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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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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到了。”元荷轻声道。
被莫儿掺扶着下了车,才发现竟然是大觉寺后山门。干净的深红色木门半掩于苍翠的老松枝中。铜制门环悬垂,神秘而安静。跟大门人来人往的熙攘相比,这里更符合佛门二字的意境。没有想到他会送我到大觉寺。可惜,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弄清楚什么事情该请什么佛。
果然是陌生的地方。
踏着光滑无尘的石阶,一级一级往上,艰难而疼痛。这样强烈的感受,是我所希望的。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曾消亡。
在性音和尚的带领下,慢慢地走在寺院内,身旁有悄然无声的山花怒放。
到了静雅的禅房,安坐于榻上。
窗外,春意已盛,而我依然停留在冬日里,周身一片冰凉。
“额娘,您先歇一会儿,元荷去将衣物用具收拾收拾。”
“元荷,这些事,让莫儿去做吧。”我一直坚持,女儿要娇贵着养,儿子要粗放着养。
“元荷只是想为您做些事。”她的眼睛里,有些神采,我很熟悉的神采。
于是不再勉强。
小小的女儿,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她在我眼中,是平静的,也是坚强的,就像另外一个我。
到了傍晚,钟声在整个山里回荡,是苍凉而美丽的声响,那样的悠长,似永远没有尽头。
暮霭沉沉的时候,我望着静谧的天空,无声追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去,因为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已经没有容纳我的空间。我也不愿意尴尬地如同一缕游魂,窥视着别人的生活。
宁可在这里沉沦,宁可在这里痛苦地期盼得到永生。
独自一人。
“元荷会陪着您。”身边的女儿说。
我微笑起来,说,“好。”
“您笑起来的时候最美丽,元荷喜欢看您的笑容。”
抚着她乌黑光亮的发辫,问,“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您公平,对我公平。”
是,我虽宠着我的孩子,但在内心深处却一直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地对待他们。超过一岁半的孩子,就会有他们自己的思想,有他们自己的坚持。便不能随意地扭曲他们,也不能随意地更改他们的意愿。他们是那样突出地想要表达自己,不希望被人轻视小看,和无理抹煞。我与他们平等地交流,他们也能照顾到我的想法。这样,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可我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了。
“你是我的女儿呀。”我搂着元荷,低头对她说。
她就笑着,说,“幸好我是。”
大觉寺的清晨,是不一样的。
太阳从山门升起的时候,我早已等候多时。日落因为短促而绚烂,日出却因为长久的沉闷而如欢歌一样嘹亮。静坐,观望,呼吸,沉思……就这样感受着这座沉默的山峰,伴随厚重的钟声与僧侣们诵经的声音,等待每个日出与日落,与其他一切纷扰隔绝。
我知道胤禛来看过我,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靠近,但我也能感受得到他的气息。
我会原谅他么?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其实答案很简单,如果他原谅自己,我就会原谅他。
多日来,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责怪他,而是在抗拒他生在皇家这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所恨的是帝王家的无情,并不是他本身。这种细微的区别,我了然于心。他为着自己的那点坚持,已经牺牲掉自己心爱的儿子。本来,受伤的人应该是他。如果真是他,应不至于死亡,毕竟他是个成年人,身手不差。而弘晖,只是一个意外。也许对那些人来说,也是意外。可终究已成事实,原本是怎么样,都已经不重要。
弘晖也许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这些亲爱的人,为了成全他一人,要离我们远去。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儿子,甚至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到现在,脑中能想起来的弘晖,是在门口快乐挥手跟我告别的样子,一脸灿烂的笑容,开怀而明朗。
胤禛不让我见他,是对的。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可我也悔恨,在他呼唤着“额娘,我疼”的时候,我没有给他任何回应。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不曾出现在我的梦中。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入我的梦了。这让我难过得无以复加。
日子,是这样让人煎熬。
初见茵茵,她正在跟元荷说话,轻声细语。一身亮蓝色的衣衫,衬得她的脸庞白皙,无暇。
“听性音和尚说,夫人身体不好。远帆哥哥是很厉害的大夫,让他给夫人看看吧。”她这样热情地望着我,让我不忍拒绝。
见我不说话,她又道,“我们每月都在寺里给穷人看诊的,远帆哥哥口碑很不错。”
如果她去做行销,会很棒,那样真诚的眼睛,任谁都会心甘情愿上当,哪怕她口中的这个远帆哥哥是个不堪的庸医。可我知道,程远帆不是。性音和尚跟我提过,这一带都很有名的程远帆。年轻,心善。
后来茵茵会按时给我送药来,还带着她的秘密武器。
我说,“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这么苦的药!程远帆要是有本事,应该把药弄得像蜜一样甜。”
元荷就在一旁笑,“如果药跟蜜一样,岂不是人人都想喝,那还不乱套了?”
