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灯》盛酒

19、十万

　　今天是十月十五号。
　　周三的晚上，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之前那个老太太又来过两次，说辞大同小异，她好像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在张嬿的家门口打滚耍赖无所不用其极，从嘴里说出来的话恶毒的像是和他们家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
　　张正廉直接没有开门，任由那老太太在外面闹。
　　邻居的闲言碎语曾经看来是刀剑，但在即将开庭的节骨眼上，张正廉不想和这个老太太有任何形式上的牵扯。
　　十月十六号就是战场，他们每个人都不想闹出乱子，就连高崎都打来电话，反复叮嘱张嬿“坚持”。
　　张嬿挨个接了张澄于嘉乐赖南的电话，终于能坐在沙发上歇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
　　电视开着，于昭秀抱着张炅，轻声哄着他。张炅现在才三个月，每天吃吃睡睡活像个小猪，很快就被他妈妈哄得睡着了。
　　“明天，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于昭秀压低了声音，这还是她第一次跟张嬿主动提起来庭审的事，“嬿嬿，无论结果如何……”
　　张嬿不是特别想听下去。她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就站起来，走到主卧门口：“爸，你干嘛呢？”
　　张正廉正蹲在他们家那个巨大的衣柜前面翻箱倒柜的找什么东西，闻言头也没抬的回答：“啊，明天不是要出庭吗，我寻思着怎么也得穿个正装——我正装放哪去了？”
　　张正廉在公司里穿便服穿习惯了，那身正装早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此时更是怎么也找不着，一时也有点急了：“阿昭！你还记得我正装放哪了没有？”
　　于昭秀把熟睡的张炅放在沙发上，进了主卧：“别喊那么大声，孩子刚睡着——你哪个正装啊？黑的那个？”
　　“对啊，”张正廉挠挠头发，眼睛在这全敞着门的柜子里逡巡，“我不就那一身正装吗，怎么也找不着了。”
　　“起来。”于昭秀拍拍张正廉，示意他把地方让开，“我记得我当时给你熨了之后放这了……怎么没有呢？你出去，我来找。”
　　张正廉乖乖从那边狭窄的过道里出来，忽然想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咱们这个床里面是空的是吧？我记得以前也在里面放衣服了，是不？”
　　他们睡的那个大床是箱式的，底板很低，中间是空的，掀起来之后可以放很多杂物。
　　于昭秀回过头来：“我没记得往里放啊，你记错了吧？”
　　张正廉摆摆手：“衣柜里又找不着，又不可能放在别的地方，打开找找看嘛。”
　　他掀开快垂到地上的床单，想把床板掀起来。
　　但不知道是床板太久没打开，推杆都锈住了还是什么原因，张正廉第一下竟然没掀起来。他皱着眉，很不服输似的嘟囔：“这床板怎么回事，嬿嬿，你过来帮帮我。”
　　他往旁边让了让，张嬿就过去站他旁边，指尖扣住了床板凸出来的那一块。张正廉看她准备好了，说：“听我的啊，一、二、三，起！”
　　张正廉那半边抬了起来，张嬿这半边却没能起来，大床的下半截顿时就歪了，本来床垫和床的尺寸就有点不匹配，这下顿时全滑到了另一边。
　　“哎哎，爸你先放下！”张嬿用尽了力气，没想到还是没能抬起来，她赶紧招呼张正廉把床板放下去，一抬头却看到张正廉正盯着床垫滑脱露出来的那一块看。
　　他慢慢把床板放下来，肩背上的肌肉鼓动，他看都没看别人，一抬手，把床垫的下半截全都掀了上去。
　　张嬿也愣了。
　　刷了白漆的床板上，赫然散落了一小捆一小捆的粉色钞票。
　　那些钞票应该都是千元成捆，薄薄的一层，怪不得垫在床垫底下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上面大概有百十来捆，算一算，差不多就是十万块钱。
　　张嬿了解他们家现在的经济状况，于昭秀还没开始上班，张正廉一个月的工资顶了天就是三千块钱，现在还是一直把存款往外贴钱根本存不下来的情况，这十万，哪来的？
　　张正廉慢慢把目光转向于昭秀，于昭秀还蹲在那里，但是面孔惨白，眼珠不安的转动着。他定定的看着她，张嬿在一边看的清清楚楚，他脖子上的青筋全都绽了出来，像是皮肉下的青蛇：“你收他们的钱了？”
　　张正廉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我问你，你是不是收他们家的钱了？”
　　于昭秀坐到了地上。
　　张正廉的目光在那些钱上扫了一圈，又转回于昭秀身上，那目光刀子似的，带着淬了毒似的恨：“你收人家钱干什么？”
　　他忽然一把抓起那些钞票，劈头盖脸的朝着于昭秀砸了下去，捆钱用的绳子散了，粉色的钞票纷纷扬扬，不疼，但足够羞辱：“啊？！你收人家的钱干什么啊！”
　　于昭秀的脸白的像是抹了石灰，她不躲不避，生生挨了这么一下，忽然惨笑出来：“张正廉，你说我收钱干什么？”
　　她就像是那种恶作剧盒子里会突然蹦出来吓人一跳的玩偶，眼珠子黑的瘆人：“你说我收钱干什么？！”
　　“你是不是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钱？！我告诉你，家里就剩下两千块钱了！你告诉我，两千块钱能干什么？啊？”
　　“家里什么都要钱！亮亮一罐奶粉就要三百多！嬿嬿的书本子笔，家里吃的喝的用的水电气，过几天就要交暖气费了！你告诉我，咱们怎么活？啊？”
