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圣诞树的爱情（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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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布莱斯家的圣诞树以前，我是一棵生长在孟格拉尔森林边缘的再普通不过的银枞树。生命的起点，只是一顶饱满结实的松塔。
追溯起来似乎有些久远了。我不记得具体是在哪一年，只知道那场肆虐了整个冬季的暴雪才刚刚停歇，尚显冷峭的西风便迫不及待地沿着汉科斯山脉吹进了寂静的山谷，唤醒了这片沉睡在积雪之下土地。
冰封的水开始流动，爬虫们小心翼翼地从腐叶底下探出触须。久眠的蛇和棕熊摇晃着昏沉的脑袋饥肠辘辘地爬出洞穴，山雀们围聚在一块儿叫嚷。而我也趁热闹破土而出，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抽出了嫩芽。
我能清楚地感知这个世界，也明白自己是一棵银枞。
我不受束缚地生长着，枝条往两边张开，细长的叶子一片片舒展，跟这片森林里的其他银枞越来越像。
但遗憾的是，我无法跟他们对话。
“嗨伙计，你也是棵银枞对吧？”
“喔，您可真挺拔，我能知道您的岁数吗？”
“今天山雀的声音有点吵闹，大概又到了呼唤配偶的季节，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一棵树应我。
时间久了，我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跟他们是不同的。但我仍旧觉得自己是一棵普通的银枞树。
作为一棵普通的银枞树，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生出叶子，再凋落叶子。沐浴阳光雨露，吸收大地的滋养。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长高长大。
任由四季变换，春去秋来。
能够算得上的乐趣的，或许就是听一听这山谷里一成不变的风声，数一数天上的云朵和星星。嗯……或许我还可以数数自己的叶子？
所以山谷那头出现人类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的。
我庆幸自己生长在森林的边缘，可以离他们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看见那些人类在平地上建起房子，蓄养了绵羊和马匹。偶尔我还能听见狗叫，夹杂在一片人的笑闹声里。
碰上晴朗无风的日子，烟囱里冒出的白烟能聚成十分有趣的形状。乌云覆盖住夜空的时候，那几座房子的灯烛就成了黑暗里最安稳的星星。
我开心极了。因为我连每一回的休眠都有了期待。时而两三年，时而四五个月，当我睡醒了再看这个地方，总能发现许多新变化。
后来的一个春天，我再次醒来时，感觉到体内积蓄的力量又丰沛了不少，而且还长高了许多，现在大概有四五米了吧？
总之，足以俯视这个人类的小不点了。
是的，我面前出现了一个人类小孩。有着短短的手和脚，看起来柔软易折。
她白金色的微卷的头发扎成两个可爱的小辫，随着还不太稳当的步子上下摇晃。她那双碧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野蓝莓枝干上的几只蚂蚁。
蚂蚁在舔舐手爪的露珠，于是她也将自己肉乎乎的手指伸进嘴里。
小家伙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呢。
噢，那些粗心的大人。
我有些担心起这个人类的孩子。不一会儿，她就看腻了蚂蚁，开始往森林里走了。
不不，别往里走了，没准会遇见坏脾气的棕熊！
要是那条傲慢的蛇也过来这边觅食的话就糟了！
我急切地抖动叶子来吸引她的注意，还忍痛断了一截枯枝弄出声响。
她果然被我吸引了回来，摇摇晃晃地跑近，嘴里还咿呀咿呀地叫着。然后站定了，仰起脑袋盯着我瞧。
啊，那眼神就像初生的小鹿，充满天真快乐的期待。
我不得不做些什么来满足这样的期待，于是又使劲扭摆了一下。虽然这样做看着确实有点蠢。
不过小家伙似乎很喜欢。她咯咯地笑起来，碧蓝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光点。
真是太可爱了。
我内心里前所未有地触动了一下。或许我真的对可爱的事物没多少抵抗力吧。
这般乐此不疲地陪着她玩了许久，她的家人终于寻过来了。
“安妮！安妮！”年轻的猎人和他的妻子在远处呼唤。
原来叫安妮啊。我目送他们离去。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一些不舍。
没想到从那以后，我便经常能见到这个孩子。她很喜欢跑来这边玩，当然，都是在大人的陪同下。
如今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扩大了，离我最近的一栋房子就在几百米外的草地前边。
邻居家太太有几次也抱着自己的孩子过来跟安妮玩。那个小男孩胖乎乎的，像个雪球。
她们夸他是个可爱的天使。但我觉得没有谁比安妮更可爱了，她才是小天使。
很快我的小天使就学会了说话，也开始长个子了，渐渐地可以够着我最下面一层的树枝。
她背靠着我测量，然后举起小刀在我身上划出一道标记，用我来丈量自己的成长。我疼得冒出了泪花，在她看来只是树干上流出的半透明的油脂。
唉，快点长大吧。我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化作微风拂去她肩头的落叶。
我没有再进入休眠，也放缓了生长的速度，不破坏安妮留在我身上的标尺。就这样一直陪着她，看着她不断变化。
