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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怀珍 ...

  •   康熙三十九年

      “主子,八福晋今儿送来的丁香树……”莫儿的声音有些迟疑,等着我的答复。
      “叫安巴找人送到庄子上去,劈了,当柴烧了吧。”
      继续翻看着手里这本明史,发觉更提不起兴趣来。都说历史是镜子,可谁真的拿来照自己了?还不是一轮一轮地回转,上演着一幕一幕的血腥?
      怀珍啊,怀珍……你我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庆幸的是,你还是原来的你,有着满心的骄傲。只可惜,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又想起那个秋日的下午,从德妃宫里出来,累到有点虚脱的我,仍是一面迈着快步,一面在心里疑惑,怎么偏偏德妃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德妃?对四阿哥,她挺上心的。母子二人相处起来,倒也是融洽得很。四阿哥很快后继有人,她比谁都高兴。问东问西的,又是怎么吃怎么喝的,秘方说了一大堆。我倒是该听听她的,她前后给康熙生了六个,且并生出来的儿子还都入得了康熙的法眼。只是婆婆总不如亲娘,我就是知道怀的是儿子,也不免被她求孙心切弄得心烦气躁。倘若是真的那拉氏,还不得心理压力过大导致产前忧郁症?
      “敏姐姐?”
      身后突然有人,似在唤我。扭头望去,怀珍正婷婷地立在那里,脸上说不清是笑着还是没笑。“怀珍,有事么?”突然有种歉疚的情绪涌上来,对老八,也不曾有过。只觉得更累,更想睡觉。
      她大概是见我一脸的倦容,欲言又止,“姐姐今儿累了,那改日再叙吧。”说罢,转身离去。那个娉婷的背影看起来竟有丝丝落寞。
      再见怀珍,她已经是明艳照人的八福晋。她静静地受着兄弟妯娌们的打趣,看着那个愈发俊朗的八爷,含笑而立。三年多无所出,还不算什么失职。可人人府上都有格格有侍妾,就八爷府上没有。她变成了那个受过之人。是无辜,是幸福,还是无辜得幸福,只有她自己明了。
      “你们这又是闹什么呢?”熟悉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
      我一回头,瞪着他。这人属猫的?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
      “去看过仔仔了?”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坚持,我要叫弘晖仔仔。如此,我便觉得他不是弘晖,是会慢慢长大的另一个仔仔,我的儿子。自欺总是令人悲伤的事儿,但却是我唯一的选择。
      四阿哥道,“还没,就要过去。你当真是跟八弟妹闹翻了?”
      我摇头,“不是跟八弟妹,而是跟怀珍。”这两者于那拉氏来说,还是很不相同的。要跟八弟妹闹翻,现在还不是时候。可跟怀珍,当初选择胤禛的时候,就已经闹翻了。只是今天她亲自动手砍了那两棵丁香树,便是告诉我,她下定决心要跟当初的郭络罗氏和乌拉那拉氏了断了。
      四阿哥有些了然地看着我,“可怪我?”
      我笑笑,“谁也不怪。”我知道他最后没有把人送过去。不管是因为他精明,知道太子这次过于疏忽了,还是说仅仅是因为我的关系。我见过那姑娘的样貌,不甚漂亮,却有七八分年少的那拉氏的影子,一样的清瘦,一样的高挑,一样的眼波流转……送了过去,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八阿哥想着他的四嫂?
      他走过来,抬手抚了抚我的发。
      那瞬间的温柔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低语道,“爷还是别为我的心情伤神了。”
      他突然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见他不说话,我慢慢道,“爷要做什么,放开手脚做就是。我自然是不会给爷找麻烦的。”
      他神色一缓,我又开口,“若爷觉得我太无情,那爷自己可会念八爷的兄弟情而放手呢?”