　　她的头发全散在肩上，调门尖利的人头疼，苍白的嘴唇长得老大，像是能一口把人活吃了：“你不要说你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我还不知道吗！你领导都找你好几回了！我不收钱怎么办啊！难道要看你接着犯错误人家再把你抓进去吗？！啊？”
　　张嬿站在一边，惊呆了。
　　张正廉抿了抿嘴唇，反驳：“那你也不能收钱啊！大不了我们就把房子卖了换个小点的地方住，你收了钱让嬿嬿怎么办？”
　　“嬿嬿，”于昭秀听见张嬿的名字，奇异的平静下来。她偏过头看了张嬿一眼，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嬿嬿会理解我的对吧？”
　　不，我不能。
　　张嬿看着于昭秀，喉咙一哽，什么也没说。
　　“毕竟，就算我不收钱，那个人也不会像你们想的那样，重判啊。”于昭秀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父女两个，带着某种冷进骨子里去的寒意，“那我收点钱也不算什么，对不对？”
　　“什么？”张嬿愣住了。
　　张正廉也是一愣。
　　“嬿嬿，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的生日是明天啊？”于昭秀看着张嬿，语气却越发温柔，温柔的诡异，“你是不是忘了，小时候妈妈还要带你去改生日啊？”
　　张嬿还在迷茫，张正廉却立马反应了过来。
　　张嬿的确出生在十月十六号，但是在做登记的时候，因为于昭秀的四川口音有点重，给记成了四月十六号。后来他们想改过来，但因为各种原因，不是耽搁了就是嫌麻烦，到最后也没改过来。
　　后来这件事就渐渐被忘记了，家里一直按照十月十六号来过的。
　　但是……在户口上，张嬿是在四月十六号那天满了十四岁。
　　他们一直以为张嬿未满十四岁，那是建立在她的生日是在十月十六号的基础上的。现在这一条被推翻了，那么那个人被重判的依据也没有了。
　　要是他们能提前想起来这一点，那还能想想其他办法来证明张嬿是四月十六号之后出生的，但是现在，已经晚了。
　　张嬿难以置信的看向于昭秀。
　　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妈妈。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信心满满的一场庭审，居然会砸在她的亲生母亲手上。
　　为的，是那十万块钱。
　　“其实这样也挺好不是吗，”于昭秀居然还在笑，她笑得病态又得意，像是立了什么大功一样，“我只要拖到最后你们也没发现，那个人少坐两年牢，我们家就有十万块钱了，多好？”
　　啪！
　　于昭秀捂着脸颊跌坐在地上，她惊诧的看着张正廉，眼里慢慢含了泪：“张正廉，你打我？”
　　“你竟然打我？！”她的嗓音再度尖利起来，连在客厅的张炅都被惊动了，哇哇大哭起来，但是现在没人能分心去哄他，“我给你弄来了十万，你居然打我？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我看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张正廉紧紧握着拳，他的脸涨的通红，这不仅是他第一次打于昭秀，更是他第一次打人，“于昭秀，你还记得嬿嬿是你闺女吗！你亲生的闺女！”
　　他多少年没喊过于昭秀的全名了。
　　张嬿在一边，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张正廉不想再理会于昭秀的撒泼，他朝张嬿招了招手，走出了主卧。
　　他们踏进客厅的那一刻，张嬿听见于昭秀撕心裂肺的嚎哭。
　　她选择无视。
　　就算她是母亲，也不代表她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儿女原谅。
　　张正廉疲惫的坐在沙发上，抱起张炅，张炅已经哭累了，被他一哄很快再次陷入了沉睡。他没抬头，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嬿嬿，打个电话给高律师，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
　　张嬿点点头，拿起手机，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高崎接的很快，他好像还在看资料，哗啦啦翻纸页的声音不绝于耳：“怎么了？还有什么要问的事吗？”
　　张嬿背对着客厅里的张正廉，低声说：“高律师，我有个事要告诉你。”
　　高崎听完了事情的全过程，翻动资料的声音也没了，一时间两边都安静的如同坟墓。
　　“你这个，”高崎出了声，夹杂着深深的纠结，“现在去□□明也来不及了吧。”
　　张嬿看了一眼床头上的闹钟，晚上九点，办什么证明都来不及了。
　　“我的辩词也得改改。”高崎叹了口气，“张嬿，就算这样，那个人渣也肯定会去坐牢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延长他的刑期。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近人情，但我还是希望你也打起精神来，明天也尽你最大的努力，好吗？”
　　“你得让他知道，就算是他拿钱买通了你母亲，也依然打不倒你，你依然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上，与他抗争到底，好吗？”
　　好。
　　我听你的。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来完成这场，在先头就输了一半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