茵茵却认真地说,“也许应该弄成药丸子,再要不然,也应该加点什么东西。我尝过,是挺难喝的。”
我好笑道,“你还尝过?每个病人的药你都尝过么?”
“当然不是,每个人的药我都要尝,我不是要成神农了?”
“为什么尝我的?”我追问。
“因为夫人每一次都会抱怨,真的很苦,却还是一口气喝光。”
原来她想验证,我是不是在撒谎。
“茵茵,你多大了?”
“比元荷姐姐小一岁。”
哦,比我的仔仔,只大一岁。
从茵茵的口中,听得最多的,就是远帆哥哥四个字。她快乐地做着他的助手,帮他看着他的病人,煎药送药,忙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能听见她哼着南方小调,有时是黄梅,有时是江南味道的小曲儿。每日到我这里来,跟元荷聊天,也跟我聊天。
后来我问她,“是不是要嫁给程大夫?”
她点点头,开心地笑,“夫人知道我的心事?”
“很明显嘛,不算心事。”
“有这么明显么?那我是不是应该收敛一点,像个千金小姐?”
我不动声色地问,“茵茵,你是大家的小姐?”
她很不以为然,说,“是啊,不像吧?远帆哥哥也说我不像呢。”
不像挺好。我在心里说。
“我家在南方,不过我从小在京里长大的。程伯伯待我很好,程伯母也很好。”
“茵茵,你的声音很好听,教你唱一支歌好不好?”
“好呀,好呀。”
那首太湖美,被她甜嫩的嗓音诠释得很唯美,婉转,仿佛能感受到湖面微风送过来的袅袅水气一般。当然,只是教给她前一段,后面带着政治色彩的歌词,我不记得。好端端一个美到极致的太湖,也能给毁了。很多东西都是一样的啊,破了碎了毁了就再也补不回来。
她收拾了药罐,甜甜地说,“还有最后一副药,夫人就不用再受苦了。高兴吧?”
“总算快解脱了。”我故作捧心状。
两个丫头就笑歪在一起。
最近我的气色不错,连腰椎都不再疼痛,都是程远帆的功劳。他只来看过我两次,是个忧郁的年轻人。身为一个大夫,见多了生老病死,没有变得麻木不仁,还能如他一样忧伤,也是少见的。他不是个保守的医生,喜欢用偏方。性音和尚跟我这样说。因为穷人买不起好的药材,于是山野之中那些不花钱的草药成了最佳选择。他还胆大,所以成不了正经大夫,入不了流,只是在边缘徘徊着。
这样不好么?我问性音。
和尚笑笑,也好,也不好。
为什么?
夫人觉得他完全没有动过世俗的念头与追求么?
我恍然。也是,与自己的欲望搏斗是件很累心的事情。
茵茵走后,胤禛来了。
他站在我的门外,默然地看着我,目光平稳柔和中并着隐隐的伤痛。我亦与他对视,等他开口说话。他却一直没有开口,静静地立在银杏树下,任凭夹杂着山野之气的暖风拂过消瘦的面庞。浅蓝色的袍子下摆随着风掀起来一个角,露出宝蓝色的里子来。
不说话,难道等我先开口么?很抱歉,我不是这样宽容的人。转身回去,关上门。
又想起那句“此时相对一忘言”。
究竟是忘言?
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晚些时候苏培盛来传话,皇上第二日要来寺里,让我准备接驾。
我很奇怪,老康又想起我来了么?还是因为弘晖?不管怎么样,我得面对他,我可以不理会胤禛,却不能不理会康熙。
此时才惊觉,时值六月初。按照惯例,这个时候,老康要去草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