      听完这话,他冷笑,“我们还真是像。”说完便转身出门,消瘦的背影隐没在朦胧的夜色中。
      每每与他的那抹孤独狭路相逢,我心里不是没有怅然的。其实,我们并不像。这些年的相处,就算我不去主动了解他,也会知道他的很多脾性,不为别的只因离得太近。我认识的四阿哥客观来说,不奢靡、不放纵、不偏私、不徇情、不懒惰、不贪色……嗯,优点还真是多。而我懒,甚至懒得动心,长处却只得一项,贤。
      大概他以为,在我心里,总算是有点情的。他不总说我无心么?如果连怀珍我都不在乎了,他可能真不知道我还在乎什么。在他看来,我该因为怀珍而伤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不是人人都会有。何况在宫里的那段日子,我与她几乎称得上患难与共了。我是伤感,可更多的是庆幸。庆幸的是,不必等到最后一刻才失去。那种滋味想必是不好受的。
      正要更衣歇了,外间突然有声音传来。
      “主子,苏嬷嬷来禀,小阿哥有点发热,主子是不是去瞧瞧?”
      “什么?”我闻言出去,诧异道,“白天不是好好的?拿件披风给我。”
      急匆匆地赶过去,推门而入,又看见那个瘦高的背影。他正抱着仔仔,轻声哄着。
      “睡了?”我用唇语比划道。
      他扭头,示意我噤声。
      见仔仔睡得安稳了,我便随他退了出来。
      “叫人用凉帕子敷着了,还是不行的话,明天叫太医来。”
      我点点头。估计应该没有什么大毛病,可能是白天疯玩出了汗,有点伤风。其实仔仔身体一向挺好,除了出了一次疹子,偶尔流个清水鼻涕,几乎没病没灾的。四阿哥的子嗣问题,一直很让他头疼。宋碧儿跟李倩茜,先后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却都早殇。(此处与史实略有不符,某人不想让弘昐长到三岁再殇)这让他格外重视仔仔的起居生活。
      他突然伸手过来,牵了我,“回吧。”
      我一愣,不是才吵架了么?我是从来不会跟他真的吵架,摔门砸碗的,所以刚才那几句话,已经够得上吵架的标准了。还以为他又要上李倩茜房里,敢情故意让我来,是想自己好有个台阶转回去?一向,我都是顺着他的意,想法儿让他舒心。只是一遇到他想探究更多,我便会给他不痛快罢了。
      “回去再说。”见我的表情,他又说了一句。
      不抵抗,不刁难……我默念。
      躺在床上,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只问了送给九格格的礼备好了没有。这些事情,他几乎不怎么过问的。我办事,他自然是放心。今天问起,纯属没话找话。
      我如实以答,“备好了。九格格出嫁,皇上给的贵重东西太多,咱们能给的,及不上皇上的千分之一,但好歹是用了心思的。想来九格格会喜欢。”隐约记得温宪公主去得很早,具体哪年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嫁给舜安颜,无论送什么她都会开开心心地收了。
      他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问我到底准备的是什么。
      “爷是不是想跟我说,那丫头的事儿,是太子爷的意思?”他还不知道我已经见过那丫头。感觉到他突然定住,凝神屏息的。
      我又幽幽道,“有些事情,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知道,也不代表我就会气恼。”这话说得如绕口令一般,我想意思应该是传达清楚了。
      “敏儿……”
      “爷,那丫头能不能给了我?琉璃出嫁了,我身边的人换了几趟,也没寻到个可心的。”
      他有片刻的犹豫,“你当真要?”
      “当真。”我在黑暗中点点头。
      “明儿我叫她过来。”
      “好,都歇了吧。”
      又过了良久,闻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才慢慢合上眼,半沉半浮地睡去。隐约间,像是见到雁鸣。那家伙正对着一热辣火锅涕泪横流,连看不都看我一眼。我叫她,她却说,没义气的,抛弃我不算,连亨利也抛弃了,信不信我收了他?!还没等我开口辩解,就见亨利从另一边走过来,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那一口的大白牙,还是那么明晃晃地刺眼……来不及跟他打招呼,两人都已经渐渐远去,面孔也模糊起来。心中有些无奈,有些凄然。这事儿容不得我啊……正要转身,却听见怀珍在叫我。她还穿着选秀时的那身粉绿缎子衣裳,绣着娇艳的海棠,脸上尽是凄凉的笑容,“敏姐姐,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答应过八阿哥的啊……呵呵,不过这样正好,我还能嫁给他,我还能护着他帮着他……”未等说完,竟已是泣不成声。
      “怀珍!”我脱口喊出她的名字,她却大声斥责道,“别喊我,你以后永远也别喊我的名字!”
