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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辨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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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侃低眉看向手中小巧的印章,微微勾起了唇角。
春节前几日,高菲网购了一本《月亮与六便士》,盖完闲章就把玉印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阚侃发现后将玉印藏起来,有意同她开个玩笑,想试试她会不会来求自己,没想到竟在此地派上了用场。
此时,店员笑盈盈地回到柜台。
“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由于这种玉比较贵重,我们老板也确实囤了几件珍品,劳烦您到他办公室中挑选。”
办公室位于珠宝店后部,阚侃由店员引至一道精致的雕花红木门前。敲过门后,屋内传来年轻男子的话音:“请进吧。”
阚侃先是一惊,这老板听来不过二十多岁,随即揣测常轼的父亲大概是保养有方吧。房门豁然洞开,阚侃顿感惊诧。他发现屋内之人的确方过弱冠,长得细眉细眼,身着挺括的西服,颇显精明能干。
双方寒暄之际,店员奉茶后退了出去,老板满面春风地邀请阚侃在红木椅上落座。阚侃端出场面话来:“驰名本市的常福珠宝店掌门人,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那人掏出名片,恭敬地双手递上。
“先生过奖了。我叫常轩,实际的老板是我父亲。他最近出门办事去了,所以由我代管公司。”
阚侃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同时心中暗忖:常轼过年没回老家,或许只是因为父亲不在的缘故吧?眼前这位想必就是常轼的弟弟了。
常轩微笑道:“我听说先生带来一块稀世美玉,不知可否容我饱饱眼福呢?”
阚侃从大衣口袋中取出来递给他。常轩稳稳地接过玉印,低头仔细查看。当辨认出“逍遥”二字时,他惊疑地深吸了口气,心头不期然地感到久违的刺痛,十五岁时的一幕随之浮出记忆的瀚海汪洋。
“怎么?常老板认得这玉?”阚侃语调闲适道。
常轩将细眉微微一扬,眸光闪转不定,却仍貌似漫不经心。
“这枚玉印的材质可不简单,请恕我冒昧地请教一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阚侃心中早有防备,于是将脸一沉,佯作微含愠意。
“常老板这样问话,难道是担心我这玉来路不明么?”
常轩赶忙摆手解释:“请先生不要误会,我并无此意。”他为阚侃杯中又续了些芝兰馥郁的香茗,恭敬地说道:“您拿得出这玉,想必也是鉴玉的行家。”
阚侃虽然做过些功课,在未探明对方的底细之前,却也不敢班门弄斧。他不急不缓地接口道:“只是略知一二、粗通皮毛而已,自然比不上常老板,您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啊。”
常轩将玉印递还给他,微微一笑。
“众所周知,新疆和田地区被公认为白玉的最佳产地。玉料又可细分为山料、山流水、戈壁料和籽料,质地以和田玉籽料最为上乘,戈壁料次之,然后是山流水和山料。不过呢,由于过度开采,籽料和戈壁料的矿源已消耗殆尽,近几年好料愈发稀缺,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阚侃略向前倾身,显出兴致昂然的神情。
“常老板年纪轻轻,就已精于此道,令人佩服之至。依你看来,我这方玉印的质地如何呢?”
常轩注视着他掌上莹白无暇的精致玉印。
“我们圈内有一句话,叫做‘翡翠看种,和田玉挑润。’这枚和田玉石质厚温润,脉理坚密,白如凝脂,色正而不闷,无疑是品质最佳的羊脂白玉。据我所知,只有我国新疆地区才出产这个品种,产量十分稀少,因此极其名贵。加之玉印造型精致,更是难得之至。”
阚侃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字字入理,便颔首叹服道:“常老板慧眼识珠,果然了得。”
常轩谦逊几句后问道:“您今天光临我们常福,请问有何需要?”
阚侃搬出备好的腹稿:“我最近正准备订婚,想为准新娘挑选一款玉镯,作为聘礼之一。至于玉质么,最好能与这印一般不二。你可有什么推荐吗?”
