董姑姑的性子,跟德国人似的,严谨刻板,任何事情容不得一丝凌乱。她说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的。一开始不习惯,久了知道了,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今儿这头梳得好,翠翘,你又新学的手艺?”
      “哪里呀,都是皇后娘娘教的。董姑姑也觉着好看是不是?咱们主子的心思可多着呢。这么一打扮,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难怪皇上喜欢……”
      “行了。”我轻言,打断她继续往下。
      之前在太和殿的册后典礼,弄得隆重盛大,百官朝拜,活像再结一次婚。对年贵妃的拜礼,皇帝取消了,没有说原因。皇帝的家事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说理由,除了那个当事人。宫里的这些人都是人精,还能看不出来这里头的含义?皇上重情重义,心里始终只认嫡妻。但往往人们喜欢看表面,她们大概不知道,皇帝这是做给年羹尧看呢。你小子不是本事么?朕倒是要看看皇权究竟在谁的手里。
      “翠翘,你还是小丫头,可不明白这少年夫妻的恩情。再说咱们皇上是贪美色之人么?”董姑姑这话听着是教训,但怎么觉得这么别扭?
      “大早上的,你们是太清闲了么?”我看了董姑姑一眼,平声道。
      “皇后主子,刚才养心殿的林公公过来说,昨儿夜里皇上发了很大的脾气,一早就叫了怡亲王,张大人,田大人进宫。”晚玉在门口道。
      “说为着什么事儿了么?怎么不叫他进来回话?”我起身,端起杯子来,喝了口凉茶。
      “哎哟,好主子,茶凉了,您该喝热的。”董姑姑大呼小叫起来,我还真想把她扔出去。可偏偏她入得了胤禛的法眼。他大概就是想找个人管着我。
      晚玉又道,“刚才您还没起呢,他又着急回养心殿。说是苏公公请您得空过去瞧一眼。皇上早膳也没用。”
      “嗯。”
      坐下来吃了早餐,才要去养心殿。去的时候十三正要走,在外院碰见,一脸无奈对着我摆苦相。
      “又怎么了?朝堂上的事情,你们会没法子?”
      “是因为弘时。”十三道。这几年他跟着胤禛也是忙前忙后,人精神是精神,但身体却是不怎么好。见我一脸询问,他又说,先前是为了先生王懋竑离职一事,现下是不知道听了谁人的谣言,竟然质问皇上他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话至此,我已经明白了。
      这话弘时估计很早就想问了,早在大家猜正大光明后面藏着的是弘历,胤禛又两次让年幼的弘历去景陵祭老康,他已经对皇位彻底绝望的时候。年初他正式站到了自己父亲的对立面。因为他不明白凭什么打一开始自己的老子就将他排除在外。弘时那时过了二十岁,且已经生子。虽然永珅在雍正二年的时候夭折,但之前还是好好的。不存在“皇子皆年幼”的问题。根本就是他的皇父没将他列入考虑的范畴。等到老八老九被关,他也开始着急上火了,说话不分轻重。这种事情儿子质问老子,是大不敬。偏偏他的老子还是个皇帝,一个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皇帝。
      “四嫂,你还是劝劝四哥。毕竟是亲骨肉,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
      我点点头,心想你那个四哥,谁劝得动?让他去忙,自己往养心殿走去。
      苏培盛见了我,也没通传,只是朝里努努嘴。
      “皇上一人在呢?”说着抬脚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有些沉迷有些恍惚。在晨初不怎么明朗的光线中,整个宫殿都朦胧模糊,不甚清晰。历经了岁月,人已沧桑,物也陈旧。只有这种气味,永远没变。
      “不是说了什么人也别进来!”他一抬头,“怎么是你?身子好些了么?”
      我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怎么了?”他疑惑地起身,走了下来。
      “胤禛,很多事情我都不想过问,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就这么看着他,一脸倦容的他。
      “是,朕也希望你不要过问。”
      “但弘时,你不觉得你自己也有问题么?就像当年圣祖一样,你们这些儿子斗来斗去,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公。”
      他直直地盯着我看,像是要把我看穿。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日后后悔。”
      他突然就转头看向别处,声音低沉,“敏慧,你不处在朕这个位置,不会明白朕的感受。什么叫做孤家寡人?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一直到了今时今日,朕才有体会。自己的儿子,亲儿子,听信谗言,来问朕,究竟我的父亲是不是你?!朕曾经寄予了那样多的希望在他身上,为他请很好的老师,希望约束他的言行。可他呢?你都看到了。在朕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在众人都反对朕孤立朕之时,他在干什么?他与他们为伍,与他们相亲,完全不把朕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他越说越激动起来,“ 若弘晖在,朕根本无需为了他伤神伤心,他不值得!”