      我泪如雨下,一股莫大的悲意笼罩过来,只觉透不过气。
      “敏儿?”
      感觉旁边的人推着我的肩膀,这才彻底醒过来。
      “做梦了?”
      “嗯,梦见怀珍,再也不理我了。”
      他拥住我,在我额上一吻,不着痕迹地伸手擦去我的眼泪,“会好的。”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脑中一片混沌。
      对于八阿哥,我是真的无愧于心。如果按怀珍说的,那拉氏真的答应了他什么而我没有做到,至多,我就是个背信之人。那个时候的八阿哥不过十岁,要说关乎情爱,我是不太相信的,留下一点人不可尽信的心理阴影倒是有可能。
      我一直不相信八阿哥真是和煦如春风,温文如美玉一样的男子。他的出身是一方面,而他的性情是另一方面,在那拉氏的问题上,他未免有点太钻牛角尖。往往极度自卑的人,表现出来就是过于自信。只有佯装自信,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更强大。不过,我能理解他。每个人都有他悲凉的地方。所以后来良妃离世,他伤痛得半年之后仍需掺扶才能前行,也是一个极孝之人。我想,孝的人也会是善的吧。
      可怀珍不一样,她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骄傲。她说她曾经许诺过我,我替她在皇上面前背了这么多黑锅,哪天真有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就拼死也要替我做到。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嫁给胤禛。她问我很多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摇头,一直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不会原谅我了。她是爱八阿哥的,见不得他难过,见不得他失落。最后她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原因,既然你不能嫁他,我来嫁。于是她去求皇上。这一点我们倒是相同的,自己选择要嫁的那个人,尽管理由太不一样。
      他们的婚事,在众人眼里都是最最优化组合的结果。安亲王的外孙女啊……这个地位,能让八阿哥出身低微这一条大大地得到改善。连我都知道的道理,八阿哥不可能参不透。
      我只能对怀珍说,相信你自己的选择,总会得到你想要的。
      她看我的眼神,甚是坚毅。
      可我的老公,偏偏是我的老公要做的事情,会伤害到她,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静观其变。所以她有理由怨我,怪我连最后的一点情谊都不顾。那两颗丁香树,原是在她家的院子里长着,后来她嫁到八阿哥府上,就挪了过去的。我明白,她还念着小时候跟那拉氏的那些欢声笑语,虽然我并不记得。我对她的记忆是在乾清宫开始的,并不长,但怀珍却是我刚到这个时代遇到的第一缕阳光。她要嫁给八阿哥,我想拦,却不能拦。待她真的嫁给八阿哥,一切都尘埃落定,那个时候我在心里说,如果那一天迟早会来,那么,早了早好。
      沉思良久,睡不着。起身,穿衣。
      “不睡了?”身后的人嗓音厚厚的,一股困意。
      “爷睡吧,我就坐一会儿。”
      他咕哝了一句什么,也翻身坐起来,“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
      我低低地笑,“那就来陪我吧。”
      去点了灯,黑暗一下子退去,屋里生出一股暖意。大半夜的,不睡觉,还真没事儿可干。见桌上的白纸,突然问道,“爷最想做谁?”
      我做那拉氏做得太投入,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真的是那拉氏,从来就没有什么叫做马诺敏的人了。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别的什么人?
      “什么意思?”他听这话也清醒了,不解地看着我。
      “我是说,如果可以选,你希望自己是谁?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四贝勒吗?”
