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辞》江暮之乔

5、去[贰]

　　清和其实也根本不懂什么岐黄之术，只能按照当年清萦给夷则开的药，注意一些平日里的细节，帮助夷则调息，除此之外，他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夷则却看起来比那天刚刚见面时好了许多，恍惚让清和有了一种夷则可以好起来的错觉。
　　但是错觉终究是假的，那一天大朝会上，夷则忽然吐出一口血，陷入了昏迷。
　　清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才保持着镇定，将夷则带回了寝宫。看着太医出出进进，又托付肥鹤给太华山的清萦和息妙华送信，让她们来一趟。
　　息妙华和清萦赶来的很快，一走到宫门口，就看见了清和僵立在寝宫门口，脸色看起来仿佛他才是那个吐了血的人。
　　清萦心中一紧，赶忙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夷则怎么样了？”
　　清和缓缓的转过头，清萦这才发现，清和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也有些干裂，不知道是在这里站了多久。清和道：“我不知道，御医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请你们来一趟了。”
　　清萦听完之后，转头看了一眼息妙华。息妙华会意，上前推开了寝宫的门。看见她进去，清和似乎是舒了一口气。清萦扶着他，轻轻的问道：“师兄，你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儿？”
　　清和摇摇头，示意清萦不用扶着自己，道：“不用管我，你也进去吧，帮帮妙华。”
　　清萦似乎有些不放心，但是她知道清和的脾气，平时好说话，一旦扯上了他这个徒弟，那就根本是九头牛都拉不动的犟。
　　清萦一走进寝殿，就明白大事不好。寝殿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也不知道这里面躺着的人到底是吐了多少血。血腥气里还夹杂着一股子中药味，清苦的气息混上浓郁的腥气，形成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死气和腐朽的气味。
　　息妙华坐在床边，脸色凝重。听见门响，她转过头，看着清萦，轻轻摇了摇头。
　　清萦的心“咯噔”一下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看着夷则的脸色，用口型问道：什么情况？
　　息妙华给夷则拉了拉被子，然后走到了一旁的桌子旁，这才低声道：“什么情况你也看见了，当初他以自己的心头血献祭的时候，就已经伤了根本。这么些年不过是一直靠着灵丹妙药拖着罢了。可是药再好，也补不上心头血那种程度的漏洞啊！再加之他身为帝王，每天公务繁重，早就到了强弩之末了。这几天是因为清和在这儿，他的精神好了许多。可是精神越好，对他的身体的消耗也就越大，如今，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清萦叹了口气：“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恐怕夷则那小子也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们怎么跟清和说啊，这要是一说，清和还不得疯了，你也看见他今天那副尊容了！”
　　息妙华想了想，也觉得这事儿挺难办的。正在这时，床上昏睡着的人忽然醒了，开口道：“两位前辈，麻烦你们跑这一趟了。晚辈的身体什么情况，晚辈还是很清楚的，这件事情，还是由晚辈来告诉师尊吧。”
　　清萦和息妙华皆是一愣，清萦快步走到夷则床边，想要扣着他的脉门。夷则笑了笑：“不必了，我本就是拼着一个念想活下去的，如今身体撑不住了，也是意料之中啊。”
　　息妙华无奈的摇了摇头：“清萦，走吧，夷则一向是有主意的，我们帮不了什么了。”
　　夷则却忽然道：“晚辈有一个不请之情，想请二位前辈多留几日。”
　　清萦好奇：“为何？”
　　夷则笑了笑。

　　清萦和息妙华走出门的时候，清和还保持着她们进去时的那个姿势，变都没变一下。看见清萦出来了，清和踉跄着上前几步，似乎是想问什么，但是又不敢开口。
　　看到他这个样子，清萦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夷则醒了，你去看看他吧。”
　　清和点点头，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就走进了那个大门。息妙华和清萦对视一眼，颇有些不放心的守在了门口，等着里面的消息。

