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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夜 ...

  •   高菲在上铺斜靠着枕头,心不在焉地信手翻书,目光几乎不曾稍停。
      得知他不会同行的那一刻,为何我隐隐感到一丝怅然?不止一次,他给我的文件都用荧光笔清晰地标注了要点,一如我上学生病时他专程送来的课堂笔记。不止一次,他耐心细致地修正我做的会议纪要,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一如他中学时与我互相批改作文。又不止一次,听说他在小闻总面前坦承我工作认真、执行力强,一如他对老师表露我默默为班级付出……
      她从挎包中掏出那瓶蜂胶喷剂,说来也怪,自从收到药水后,她的咳声基本偃旗息鼓了。也许,心病的确需要心药医吧。她徐徐旋动瓶身,视线最终定格在生产日期201X年6月6日的字样上。当年他得知我的生日后,曾经打趣似的喊我“顺顺”,如今萦绕于他唇齿之间的却是“多多”。
      某日,趁着常轼工作顺手、心情颇好,高菲态度恭谨地向他打听柯耐昵称的来历。
      “大学同学按谐音叫她‘可爱多’,所以我喊她‘多多’。”
      “怎么不叫‘耐耐’?”
      常轼的俊颜陡然阴郁,“你的反射弧是不是短路了?你,你倒是自己叫叫看。”
      耐~~耐~~——奶~~奶~~——呃,果然是颇具歧义的诡谲字眼……高菲慌乱地甩甩头,一脸无辜神情却悔之晚矣。我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嘛,又不是存心拿你女友开涮。然而,他的犀利眼神猝不及防地杀将过来,瞪得高菲连声道歉。
      当初,两人无论怎样调侃说笑都不觉得逾矩过分,可能也是因为那时少不更事,两小无猜。初中时,身为组长的她负责批改代数课作业,发现他有一道题的答案竟写着56/7,于是提笔批注:请注意约分。
      他则在作业本上倔强地回复:坚决不要。
      她下笔奇道:为何?
      他画上笑脸,随附一句:相约永不分离。

      常轼,你可知道么,只为这一句,几乎让我成为抱柱苦等的尾生,也险些在18岁那年葬送我的人生。正是因为挂虑你的安危,我才没能赶上语文高考,并因此复读一年。可当我们乍然重逢之时,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呢?
      此刻,高菲的指尖恰扫过那首著名的《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纤指在书页上凝住,她怔怔地落下泪来,却不愿为外人所见,遂躺倒以书掩面。不知过了多久,她竟自昏昏睡去,滑入轻似落花的飘渺梦境。如今,唯有在一枕痴梦中,才能与当初尚未有负于她的那个故人重逢……