她剪了头发，又留长了头发。吃甜食养成的蛀牙拔掉了，长出了新的牙齿。她还穿上了新的学校制服。
我对人类的学校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安妮书本里的插画越来越少，现在密密麻麻的都是文字。我看不懂，但安妮偶尔会念出来，好听极了。
这天她独自在树荫下读着关于爱情的篇章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安妮已经长成眉眼含情的小少女了。
再过几年，就该是位优雅美丽的大姑娘。
我充满期待，又惆怅莫名。将一簇枝叶斜过去，遮挡住泄漏在她眉梢的阳光。
明明还要看书呢，这会儿却靠着我睡着了。
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想起曾经在我的树荫底下歇过脚的游吟诗人。他在火堆前拉着他的风琴，吟唱他新写的诗歌。
他说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位女郎叫他一见倾心。她有着迷人的脸庞和甜美的嗓音。
她的肌肤是艾格峰的冰雪笼罩着月色，她的嘴唇是红色玫瑰盛开在黎明。
她轻轻张手，云霞就会降落到她掌心。
她纵情欢笑，眼里便有了大海和星星……
唉，我总觉得他在描述我的安妮，可惜我无法将它唱给她听。
到了盛夏的时候，波斯菊又开满了山谷。我前边的草地里就长着许多，它们摇曳在热烈的太阳底下，有白色的，也有粉红色的，灿烂异常。
安妮欢喜地摘着这些花，一边数它们的数量。
应该是要送给自己的母亲吧。那位妇人对这种花情有独钟，我曾好几次听见过她对它的赞美。
一个年轻男孩站在树底下看安妮，看了一会儿，忸怩地招呼她过来，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这个男孩我从没见过。不是邻居家的小杰克，也不是那位爱唱歌的詹姆斯。大概是从其他地方来的。
但他一开口，便说了爱。他说他爱安妮，在学校里看见第一眼就爱上她了。
我大吃一惊。而安妮也慌张无措地涨红了脸。
不不，安妮，现在谈恋爱还太早了些。你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够长呀。
你瞧，他还没有为你吟唱过一首诗歌呢。
他甚至连给你摘一束花的耐心都还没有。
小安妮犹犹豫豫地往后退，男孩却冒失地想上前拥抱她。我急忙脱落一小截枯枝，啪嗒敲在男孩伸出的手上。
他懊恼地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呢？
她是否对他口中的爱有了向往？
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了一丝悲伤。我只是一棵普通的银枞树。
我无法成为站在她面前大声告白的人。也无法教会她爱一个人的含义。
“枯枝脱落了，很快就会长出新的吧。”太阳落山时，安妮捡起了地上的断枝，望着我说：“真是棵漂亮的树。”
她看起来十分愉悦，不知道是因为摘得的鲜花，还是因为那个莽撞的男孩。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赞美。
“喜欢这棵树吗？”前来唤她回家的妇人接过她手里的花束，轻声问。
“喜欢！”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欣喜得抖落了一地的细叶。
她喜欢我啊。
我的小安妮也怀着跟我同样的心情么？
但是就在这个冬天，她带她的家人来到了我的面前。她摇晃着猎人的手臂，用撒娇的语气央求说：“爸爸我要这棵！我喜欢这棵树。”
我便明白了，是不一样的。
小孩子的喜欢，只是想要得到。
“就用它来做圣诞树吧。”猎人甩甩手里的斧头。
他的妻子宠溺地摸了摸安妮的头顶，“这棵银枞长得很慢，许多年都没有变化，或许是生病了。”
“是啊，你看周围新生的银枞，都长成大树了。”他们一边谈论着，冰冷的利刃嵌进我的躯干。
我感觉到剧烈的疼痛。积雪震颤着从枝头抖落下来，混合着木屑和碎叶，溅到了安妮的鹿皮靴子上。
最后一斧头落下，我终于折断了，接触到了冰冷的地面。离开这片森林，成为了布莱斯一家的圣诞树。
成为了，安妮·布莱斯的圣诞树。
结束了这漫长的回忆，现在的我就安静待在房子的一角。
壁炉离我很近，烧得赤红的碳火传过来一丝温暖。窗户外面飘起了雪花，隐约能听见一些欢笑声和歌声。
一家人幸福地围坐在餐桌前，共同享用着圣诞夜的晚餐。有火鸡，有布丁，还有碎肉饼——跟我曾经听说过的一样。
安妮吃出了一颗完整的杏仁，明年肯定会有一整年的好运气。
太好了。我昏昏沉沉地想。
这会儿我已经感知不到体内的生命力。或许我很快便要离开。
然而小安妮是多么地满足啊，她戴上圣诞帽走到我面前，仰起头兴奋地看着枝干间装饰的彩灯和蜡烛。
灯光斑斓映入她眼底，我恍惚又看到了那一年春天，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咿呀叫着跑来我跟前的孩子。
但我无法再摆动臂膀逗她欢笑。我只能摘落下一片叶子，打着旋，亲吻一般点触在她的眉心。
她愣了一下，忽然问她的父亲：“明年它还会长出来么？”
“会的。”猎人慈爱地说。
“还会是一样的树吗？”
“还会一样漂亮。”
“嗯！太好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安妮带笑的脸庞，安然化作一缕携带松香的烟，顺着近处的壁炉飘出了烟囱，消散进漫天的雪花里。
再见了，我的安妮。
永别了。还有，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一、圣诞树的爱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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