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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绿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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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扯絮一般。院子里白皑皑一片,只有低矮的小叶黄杨还是深绿颜色,在积雪下探出枝叶来,活泼俏皮。浅灰色的天空,泛着一种忽明忽暗的光,照进屋子里来,显得更加幽暗。窗格上的图案印到桌上的宣纸里,是朦胧模糊的场景。似无声黑白的电影,有故事,只是看不清楚也看不懂。
拿了火钳去拨盆子里的炭,火星子溅起来,噼里啪啦地响一阵,像小鞭炮。空气里就有一股焦烟味儿漫出来。
再一月,又该过年了。
“爷今儿该回来了吧?”我问着莫儿。
她正坐在迎亮的地方弄针线活儿,头也不抬地回我,“主子都不知道,奴婢哪里清楚?”
“还在生气呢?”我低着头,盯着红色的炭块,那些白色的灰烬,如发上白霜。
“奴婢没有资格生气。”
我浅浅地笑,“给你道歉行了吧?”
她就放了针线,看着我说,“真的不用。主子可以说奴婢任何不是,但就是不能冤枉奴婢与四爷。”
“我也只是一时口快,瞎说气话。”
莫儿跟胤禛几时开始说悄悄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他们是有事情瞒着我的。也不是不相信他们两个,只是除了男女之事,我有限的想象力实在严重阻碍了我进一步发挥。问了她很多遍,都不肯说实话。问她到底还嫁不嫁十三了,答案是不嫁。原因呢?原因是要嫁早嫁了,不用等到现在。那就是骑虎难下咯?十三也顺着她,不嫁就不嫁。有空没空都过来看看,有时候坐一小会儿就走,也不多说几句话。我干着急了好几年,现在也懒得着急了。得不到答案,就想诈降。结果倒好,弄得莫儿气了很久很久。
她笑了笑,“奴婢知道。”
“知道你还生气?”
“奴婢是替爷生气呢。”
“他怎么?”听她又护着胤禛,气不打一处来。
“爷对主子的心,奴婢清清楚楚。可有人不当回事儿。”她说着,还看我。这个“有人”分明就是指我。
“好,你说,我该如何当他是一回事儿?”我无奈道。
“爷想叫您上园子看一眼,您都不去。”
“去看什么?桃花坞里鸳鸯戏水?”我翻着白眼道。
“园子是爷的,自然也是您的。凭什么要您躲着她?”莫儿说着嗓门大起来。
“行了,行了,一说这个你比我还恼。”正想掐了她的话头,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很轻,不是胤禛。
绿衣推门进来,在外间抖雪花。
“绿衣?”
“主子,是奴婢。”
“怎么去了这老半天的?”
这丫头大半年来都不对劲。莫儿也瞧出来了,对着我使眼色。
她打了帘子进来,脸蛋上冻得通红。一身淡绿色的旗装夹袄,下摆上绣了零星几朵垂丝海棠,竟是浑身春意。在这样的隆冬时节,无声俏丽。
“坐着马车呢,还冻成这样?过来烤烤火。”
“是。”
“弘暄高兴么?”他十二月初八满十岁了,我让绿衣送点礼物过去。
“挺高兴的,说改日来谢谢四伯母。就是十四福晋身上不大好,有些日子了。”绿衣抹着头发上的水气。白皙的皮肤上,有晶莹的水珠,折射出剔透的光亮来。
“十四爷在府上么?”
“在呢。说今儿太冷,就没出门。”
我看了看莫儿,“去准备晚饭吧。不等爷了。他回来再给他弄。”
“是。”莫儿起身出去了,还转头看我,朝着绿衣的背影努努嘴。
等她出去,才对绿衣说,“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十四爷?”
她低了头,不说话。
“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早几年你娘想让我做主将你嫁给刘连峰,虽是续弦,但他眼下在园子里当差,是护军总兵,对你也有意。可你不同意。再拖下去,你娘天天到我这儿来哭,我要怎么跟她说?”
“主子,奴婢……”她欲言又止,眼睛里一片雾气。
“是十四爷许诺你什么了?”