      见他抿嘴不语,我递过一张纸,“我们都写下来,然后交换。”
      我速速写好,等他写。过了很久,他才写完,好像就两个字。
      “是什么?”我很好奇。
      “你自己看。你的给我。”伸手拿了我手里的纸去。
      看着他写的两个字,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刘伶?22岁的爱新觉罗胤禛居然是想做刘伶?那个最不羁的刘伶。
      他并不理会我突兀的笑声,默默将手里的纸靠近跳跃的火焰。那纸的边缘遇火迅速卷起,瞬间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他挥挥手,看那些灰烬慢慢舞落。
      “你笑什么?”他转头问我。
      我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直到发现他竟然被我看得目光变得有丝丝羞涩?
      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雍正行乐图,当时还说这个雍正还挺幽默的嘛,喜欢玩cosplay?那些画里,有身着喇嘛活佛衣帽的他,有扮作吟诗李白的他,还有偷逃的东方朔,甚至有带了假发,扮作西洋猎手的他。虽然不知道是他自己扮成这样,还是画师先画好了再将他的面容添上去,总之,单是这些创意就有够震撼的。
      他伸手敲了我的额头,“乱想什么呢?”
      我呵呵地笑,“怕不是我一个人乱想吧?”
      那刘伶也真真是个洒脱之人。可惜……我有点闷闷地说,“爷怕是没有机会做刘伶了,我倒是还有可能做……”
      他突然捂住我的嘴,有些严厉道,“这话,还是不要说出口了。”
      我冲他眨眨眼,突然就重重地咬了他的手。
      “咝——”他忙缩回去,“你属狗的?”
      我嘻嘻地笑,“胤禛,不管将来如何,社稷也好,天下也罢,你都要保留这份想做刘伶的心境,行么?”只有这样,不管多么孤独寂寞、多么心力憔悴,你都能找到其中的快乐。
      “你刚才叫我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我倒是愣住了。居然如此顺口,便说出了那两个字。从来没有练习,甚至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那么去唤他。这种自然而然,让我心里长出长长的恐惧。习惯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巨大,不容人思考,也不容人躲闪……有些慌神,赶紧吹了灯,不理会他伸手阻拦,径直跳上床去。
      待他也躺好,我才发现刚才起身穿的中衣忘了脱。我是不太喜欢睡觉穿得过多的,翻个身都嫌累。于是,躺着脱了衣服,想了想,干脆全部脱了。
      他察觉我的举动异常,刚想问我干嘛。我起身摁住他,“别动。”
      麻利地脱了他身上的薄衫子,长裤。这人倒是配合,一动不动……弄完,躺下,拉好被子盖了。
      “爷,我总是会陪着你的。”我幽幽道。
      他突然转身将我拥入怀中,力气大得吓人。两个瘦子抱在一起,嗯,有点搁得慌。动了动,想换个舒服的姿势。这高个子的女人,演绎小鸟依人四个字,太别扭。想我们两个赤裸裸的样子,觉得刘伶那句话还真是绝妙。这下,不知道是谁钻谁的□□?想到这儿,我又开始闷笑。
      “还笑?别动。”
      好,不笑,不动。
      “我实在忍不住。”说罢,又开始格格地笑。
      他无奈道,“那就笑吧,难得你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终于止住了笑,发现他还搂着我。我们都是体热的人,这样,都快出汗了。
      “热不热?”
      “热。”
      “那就别抱着了。”
      那人松了手,我赶紧挪开,“睡吧。”
      “嗯……”
      片刻,他细微的呼吸声就在我的耳边绕着,而我却仍旧不能入睡。想着雁鸣和亨利,想着怀珍,想着仔仔……也想着身边的这个人。那拉氏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发妻?盟友?知己?又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与他相遇于闹市,他匆匆的身影,在人群中那么醒目,而他没认出我。仿佛那炽烈的热浪已经扑面而来,空气中青草的湿气也越来越重。耳边是小贩高亢的叫卖声,还有马车驶过马蹄得得的响动……我就立在街边看他渐行渐远,那一刻我不是那拉氏,亦不是马诺敏,大概是个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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