      在另一个隔间内,方抵B市又急赴S市的阚侃正在浏览《IEEE》杂志,孜孜以求地探寻着智能机器人领域的前沿动态。
      翻阅一阵过后,他不由得想起,中国教育部从2018年秋季起实行新课标改革,将人工智能纳入高中课程,愈发重视AI领域的教育。几乎与此同时,美国□□政府计划对中国理工科学生(STEM专业)施行诸多签证限制,此举意味着西方国家正在加紧对中国的高新技术封锁。
      想到此处,阚侃不禁感喟对于中国的人工智能而言,果然是应了《双城记》那句著名的开篇语:“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然而,作为IT界精英科技大神出身的他,恰在此时被迫退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舍弃曾为之奋力打拼的事业,怎能不令人唏嘘喟叹?可他也确有不能对外人道的苦衷……
      阚侃放下手头的杂志,转眸凝望着列车窗外。弹指五年间,皆如前尘逝,终于回国了。他突然迸出一阵剧烈的咳声。说来也怪,阚侃身形矫健,精力极佳,时差在他身上向来不起作用。可他刚到B市就开始鼻塞,继而迅速引发咽炎,咳得好似干锅里爆豆一般。即使戴着口罩,同一隔间内的小夫妻仍以焦虑不安的异样眼神觑着他,使他浑身不自在。
      阚侃暗忖,人家小两口带着俩孩子,其一尚在哺乳,自然担心被我传染,倒也怪不得他们。他找乘务员协助换到没有小孩的隔间,于是被安排至过道尽头。
      他拉开滑门入内,两张下铺传来男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从身形来看,躺在他对面上铺的应该是位女士,脸上蒙着本书,大概是读书时睡着了吧?由于室内已经熄灯,他开始摸索着摆放行李,刚弯下腰就猝然迸出一阵猛咳。
      他疾步退出隔间,在走廊上避了半晌,待咳声止歇方回。两个下铺懵然无感,仍鼾声大作,上铺的女士似也沉入梦乡,无甚动静。
      阚侃轻叹一声,拧开保温杯润了润嗓子。早知如此,倒不若乘机直奔S市了。“成由勤俭败由奢”乃是他自幼熟稔的家训,即使身为跨国集团的总监,他依旧习惯搭乘更廉价的交通工具。
      忽然,上铺探出一只纤纤玉手,仿佛递过来什么物件。阚侃惊疑不定,未敢造次。那人仍以书遮面,多半是酣眠中无意识的举动。仿佛为了否定他的猜想,那只手在他右肩旁边摊开,宛若静谧暗夜中初绽的濯濯白莲。
      借着窗外黯淡的幽光,他模糊地看出她手上似有个小瓶。他踌躇地接过,无意中指尖划过对方的掌心。温软的掌心,微热的药瓶,满怀羁旅之思又愁肠百结的他,心底却也莫名变得柔软温热了。
      他滑亮手机屏幕,凑近细细端详。原来是进口的蜂胶喷雾剂,瓶身完好,尚未启用,倒是正宜缓解咽部不适。
      阚侃柔声低喃道:“谢谢你。可我不能用。”
      话音未落,他已惊觉自己许久未对一个女人这般温存软语,更何况是对一个正躺卧于自己身畔的陌生蒙面女子。此情此景对他的触动宛如一阵奇异的和风,悄然拂过寂寥的心间。
      “嗯?”低低的声音从书页下传出,听起来有些发闷。
      “我用了,怕是你……不方便再用。”
      略显尴尬的片刻静默后,上铺幽幽地说:“送你了。”

      用药过后,阚侃夜里咳得明显少了。可他却莫名地辗转难眠,翻过身去就望见对面的上铺。她应该早已入眠,怎么脸上还盖着书?恐怕不利于呼吸吧。
      他不厌其烦地爬下去,双手小心地揭开书册。蕴着幽兰般淡香的温热气息似有若无地流连于他鼻间。他心中一动,手腕已被她轻轻扣住,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低唤:“常轼……常轼……”
      原来是梦呓。不知她在梦里尝试着做些什么呢?阚侃的嘴角微扬,徐徐撤回手去,又将她滑若柔荑的手塞回被子里,将书置于枕边。他端详着她的面庞,幽暗之中看得虽不真切,却不知不觉地凝视了良久。
      他瞥到枕边书册那鲜明的棱角,担心她翻身时不小心硌到,便将书放回桌上。书页间滑出车票的一角,大概那是被用作书签的。在手机屏幕的映照下,票面上赫然可见她的芳名——柯耐。他线条清雅的唇角微微一勾。这名字倒很有意思。
      当身份证号映入眼帘时,他的盈盈笑意渐浓。9月9日,竟与我同月同日生,只是小了几岁。我们此行都是前往S市,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命定的缘分?
      细看书名原来是《纳兰词》。他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十来岁时便已熟读,尚能背出许多佳句。扉页上印着一方闲章,是“逍遥”二字。
      他在心中默念数次,犹似玩味它们轻巧潇洒的音韵。他把书放好,又爬回上铺,凝望对侧那亦真亦幻的脸庞,憧憬明朝与她相见时的情景,渐渐沉入久违的甜梦……