      他又说起弘晖,我们的弘晖……
      “胤禛,别说了,我都知道。你的苦,你的难,我都知道。如果你想清楚了想明白了,要怎么做,就去做。只是不要亲手去杀了他,他身上流的毕竟是你的血脉。”我颤抖着,说完这几句话。我不知道弘时究竟是被他赐死的,还是抑郁而死的。虽然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我还是不希望是他下令赐死。杀了自己的儿子,这该是多么大的罪孽?
      “你说什么?你竟以为我会杀了他?为什么你会以为我要杀了他?”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厉声问。
      “我……”我意欲挣脱,但被他狠狠地钳制住。
      “你还是怪朕太狠心么?连你都会以为……你没有原谅朕,一直都没有。”说着松开我,手臂无力地垂下,眼睛里的光彩也淡下去。
      我站在那里,只觉突然失去了重心,摇摇欲坠。
      “这三年来,朕做了太多的事情,甚至都来不及一件件细想。有如此多的事等着朕去决断,去判定。朕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及他们。朕只需要服从,不容得任何人来动摇朕的皇权。朕愿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你明白么?”
      “我怎么不明白?你太累、太苦,我心疼啊……”
      他听我这一句,便将我揽入怀中,“我在乎的,也不过是你。”
      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他的心跳。
      “过来陪我住好么?”
      自贺典之后,他就一直在说让我到养心殿的话。我只说再想想。
      茵茵病了很久,她在等着他,等他去坐一坐,看一看。他因为跋扈的年羹尧,已经气得不轻了,怎么还会花时间在她的身上?可他们曾经有过的,难道不是欢颜笑语?难道没有你侬我侬?我要在这个时候住到养心殿,那对茵茵来说意味着什么?伤口上撒盐这种说法未免太轻描淡写。并不是对敌人仁慈,只因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把她当作对手。说到底,我仗着胤禛的真心,从来没有将任何女人看作是自己的对手。也许她们分走了他的时间,他的人。而我看重的,在意的,恰恰不是这些。整日的面对面,只会让心境与感觉都磨灭,不会比现在来得更好。
      此时此刻,却不忍拒绝,我说,“好,我来。”
      “谢谢。”他在我耳畔呢喃。
      在我搬到养心殿之后,年氏再一次搬去了圆明园。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回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对她来说像囚笼一般的宫殿。
      没几日,她身边的雅姑姑求见。说是年主子想见皇后主子一面,但一直卧床不起,精神不济,没有办法回宫。命她前来,请皇后主子到园子里一趟。
      今儿天不好,等过两日吧。我这么回答。
      跟胤禛说起,他看了看我,只说你愿意的话就去一趟。
      这么些年来,我与茵茵的交谈还停留在她说她恨我的那一层。对于这样一个旧时的女子,我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她。毕竟她分走了我的丈夫,我头顶上的那一片天。而她的丈夫,大概连想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有过些什么的时间都没有。他对她的愧疚多于怜爱,就算动过心,也早已被脑中的杂念掩盖。
      胤禛与茵茵,怎么可能只有男女之间单纯的爱恋呢?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到最后结束,依然还是男人们的游戏。耗费的却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与生命。
      还有那些孩子,从来都不是幻影。他们真真实实地存在过。怯生生地叫我额娘的是蓉儿跟福宜。福惠也是白净净的漂亮孩子,会很认真地看我折纸,学了拿给他的额娘看,骄傲地说自己很聪明。
      “潇潇,去储秀宫替我把那件镶了白狐毛的银灰色大氅取来。再请淑慎格格来养心殿一趟。”
      “是。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主子这是要去园子么?”她说着打帘出门去。
      我也没答话,还坐在暖炕上,端着一本《梦溪笔谈》。
      可这忽明忽暗的光线,叫人怎么看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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