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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长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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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六年
“回主子的话,昨儿爷跟侧福晋吵起来,爷还打了侧福晋一耳光。”紫灵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为什么事?”我平平道。
“侧福晋说蓉格格是因为福晋才没的。”
“行了,你先下去。”
等紫灵一走,我便起身坐到桌前,整理前几月积压下来的账目。
一直弄到掌灯时分,才总算完事。等莫儿唤我吃饭,惊觉今天一天就吃了个早饭。慢慢地喝小米粥,吃酸泡菜。感觉有些累。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与胤禛,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他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不是有事在外头,就是在圆明园。今年又随着老康去了塞外。再回来,蓉格格就没了。年氏将责任推到我头上,实在不怎么高明。就算我说过,小孩子不能捂着,不能总吃药,也不表示我有歹念。如果说完全不介意年氏怀芙蓉的时间,显得太虚伪,但我对小孩子又没有偏见。
前年从热河回来没出半个月,年氏就被确认有孕。这显然是在塞外的时候有的。胤禛拿着淋雨伤风做幌子,躲了年玥茵足足两个月。我就跟他说,实在没有这个必要。给你两条路选,一,心甘情愿地被我归到十三那一类,好吃好喝伺候着。二,休了年氏,等着年羹尧来剿平雍王府。他问没有第三条路么?我说,没有。那人摸摸鼻子,不情愿地说,爷只能选一。我说,这个选择,爷早就做出来的,不是么?这样才会天下太平。
芙蓉出生的时候,年氏倒好好的。我却因为长时间月经混乱,严重出血,卧床不起。弄得好像我才是坐月子的那个。也许有些人认为我是故意的。我也不管别人怎么想,这都去了半条命了,还理会那些三姑六婆?
年氏生了女儿,另外三个有儿子的,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茵茵自己倒是很高兴的。她跟蓉格格多半时候都住在圆明园。四月胤禛要去塞外,蓉格格又患着中耳炎,就让她们娘俩回来住,说是有个照应。我看她很不情愿。圆明园多好,有风景,有四爷。本来也让耿氏去的,但耿氏说弘昼也要跟着弘历学习,就不去了。这下好,圆明园成了雍亲王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中耳炎几乎每个孩子都得过。不是什么大毛病却也疏忽不得。本已经好了的,后来怎么又病着,我就不甚清楚了。可我一没有阻止她请太医,二没找人下绊子,实在与我无关。茵茵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并不像会使这种手段的女人。
正吃着,胤禛过来了。身上穿着家常的衣裳,应该回来有段时间了。
“今儿怎么有空?”我淡淡抬眼,柔声问。
他也没说话,径直坐下,慢慢挽起袖管,露出白色的里子来。
“绿衣,给爷拿副碗筷。”又对他说,“吃没吃都加一点吧。”
他默默地喝着粥,有些怒气未消的感觉。
“皇上的病好了吧?”
“好了。”
“驻守巴里坤的靖逆将军富宁安报告准噶尔兵侵藏,是真的么?”
“你听谁说的?”
“嘉莲呐。她跟着十四耳濡目染,都是这些事。”我放了筷子,示意绿衣端水来。洗了手,细细擦干。
“恐怕皇上又得病着了。”他说这话,没什么感情,平铺直叙的。
“为什么打年氏?”我似随口问起。
他抬手抚眉心,道,“五月蓉儿没了,我没能赶回来。她生气,说胡话。”
起身去收拾桌上的乱摊子,一边整理着,一边说,“李光地到现在依然认为‘目下诸王,八王最贤’,爷还是将脾气收起来的好。”
李光地与张英都曾经为老八的老师,他看重老八是很正常的。问题的关键是,老康看重李光地。曾经与老康说的那些话,只是让他对胤礽的事情释怀。而立太子这事儿,他还是不想提及。那些大臣们起哄了一段时间,他就装出要立太子的样子来。后来被个朱天保的事情一搅和,就又搁置了。我想,这对胤禛来说,也是一种保护。现在的他,还缺少某些条件和时机。
“你早些年不喜欢过问爷的这些事情。”
“爷也说了,是早些年。”我放了册子,坐下来,“我花了那样多的心思在弘历跟弘昼身上,爷以为,是白撒网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面前的碗往里挪了挪,又将泡菜碟子轻轻扣上去。
“这场游戏,其实只有一个裁判。但那些起哄的人,爷也不可不顾。要为日后铺路。”因为我知道在他登基之后,要面临诸多阻拦。与其那个时侯再去平,不如现在就开始下功夫。但我只有思路,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他自己。
“你真不关心她说了什么?”他还在纠缠之前的问题。
“爷不是不相信么?我还在意什么?”我笑笑,“但男人打女人,似乎不怎么磊落。”
“还有心情数落爷,你还真是心如止水。”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过奖。明天带弘历弘昼出门,爷有事的话,吩咐莫儿。”
“去哪里?”
“爬长城。”
“怎么想起来爬长城?”
