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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原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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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八年春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白天已经变得很长了。偶尔会咳嗽,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十三病重的时候,我见过莫儿一次。没想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那日的她,有些安静。以为是因为十三的病情,却无从安慰。
去年还跟十三开玩笑,男人到了中年不发福,不是因为太穷吃不饱,就是因为玩女人太多导致肾亏。怡亲王您显然不是因为穷。
结果他说,那四哥呢?也瘦呐。
他?你没看后宫现在热闹着呢?常在答应一抓一大把。
被他白了一眼,“还不是您弄出来的。”
呵呵。我干笑。丫头们进了宫,没有份位肯定是不行的。该给的名份要给,该给的年例也分毫不能少。我的职责所在。
十三摇头叹,你就是太……
话说到一半就不再往下,我也只是笑。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后来病着,却不太合适去见他了。
莫儿来的时候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旗装,仔细地梳了头,带着十三给的珊瑚珠花,同色耳环。她之前有过一次身孕,却小产了。我问起的时候,她道,在雍王府还能出类似的事情,怡亲王府怎么会没有?只不过恰好她是那个没有好运气的人罢了。也是,十三府里的女人可不像胤禛的这些女人。蔓菱的性子又过于好了,她自己还常常受瓜尔佳氏的怨气呢,怎么顾得过来?
没有就没有,有了孩子反倒牵挂着,不是好事。
我有些愕然,问,什么意思?
若是爷不在了,我会跟着他去的。
当时想,只是她一时有感而发。可后来,十三真的走的时候,蔓菱来跟我说,莫儿跟着也自尽了,吞金。
我半天没有说话。
“这辈子,他总说我不着调。我就说,有你在呀我有什么可操心的?等他不在了,这一回我得着调了。我也想随他去,可这么些孩子们怎么办?我不能陪他,还有个莫儿能陪他,想来他也是高兴的。他临走,我都不在跟前,连句话也没说上……”她痴痴地说着,没有半滴眼泪。
人伤心难过到了极致,就不会有什么感觉了。那是一种麻木,一种忽视,对自己的心视而不见,看不见伤口,也看不见流淌着的鲜血。
胤禛坚持要亲临十三的葬礼。
我没有阻止。虽然他自从七年冬天开始身体也有些抱恙,但十三对于他来说就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他对十三的感情究竟有多深,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封十三为怡亲王的时候,很多大臣都说仪式过于越矩,并且从没有封号直接到亲王也不合常理。胤禛是从来不计较这些的。就跟他一定要为我举行册后典礼一样,这只是他表达情感的方式。除了如此,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清楚自己的感情。
在经历了十三的丧礼之后,胤禛整个人都变了。时不时会见到他举着笔,却不写一个字。我就默默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不去打扰,等他自己回神。
有时他会说,怎么不叫我一声?这么些折子,今儿又看不完了。
“事情永远都是做不完的。今儿做不完,有明儿,还有后儿。不用这样着急。”
他盯着我的脸看,道,你跟莫儿说过十三还有十年可活的话?
我一愣,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儿来?点点头,“不过是随口一说。当年傅司良下的结论,你也是知道的。不往狠里说,那两人要拖沓到下辈子去。”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是么?却也没再说其他的话。低下头去继续批奏折。
早年废太子的时候,他就说过,觉得我什么都知道。那个时侯他自己还说,我没有知道的理由。
是啊,我怎么会有知道的理由呢?
夜里,做了一个梦。我并不常做梦。梦见了一个很漂亮的黑人天使,穿着纯黑的笔挺西装,类似阿曼尼档次的品质,精美绝伦。我知道他是天使,是因为他有一对黑色的羽毛翅膀。很亮,很柔软。
我问,可不可以摸一下?
他瞪着眼睛说,怎么女人都是这副德行?不管老的小的。
你可以说英文,我笑着道。
他却说,我的母语就是中文,为什么要说英文?
哦。
他允许我摸了他的翅膀,很温暖的感觉。
“你来有什么事儿?”
“来问问你,如果用你的灵魂去交换,你想换什么?”
我惊诧地望着他,“雷发达你认识嘛?他用灵魂换了什么?”
“那个案子不是我接的。”
果然有这么一件事,我又问,“你为什么不早来?”
他亦十分疑惑。
“你早点来,我可以跟你换十三啊。现在他都不在了。”我跟他解释道。
“哦,怡亲王本来要死得更早,是年玥茵换了他的寿命。”
我听这话,愣住。
“喂,我还赶时间呢。”
“我不要换什么。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在既定的时间死去,不希望有人延长我的寿命。不多一分,也不多一秒。你能做到么?”
“这个不需要用灵魂来换,我可以答应。你依然可以轮回到下一世。”
“真的?”
