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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蝶茧 ...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鲁迅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半个月,张嬿再一次请假了。
      这一个学期以来,张嬿请假的次数比过去的总和都要多,况且还是一请就是往一整天上走,作为张嬿的同桌以及和她走的最近的人,赖南不可避免的被高程找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旁敲侧击张嬿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赖南也不清楚。他每次想问个清楚都被张嬿四两拨千斤的忽悠过去,在通讯软件上问吧张嬿还没有手机,估计是在家不能用电脑,聊天记录里就他那孤零零的一排,看起来着实可怜。
      连他们那个三个人的小群,都已经许久没有人冒泡了。
      今天是周五,晚自习只上了一节就下课了,但明天还有学校借着别的场地名为补习实际上就是加课的课程。赖南从大门出来,已经是八点多了。
      这个时间并不算晚,他决定去张嬿家里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下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完,又断断续续的下了几场小雪,路边一直都被化了又冻上的雪堆埋着。赖南顺着人行道往回走,不等走到一半,天上又开始零零碎碎的飘起了雪花。
      有一片雪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寸,正正卡在他的睫毛上。
      赖南突的心里一跳。他伸手把那片雪花揉掉,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飘在他脸上的雪花化了,顺着脸颊的线条流下去,像是一条细细的泪痕。
      赖南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几乎已经是跑起来了。
      他不知道这种奇妙的预感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他正在丢失什么东西,如果再不快一点,他就再也抓不住了。
      男孩子的身影像是一阵狂风,刮过去大半年的时光。
      赖南跑到张嬿的家楼下,那一户还亮着灯,暗暗的白色,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灯管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他憋了一口气,刚想喊张嬿的名字,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进了楼道门。
      这样的老楼,楼道门多数都用了好多年,坏了也没人修,关上跟没关一个样,所以后来这边的居民索性不关了,任由它跟个哮喘病似的在寒风里哆哆嗦嗦。
      赖南几步并作一步,跑到张嬿家的门口。他刚准备敲门,又收了手,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伸出手不轻不重的在防盗门上敲了几下。
      张嬿家的门有两层,里面那层是实心的,可以在里面反锁,外面那层在上半截空出来一块,架着栏杆,外面围了一层铁丝网,方便看外面的人是谁。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人是张嬿。
      她没有把头发扎起来,浓密的黑发垂在肩膀上,连带着也把半张脸藏了起来。她背对着客厅里的灯光,刘海投下的阴影基本把剩下的半张脸也遮掩了七七八八。
      但赖南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异常。
      张嬿的嘴角处,有在白皙肤色上异常显眼的淤青。
      赖南一下子就惊在了原处,连原本想问什么都忘了。他盯着张嬿的脸,想努力再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还不忘了一并把声音压低:“你嘴角上是怎么回事?”
      张嬿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抓过放在鞋柜上的钥匙,一言不发的开门出来了。
      她穿的很薄,就一件毛衣,连个外套都没披。脚上是一双棉拖鞋,不包后跟的那种,裤腿和袜子的上沿之间还露出了一小截皮肤。赖南没办法,这显然就不是能出去谈心的打扮,只能跟着她一块儿进了地下室。
      说是地下室,其实一半都是地面以上的。张嬿家的地下室很小,大概也是当时买的时候没钱,只能挑了最小的那种,就够放俩架子,上面摆满了杂物,人进去转个身都费劲。
      但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挑剔那么多,赖南跟着她进来,立刻就闻到了一股子长时间空气不流通造成的那种霉味。张嬿打开灯,简陋的小灯泡闪了几下,暗黄色的灯光充满了整个空间。
      她回过身来,赖南这才看清,张嬿脸上不仅是那么一处淤青,左边脸颊上还有淡淡的指印,因为刘海遮着不太明显,但还是能看出来的,额角上的伤痕。
      “你妈打你了?”赖南震惊的无以复加,他也顾不得他妈刚跟他说的话了,撩开张嬿的头发,检查还有没有什么不太容易发现的伤,“她打你干什么?还打你哪了?还疼不疼?”
      张嬿在他的掌心里摇摇头,她拿下赖南的手,背过身,掀起了自己的毛衣。
      那一瞬间赖南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女孩的肤色很白,昏黄灯色下越发剔透。她的脊椎凸出来,在皮肉下形成一节一节的形状。
      那些剔透如玉,那些起伏骨骼,那些美好的辞藻上,静静铺满了横七竖八的密集红色鞭痕,似乎是用皮带抽出来的。
      有些下手特别狠的地方,已经透出了紫色,夹杂着不详的乌黑。
      赖南后退了一步。
      张嬿放下衣服,再看过来的时候,赖南才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一直含着粼粼的水色。
      “我爸死了。”
      张嬿说。
      赖南终于明白,张嬿为什么不说话。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的嗓子如同用砂纸刮过一样,粗粝的可怕,每说出一个字来,都像是含了血。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张嬿一直注视着他,她的眼珠几乎不动,泪水顺着眼角的弧度淌下来,蜿蜒过腮边,又无声无息的滴落在尘埃里。
      她说:“被人打死的,脑干受损。”
      赖南在那一瞬间很茫然。
      他的大脑好像一台年岁太久、接收不良的电视机,卡兹卡兹的黑白闪屏上跃动着无意义的字符。他看着张嬿,又好像穿过了她,看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人似的。
      约莫是他震惊的表情太过明显,又实在是显得很傻,张嬿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腰。
      那是一个拥抱。
      也许是出于友谊,也许是太冷,也许是希望被安慰,也许是张嬿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都不重要了。
      这个拥抱,发生在居民区旧楼的逼仄地下室里,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屋外夜风呼啸,雪花缓慢而凄凉的飘零。
      赖南一生都不曾忘记这个时刻。
      他的怀里是他喜欢的女孩,手掌轻柔的拢下来,只能摸到她薄薄毛衣下凸起的椎骨。他还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他给张嬿带回来的作业。
      他听见张嬿轻柔沙哑的声音,宛如梦呓:“希望你可以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在你身边呆过。赖南。”
      赖南以为他还有很多时间,但其实他再也没有机会把那份作业送出去了。
      从这一天之后的很久很久,他都再也没见过张嬿,连梦里都没有见过。
      就好像那女孩是他一场荒唐的幻想,醒来之后就被大雪惊散了。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那一天,离除夕夜还有二十八天。已经有人家开始计划怎么过年,唯独这一户的窗户,一直清清冷冷,惨惨淡淡。
      那一年赖南十五岁。
      他遇到了他想放在心尖里护着的姑娘。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陪着她长大,陪她度过那些苍白荒芜的岁月,踏过碎骨支离的疮痕,在母亲的暴怒与泄愤里抱着她的肩膀,保护她不受伤害,牵着她的手,不松开。
      但他从来没想过,她会不见了。
      而他没能找回她。
      悔恨终生。

      【第一卷·蝶茧·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蝶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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