　　大殿里的血腥气和药味浓郁到了熏香都压不下去的地步。本身就令人不适的气味加上了沉香的味道，杂糅出了一种不知名的气息，虽然陌生，却不由得让人想到黄泉路上彼岸花的味道：清冷，带着轮回转世的苦涩，还有这代表死亡的血腥气，莫名的不祥。
　　夷则半躺在床上，看见清和进来了，微微笑了笑。清和看着夷则苍白的脸色，心里狠狠的抽痛起来。
　　也许是回光返照，也许是别的什么，反正夷则的精神还是很不错的。等到清和坐在床边时，夷则忽然开口道：“真想，再和师尊饮酒抚琴啊！”
　　清和皱了皱眉：“还喝酒？你还想不想好了？！”
　　夷则无奈的摇了摇头，将身子倚在了清和的怀里，清和顺手揽住了夷则，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听见夷则说：“师尊何必还在自欺欺人呢？弟子到底寿数几何，其实您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
　　清和揽着夷则的手猛地一紧，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才低低地问了一句：“那你，后悔吗？恨为师吗？”
　　夷则不由得失笑：“师尊这是什么话？献祭后果如何，弟子早就知道了。当初做决定的时候就说过，无悔无憾。至于师尊您，弟子会恨这天下所有人，但是唯独不会恨师尊，无论您做了什么。”
　　清和一怔，低头看向夷则。青年虽然脸色苍白，但是那双星眸一如既往的明亮，带着温柔的笑意和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定定的看着自己。清和恍然，他竟从未察觉夷则对自己那种不一般的感情。
　　清和略有些狼狈的移开眼，有问道：“那你害怕……死吗？”若是害怕，师尊可以陪着你，无论碧落黄泉。
　　夷则摇摇头，又点点头。清和不明所以，就听见夷则解释道：“弟子曾听人说，没有人对死亡是漠不关心的，那些声称看透了生死的人也不过只是旁观了别人的生死罢了。人终其一生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只要你还没有做到无欲无求，那么当死亡到临时，你还是会惧怕，因为你有未尽的心愿，你舍不得这人间。弟子亦不能免俗，心中有所牵挂，自然是怕的，怕弟子去后，那人会过不好。但是一想到若是所牵挂的人可以好好活着，弟子又没什么可怕的了。”
　　清和沉默了，许久才问道：“那个人是谁？是那个叫阿阮的小姑娘吗？”
　　夷则摇摇头，轻声到：“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九重雷劫也比不上这一句话的冲击，清和的脑子中一片空白。青年的话仿佛是世间最香醇的老酒，他情不自禁的沉溺在其中，但是酒醉就是酒醉，他虽贪恋，却知道要醒来的道理。
　　清和听见自己说：“师者，父母也，你这么说，也没错。”他强行忽视了青年眼中暗淡下去的光芒，落荒而逃了。
　　门外守着的清萦和息妙华听见里面半晌没有动静，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正打算进去看看，就见清和魂不守舍的从里面出来，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径直离开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清和自从听完夏夷则那一句无心胜有心的话，就陷入了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他的灵魂仿佛是被劈成了，一半冷冷的看着他，告诉他：“那是你的徒弟！你修道这么些年，不说别的，难不成连你的徒弟都不放过？”另一半则是善解人意得多，不住的在一旁劝道：“遵从本心吧，你是喜欢他的，甚至是爱他，难不成你忘了什么是顺其自然吗？”清和觉得自己八成是要疯了。
　　他就这么坐立不安的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根本克制不住去看看夷则的冲动，虽然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两个人不要走得太近。
　　推开宫门的时候，清和愣住了。夷则没有穿他平日里的衣服，而是换上了他从前在太华山常穿的那一件灰色的长袍。面前摆着一壶酒，两只酒杯，仿佛知道清和一定会来一样。
　　听见门响，夷则回过头，看见是清和，他毫不意外的笑了一下：“师尊，您来了，坐吧，再陪弟子小酌一次吧。”
　　清和看着桌子上的酒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坐在了夷则的对面，两个人开始对着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眼看着一壶酒就被两个人喝干净了，夷则才笑着说：“今天那话师尊若是觉得唐突，可以当没听见。”
　　清和默默的摇了摇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才缓缓的开口道：“没事的，我……”后面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种暧昧而又虚幻的感情，本就是如烟似雾，捻不住摸不到，他又能说什么呢？
　　夷则没有再追问，清和也没有再说话，熏香在大殿里蔓延开，合着酒气，令人昏昏欲睡。
　　也许是酒意上来了，也许是这几日照顾夷则从未休息好，清和的眼皮不由自主的合上了。但是他并没有睡着，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吉光片羽的闪过，又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夷则站起来的声音。站起来后，又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没有了动作。
　　清和有些茫然，他并不知道夷则想要做什么，刚刚准备开口询问，忽然哑了声。
　　夷则俯下身，轻轻的吻住了清和的唇。
　　清和心中的洪水轰然决堤，抑制许久的感情将他淹没。那因情而生的魔障在一瞬间将他纠缠住，便再也无法脱身。
　　谁都没有醉，但是谁都没有醒。
　　那个亲吻就好像琉璃一样，美丽而易碎，只有在老酒的洗涤下才会显露出它的色彩。只要有一个人从中清醒，它就会粉身碎骨，将两人的心刺出淋漓的鲜血。
　　清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着装睡的状态挺过了那个轻如羽毛，却也重于千斤的亲吻的。他只是记得夷则吻过他之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将他抱了起来，放在了那张龙床上，夷则躺在了他的身边，轻轻的抱住了他，一切又归于安静。
　　清和闭着眼睛，感受到身边的人似乎已经睡熟了，他才睁开了眼，注视着那人熟悉的已经刻在了自己骨子里的面容，想起他为数不多的寿命，恍惚觉得，原来大道三千，容得下这世上千千万，却唯独容不下一个同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