“不是想起来,是那两个小子关了一夏天,想出去疯一疯。”
“注意安全。”
我应了声好,说,如果年氏想回圆明园去,就让她去吧。
他闷了一会儿,才道,爷自有安排。
晚上他没留下,说去钮钴禄氏那里。我看他是想去抽查弘历的功课。早跟那小子备了案,今天应该不会闹笑话了。上回他阿玛问成语,说到“三番两次”,结果那小子竟然说是数字三,翻一个跟斗,觉得很好玩儿,又翻了一次。弄得胤禛简直想打人。我知道那根本是弘昼说的,不是他说的。他就是想惹他爹,很不怕死。弘历到目前为止,最大的进步就是不怕他老子了,改怕我。
第二天,星德一早来跟我辞行。
三月的时候,元荷因为难产去了。她终究还是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还一直在跟我说对不起,元荷已经尽力了,让额娘失望……因为我曾经跟她说,她幸福快乐我便会满足的话。元荷是那样坚强的一个女子,她一再坚持要孩子,说要将她小时候没有得到过的爱全部给她的孩子。可惜,不能如愿。最可恨的就是此时的医疗条件。
面对元荷的离去,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早已经忘了关于和硕怀恪公主的记载,对我来说,她的死是一个意外。
一直觉得,她就在院子里踢鸡毛毽子,时不时会大喊一声,“额娘,今天又破纪录了。”也一直觉得,她就在身边,替我磨墨,说,“星德今儿送了一只小山雀给我呢,有很漂亮的羽毛,是蓝绿色的。”又或者,会听到她格格地笑,数着门外槐树上的花串,“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哎呀,星德,你别打岔呀,又乱了……”还记得她为了我,去找茵茵打架,一身的雪花。
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在我眼前消逝。这种心痛到没有知觉的情绪,持续了很长时间。又让我记起弘晖。他的死,对于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的胤禛来说,大概也是一样的。在他的一生中,离他而去的子女太多。这个人的内心,要么是异常麻木,要么是无比坚定。我希望他是后者。
望着瘦得不像话的星德,一阵阵揪心。
“姑姑,也许我就在盛京住下了。阿玛额娘不习惯住在京里,我得多陪陪他们。”
“好。记得给姑姑写信。”
“之前已经跟王爷道别过了。”
“他今儿也不在府里。郡主府我会安排人守着的,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行。”
“谢谢姑姑。”他点点头,低低道。
“星德,别太难为自己。”
“星德明白。”
他虽这样说,可我却知道,他忘不了元荷。他从十岁的时候见到她,就不曾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过。
星德走后,准备出门。
初秋的天气,些微凉意。换了件厚点的衣裳,去厅里。
弘历弘昼两个已经在等着了。这是我培训出来的好习惯,永远不迟到。见两个小东西穿得整整齐齐,一脸兴奋的样子,心里舒畅了些。
“先约法三章。出了门,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乱跑。万一丢了,没人会去找你们。自己摸着路回来。回不来,那正好。你们两个吃得太多,你们的阿玛雍亲王快养不起了。”说到此处,就看见弘昼笑嘻嘻,我严肃道,“弘昼,你笑什么?”
“弘历吃得比较多,我吃得很少的。”
弘历就拿胳膊肘戳他,“当着哥哥我的面儿,还敢说我的坏话?”
弘昼就对着他吐舌头。
“行了,出发。”
跟班是小林子带队,三个丫头,两个车夫。
到长城的时候,已经快晌午。这个时候的长城,经年失修,多处已是破败的样貌,而八达岭一直保持得不错,基本与后世人看到的差不太多。除了没有满处刻着的“XXX到此一游”字样。
那两个小的一路上都叫嚣着,喊打喊杀,冲来冲去,完全是脱缰的野马状。我也不管,随他们去。平时在家里,不是先生上课,就是有谙达教布库骑射。再加上我每日一个时辰换着花样的教,难得有闲暇的时候。
毕竟还是不大的小孩子,不一会儿工夫也都消停了。八达岭实在有点陡,正经爬上去,是很累的。我平时养成锻炼的习惯,也得大喘气了,何况他俩。
“累了吗?”
“有点。”弘历点点头。
弘昼却还在兴奋地数着砖块,“你们说,这长城得花多少块砖?”
“你数一米是多少块,乘以总长度,就是答案了。”弘历想了想,回答。
我看着他,“这是方法,不是答案。”
他却不在意地说,“答案并不重要。”
我又看了他一眼。
“是额娘您说过的。”他解释道。
“我说过什么?”我很诧异。
“解决问题的方法会有很多种,答案却只有一个。人的乐趣在于寻找不同的方法,而不是不同的答案。”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就笑起来,爱新觉罗·弘历是一个相当世故的小孩,懂得如何讨人欢心。
最后我们都发现,要爬上顶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在吃完了自备的午饭后,仍然没有力气往上爬。
“回家吧。”我说。
“那怎么行?”弘昼还在执着。
“行了,下次再来。多带点吃的。”我劝说着。带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关得久了,就得出来放风。并不是想讲多深奥的道理。“你们看看这半山腰的风景也不错的。”我指着远处苍翠的青山,“等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看红叶了。”
弘历跑到墙边上,从缺口处看出去,还深深吸气,“是君临天下的感觉。”
听他这词儿,笑问,“你知道君临天下什么意思么?乱用成语。”
他嘿嘿笑,好像是不太对,那用什么好?
我摇头不语。
回去的时候,我说,写一篇日记,再查所有与长城有关的诗词。
那两小人大呼,早知道就不来了。
“跟额娘我出门,还能有好事儿?想什么呢你们?”见他俩还想说啥,追加了一句,“不得讨价还价,否则另加三道题。”
那两只闻言乖乖闭嘴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脸苦相。
“查诗词可以合作,日记必须独立完成。”
“是。”
等看到那两人的日记,我开始感叹一句话:“三岁看到老。”
弘历的日记,最后一句是:“长城,其实是一堵墙,并不是什么城。”这话很有道理,GREAT WALL么,就是墙嘛。
而弘昼的最后一句是:竟然用了这么多的砖,好费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