常轩眼眸半眯,仔细想了想,“自然是有的,您请随我来。”常轩站起身,引阚侃走入办公室里面的套间。
阚侃倏然四顾,发现书柜里摆着许多介绍中国玉文化的书籍,立于柜中的相框展示着几张合影,有常轩与父母的,也有常轼和父亲的,却不见常轼跟母亲或弟弟同框。
他正兀自疑惑时,常轩已从立柜顶层取出一只红木珠宝箱,安稳地置于桌上,随后揭开箱盖。
“先生请看,不知您有无合意的呢?”
阚侃转到他身旁,定睛细观盒内的两排玉镯。虽以他这个半外行者的眼光,也一见便知这些皆为玉器珍品,想必件件都价格不菲。
常轩脸上隐现自豪,因为它们确是常福总店的镇店之宝。同时,他也目不转睛地留意着阚侃的一举一动,心中焦虑渐生。这位客人到底是谁?与常轼和高菲是何关系?为何会持有他当初送给高菲的玉印呢?
常轩清楚记得在他十五岁那年,父亲经由朋友的关系,意外喜获一块稀世的和田璞玉,精心打磨制造玉如意之后,还余下一小块角料。常轩开口向父亲索要时,父亲却说已答应留给异母哥哥常轼。常轩颇感不爽,为此憋着一口闷气,许久未跟哥哥讲话。
后来,常轩在哥哥的抽屉里偶然发现一个小盒,里面装着雕磨精细的逍遥玉印。他自幼对玉极为好奇,颇有鉴赏眼光,乍见之下即已认出:它正是由自己心仪的玉料加工而成的。
常轼经过房门边,恰好撞见弟弟手持小盒,误以为他意欲占为己有,于是愤而劈手夺过,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分毫不留辩解的余地。
常轩既是家中聪明伶俐的幼子,又仗着有亲生母亲倍加疼护,因此一贯处处受到偏宠,心爱之物无有不得。他对于父亲“偏心”将玉留给常轼本已颇为不满,这下更被激得分外恼火,与常轼大吵了一架。
“咦?”
随着阚侃的一声轻呼,常轩的思绪又被拉回到现实中。
“怎么了先生?”
阚侃指着珠宝箱问:“这下面好像还有个夹层吧,请问装的又是什么宝物呢?”
常轩唇角轻舒,小心翼翼地揭开上层。阚侃眼前为之一亮,只见造型别致的镂空灵芝形玉如意安卧于盒底,弧度流畅圆滑,纹路繁而有序,疏密得当,极富美感,堪称将玉的坚润不渝与如意的吉祥寓意完美结合。
常轩为阚侃解说道:“这是家父的得意之作,运用了传统技法镂雕出‘如意金钱纹’、‘富贵牡丹纹’和‘吉祥蝙蝠纹’等纹饰,象征着富贵如意,福寿连绵。”
阚侃的心念忽动,将手中的玉印凑近如意,详加比对之后,将俊眉微微扬起。
“说句或许外行的话,据我观察,这两种玉质是完全相同的,对吧?”
常轩眸光灼灼地凝视着他,语气中掺入一丝冷然的压迫。
“请问您到底是谁?恐怕不是单纯来买玉的,对吧?”
阚侃摊开手掌,微微一笑道:“常老板,以你的眼力,是不是一见到它就想起了什么呢?”
常轩佯装一无所知,仿佛在刻意拖延即将到来的审判似的。
“请问我应该想起什么呢?”
“这曾是你哥哥常轼的东西,后来辗转到了我的手上,难道你之前从未见过么?”阚侃将玉印又递近了些。
常轩犹豫片刻,淡然摇了摇头。
“先生,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我没有什么哥哥。如果您无意选购小店的玉器,那就请吧。”他向办公室门口一挥手,示意送客。
阚侃再次将视线扫向那些相框,常轩立即闪身挡在柜前。阚侃略怔了一下,猛然想起高菲之前也有过类似的举动,于是脱口问道:“你还记得高菲吗?”