“小事情啦。”他不在意地挥挥手,“不过提这种要求的人可不多。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多活些日子,或者有别的什么欲望。尤其是像你这种有身份地位,不愁吃穿的人,花样格外多。”
“比如?”
“比如希望自己不再是个秃顶啦。比如希望自己永远吃不胖啦。再比如,希望性功能更强大啦……什么都有。不跟你说了,既然你不换,我还得去找下一家。不然凑不齐数了。”
“慢走哦。”
“我可是用飞的,慢不了……”说着人一闪就不见了。空气中是流动着的微风,有好闻的香味,像是柠檬草。
“喂,忘了问,你老板是谁啊?”
……
没有回答。他刚刚提到轮回,这是佛家思想,还是说他们的业务遍及全世界,不分国界不分宗教?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一张大床上,背上已经湿透。
“潇潇?”今夜该她当值吧?
“奴婢在。”
听见她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还在这里,没有离开。
“去替我拿件衣裳来。”
“主子您又出汗了?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明儿再说罢。”
换了衣裳,就再也睡不着。干脆起来,点了灯,坐在桌前。静思。提起笔来,脑中浮现那首早已不再熟悉的《忘忧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首歌,也许是因为茵茵。
“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
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
依依不舍的爱过的人
往往有缘没有份
谁把谁真的当真
谁为谁心疼
谁是唯一谁的人
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
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神
美丽的人生善良的人
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
来来往往的你我遇到
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忘忧草
忘了就好
梦里知多少
某天涯海角
某个小岛
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
轻轻河畔草
静静等天荒地老”
从来不曾这样完整地想起过一首歌的歌词,慢慢地写下来,轻轻地唱。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到底有没有我们爱过的人?如果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是泡影,那为什么我会感觉到彻骨的疼痛,不堪忍受?
直到晨曦晕染着窗棂,那些橘色的温暖光亮落在我的肩膀,才勉强自己上床睡去。
午后,熹妃差人送来新做好的夏装。这些事儿我也交由她去打理了,懒得操这份心。而她很上心。
这都该换季了么?
随手翻着衣裳,突然瞥见一件湖绿色的缎子衣裳。绣着细细碎碎的紫藤花,颜色配得很跳,很活泼。这个花色不是我选的,之前并没有见过花样子里有。
抽出来,拎起。
顿时就不能呼吸。
眼前突然蹦出被我遗忘了很久很久的画面。上海的九月,很热,很潮湿。我与亨利,行走在闹市的街道。熙攘的人群里,有很多美丽的裸肩。那个时侯的女孩子喜欢穿吊带装,或背心,或裙。手里的冰可乐滋滋地冒气泡,因为我喜欢摇晃它,看着那些飘飘的泡泡,一直往上浮。等亨利没注意,随手拧开瓶盖,就满手满身,他总是说,坏女孩……我就笑起来。
去了一家服装店,是卖中式衣裳的,有汉服,唐装,旗袍,甚至还有和服……
亨利指着一件湖绿色宫装让我试。
我摇头,不穿。
店员说,这件可真是从清宫里流传出来的。老板花了很大的价钱从海外淘回来的。不让人试穿的。
你看看,不让穿,不是我不穿。
结果亨利用美男计,几句妖魔话,小姑娘就同意了。
你看,可以穿。他很得意。
我无奈,那好,穿一下给你看。满足一下你的恶趣味。
结果……
就是现在的结果。
再仔细看,好像有点不同。有处绣花胸前没有,是后来添上去的。想转身去窗边,更亮堂一些。一下子撞在刚进门的绿衣端的茶盘上。
她惊呼,“主子,有没有烫到您?”连忙放了茶盘来检查我。
“没有,不过衣裳上弄了一些茶渍,怕不好洗掉了。”
她拿过去看了看,“没有关系的,奴婢再添一点花上去好了,反正这胸前有点空,又都是碎花,不打紧的。”
原来如此。
我在想,这仿佛就是一堆的问答题涌上来:如果让我自己选,要不要穿来?嫁不嫁与他?爱不爱?与他相伴过一生……统统等着我的答案。如果我将这件衣裳留着,必定出不了这宫墙,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拿着衣裳发呆。
绿衣见状忙跪了下来,“奴婢该死,是奴婢不小心,主子要罚要打,奴婢都认……”
“绿衣,你起来吧。”我伸手将衣裳递给她,“这件衣裳就送你吧,你要绣什么上去都随你。”
“主子?”她惊愕地抬头。是个很好看的姑娘。
“这颜色也太嫩了些,不适合我了。”
“多谢主子开恩。”她谢过,将衣裳接了去。说一定会好好留存。
一切都随缘罢。
等潇潇从养心殿取了我的一些日用物件回来,我跟她说,等过几日从园子里回来就去请刘太医来问诊。
要跟皇上说么?
先别说。
是。
该面对,还是得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