绿衣还是闷不吭声的,不点头也不摇头。这丫头原先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几年下来,竟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不愿意说也罢。我丑话说在先头,无论你与十四爷如何,你都不得做出任何有损王爷利益的事情来。想必这中间的轻重,你是知道的。如果十四爷要纳你为妾,我跟爷不会阻拦。只是你爹娘在四爷府呆了一辈子,怕是不会跟你的。日后你们要如何相见,你自己想清楚。”我这话说得不重,却也不轻。严陈氏一直在说早知道就留着绿衣在山东老家,不接来京里。她应该也猜到了。
“奴婢会记住福晋的话。”
“那就好。”我叹了口气,“你去你娘那里一趟。她找你半天了。”
“是。”
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阵惆怅。人与人,实在是很奇怪的。绿衣见到十四的时候,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十四听了她的名字后,便念了一首诗经里的《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这首诗,念亡妻,相思之情甚为缠绵悱恻,却并不适合给绿衣。但打动她的不是诗,而是念诗的那个翩翩少年郎君。一身墨色绸衫,腰间有镶玉腰带。俊朗面庞,生风豪情,举手投足间都是王子的潇洒气度。试问谁家女儿不动心?
爱新觉罗家的男子,太勾人。
绿衣是个心思很重的丫头,不像莫儿什么都放在面上。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注意到她的不同。她在思量什么,却是一点也猜不到。只希望十四不是在利用她。不得已的时候,我只能牺牲一个绿衣。
吃过饭,又在炭火边坐了好一会儿,胤禛才回来。他解了身上缀满落雪的斗篷,递给苏培盛道,“你先下去,吃点东西。”
“是。”苏培盛转身消失在白雪中。
“怎么走路回来的?”我起身去给他找衣裳。
“不换了。有吃的么?”他声音倦倦,少见的慵懒味道。脱了外袍,坐在榻上。
我就又转回来,“累成这样?让厨房弄几样小菜,能等么?不能等,就吃我刚才吃的菜饺。”
“行吧。”
坐在一旁,看他慢慢地吃饭。我平时吃的东西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厨房几乎可以废弃。如果其他人不吃饭的话。他倒也吃得有滋有味,还问是谁做的。
我呗。没事儿干,自己包饺子,不要肉,只用菜。
清淡,挺好。他说。
前些时候明十三陵墓群被盗,老康命诚亲王和雍亲王前去调查处理,让他们进行祭拜。
而后孝惠皇太后薨,老康病重。皇太后的丧礼事务多是胤祉和胤禛在康熙的指示下安排处理。
忙活一大圈下来,他整个人又消瘦了几分。
“皇上让你做的这些事情,看似不大,却样样都得想周全。太后虽不在了,她活了七十七岁,也算寿终正寝……”
他却插话道,“敏慧,开了春,随我到园子里住一段,可好?”
“怎么又提起这事儿来?”我有点不悦。
胤禛放下筷子,静静地看我,“当是陪我做场戏。”
“怎么?”
“没怎么,就是弄了些地,种些瓜果蔬菜。等到了夏天,听着蛐蛐儿叫,半夜去摘西瓜吃。”
“这话是我说的嘛。”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说,“若我惹了麻烦,你会帮我么?”因为我不能保证我与茵茵同时存在时,还能这么好脾性。
他点点头,算是承诺。
“我现在脾气可不怎么好。”我是指我的月经,一直乱七八糟的。还不到四十呢,这就要更年期了嘛?简直是吓死我。为这事儿已经看了好几个太医了。都是一样的鬼话,方子也差不多。药喝起来,一律是要命的苦,可气的是还没啥效果。
“身上还不好?”
“嗯。”我闷闷地点头。
“过些日子有位司良大夫过府,让他瞧一瞧。”
“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庸医?”我敲着桌子,不满道。
“瞧了再说。”他也不反驳我,吃剩下的那一点点菜饺。
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问是不是留下。
他淡淡看了我说,外面风雪大,懒得挪地方了。
我白了他一眼,那您刚才费了老劲儿走路来呐?
他就笑起来。那个笑容,映着漫天的雪光,明净而温暖。在寒冷的冬夜里,就像温柔的触手一样,撩拨着我的心。
“胤禛,你是不是觉得累了?”夜里我偎在他身旁,听他平稳的呼吸。
“有一点。”
我一笑,还知道说老实话,“那好好睡一觉。”
“嗯。”他侧身搂了我,身体弯成我熟悉的一个弧度。
将自己窝进去躺好。鼻尖依然是苦橙叶的味道,安心而隽永。他身体散发出的暖意瞬间将我包围,有些想落泪。
有人轻咬着我的耳垂,入睡。
原来,不止我寂寞。他,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