常轩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和愧疚,不过只是交睫即逝,倏忽间便被他镇压了下去。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阚侃与他对视了几秒,发现对方原本澄澈的双眸深藏惧意,鼻翼的翕动微微加快,显然心中颇不平静,外表却犹如训练有素的战马,全部怯懦只是隐现于眼底和鼻孔。
可是为什么呢?阚侃走出店门后,仍一路暗自揣摩。在我提到常轼的时候,常轩表现出的只是冷漠和傲慢,但当听到高菲的名字时,他却难掩惧怕与歉疚?莫非常轩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高菲的事情吗?当年的流言蜚语究竟与他有无干系?
阚侃心事重重,漫无目的地信步闲游,再抬起头时才恍然发觉,他已临近当初与高菲的老校长郑老师分别的地方——高档小区观澜苑那座气派的白色石拱门前。阚侃仔细回想一下:郑校长当时欲言又止,想必是了解某些内情。既然从常轩那里套不出什么线索,只好另辟新路。
阚侃在小区旁边的水果店里买了个果篮,拎着来到小区门口。他跟保安打听一位经常牵着导盲犬进出的老妇人住在哪栋楼,自称是她以前的学生,过节来看望老师。保安见他举止庄重,气度非凡,不像是什么坏人,便将他指引向1号楼。
阚侃清晰地记得,郑老师说她原本住在高层,在视力急剧退化以后,儿子担心她生活不便,就帮她把房换到了底层。至于具体门牌号,阚侃自然不知,所幸这种高档楼盘是一梯两户,他有半数概率能一次找对。
阚侃随着刷过门禁的业主步入楼内,在一层停住脚步,仔细观察这两户人家。左边这家贴着红底烫金的喜庆春联,过道靠门处摆着低矮的鞋柜,上边还插了一只玲珑小巧的灯笼。再看右侧这户,枣红色的欧式雕花木门前干净利落,只铺着鞋垫。
阚侃拿定主意,转向右边轻轻敲门。屋内先是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估计是那只名为Guitar的导盲犬在门边蹭着嗅气味。接着,里面传来熟悉的女中音:“是谁啊?”
阚侃平静地开口道:“郑老师,我是高菲的男朋友。抱歉没跟您提前预约,不知现在方便吗?”
室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戛然停住,对方似乎在犹豫,几秒过后还是说了句:“你稍等下。”
“不急,您慢慢来。”
房门拉开一道缝隙,阚侃首先瞧见Guitar探出乌黑的鼻头,圆圆的大眼会意地望着他。他低头向导盲犬微笑道:“嗨,我们又见面了。”随后,房门慢慢被整个拉开,身着家居便服的郑明理出现在他面前。
“郑老师,过年好!冒昧打扰还请见谅,我今天特地来看望您,顺便有事请教。”阚侃将果篮放在玄关的地板上,Guitar凑过去谨慎地闻了闻,又仰起头稍微摆了两下尾巴。
郑明理请他落座以后,就按平日的习惯开始摸索桌上的茶具,阚侃赶忙婉辞道:“您不必麻烦,我稍待一会儿就走。”
郑老师扶着桌边慢慢坐下,“谢谢你今天来看我。”她略顿了顿,“高菲没有一起来,而你又能专程找到这里,看来你要跟我谈的事关高菲,而且对你很重要,我说得没错吧?”
阚侃歉然点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郑明理的唇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仿佛是在等待他正式提问。
阚侃想了想,才心平气和地说:“老师,请您不要误会。我有意避开高菲也是为她着想,因为这件事要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对一个女孩来说是极其尴尬的,甚至无异于当面羞辱。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所以……”
“那你又何必苦苦追问?”郑明理脱口打断他,旋即为失礼而略为发窘,便又抿唇缄默了。
阚侃泰然微笑道:“没关系,我能理解您的苦衷。您始终避而不谈的,就是当年不利于她的流言吧?”
郑明理几近全盲的双眸稍稍睁大了些,“你知道?”
“在初次见到您以前,我也是刚刚听说。”阚侃直言不讳,“但是我相信高菲,因为她绝非轻浮随意的女孩。”
郑明理曾教书多年,阅人无数,如今眼盲心却亮,从对方的言谈行止,大抵可分辨出是真情流露抑或虚与委蛇。她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随即叹息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阚侃向前倾身道:“是谁在恶意中伤高菲,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