      天色渐透出鱼肚白,晨鸟的睡意早已消尽。曦光斜斜地洒在阚侃微泛倦乏的脸上,仿佛在逗弄他睁开眼来。
      他扭脸望向对面,却惊得睡意顿消。不知何时,人去床已空。枕头、被子皆摆放齐整,仿佛自始从未动过。那一刻,他唯恐昨夜之事恍若泡影幻梦,忙从枕下翻找出犹如及时雨的那瓶喷剂,如获至宝地捧在掌心。
      瓶身温热依旧,他明知那是自己的余温,却念念不忘她曾赋予它的温度。
      她也要去S市,而且这趟列车中途不停,也就是说,她还在车上!
      阚侃顾不得收拾行李,翻身跃下铺来,扯开滑门冲进过道。
      果然,这节车厢的过道上有七八个或坐或站的旅客,其中有两位年轻姑娘。他镇定自若地移近,思忖如何开口才不至太过唐突。以他出身书香门第的清傲家风,总不能自贬身份,如纨绔子弟般巧言令色地搭讪。
      他驻足凝望窗外,转瞬心生一念。他掏出手机凑近耳畔,佯装应了几声以后,注视着已处于听力范围内的她们,对着手机吐字清晰地问:“是柯耐吧?”
      在屏息的静待中,他发觉自认高妙的智谋却意外地落了空:她俩谁也不曾转眸看向他,竟似他与空气浑然一体。他在窗前凝立良久,眼见东方的天壁已炙红一片,任翩然退去的风景漫无目的地扫过眼帘,却知自己已无心欣赏,这才怏怏地转身离去。

      此刻,高菲早已携行李来到柯耐所在的隔间,为她倒了杯热水。
      “感觉好些了吗?”
      柯耐按揉着腹部,微微点头道:“多谢你的照顾,已经好多了。”
      高菲凝视着她眼下若隐若现的青黛,忽觉于心不忍。
      “你每次……都这么难受吗?”
      柯耐眨了眨眼,羞涩地轻叹:“本来也不是的。大学有一次来好事,坐在空调底下吹冷风,后来就成这样了。师哥责怪过我好多次,说我太不会照顾自己。”
      高菲的某根心弦忽而绷紧欲断,又强令自己慢慢松弛下来。
      “的确是要注意的。待会儿就下车了,有什么需要收拾的,我来帮你吧。”

      在S市的肃静陵园内,阚侃怀抱精心挑选的两捧鲜花,神色恭敬地来到五年前曾凭吊过的一方旧地。汉白玉墓碑上,照片中清丽雅致的面容漾着温婉的浅笑,仿佛对身后的世界无比包容和安心。
      阚侃俯身将花束置于墓前,随即双膝跪地,掏出手帕轻拭遗照。
      “妈妈,我回来了。您看我有变化吗?”他凝视着照片,语调极其轻柔,仿佛在对睡梦中的母亲倾诉,“阿倩托我带花来了。您还记得她么?您离开的时候,她才只有3岁。”
      清风低低地吹掠而过,墓前白菊的如丝花瓣微微摆动,好似在默默地为他作答。
      阚侃垂首沉寂片刻,又抬眸继续道:“我还在JT,您会怪我连出走的勇气都没有么?我思索了五年,犹豫了五年,也自以为平静了五年。可对于那个人,我还是无法坦然面对。您认为我是该硬起心肠,还是……”
      妈妈含笑的眉眼凝着无限温存,似在抚慰从小寄人篱下的阚侃。阚侃尚在襁褓中时,便被交由舅父舅母收养,直到五年前才得知自己的身世。
      “对了,妈妈,有件事不知该怎么跟您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也不知这是不是荒谬可笑,我甚至没看清她的长相。”
      他略顿了顿,“这次回国,我主动放弃技术部,改做人力了。这种未见其人、已有预判的做法,对于识人用人,是不是很危险呢?”
      又是一阵微风拂过,阚侃的发丝随之轻扬,耳畔听到群鸟骤起,振翅高飞,他亦抬起头来。陵园依山傍水,足以游目骋怀。他将手插进衣兜,握住那个小小的药瓶。
      妈妈,希望下次来看您时,有她与我同行。

      高菲和潘馨予陪小闻总面试了三天,都感到几近虚脱。小闻总倒是精力旺盛,又平易近人,茶余饭后常跟她们聊些职场趣闻。
      “有一次财会部面试,居然有人自称最大的缺点是对数字不敏感,真是太让人无语了。”
      潘馨予赶紧接话:“闻总,您说得是呀。现在有的小屁孩可真不得了。你让他们做自我介绍,他们会说:请认真阅读简历。你提问他的人生观,对方会说:我的人生才刚开始,以后再讲听给你听吧。”
      闻倩颔首道:“再者说,有人是久经沙场的职场老炮了,某些面试官对测评题型和最佳答案的熟悉程度可能还不如受过训练、有备而来的应试者呢。选出来的多是面霸中的高手,未必是你真正需要的人才。”她看了看高菲和潘馨予,“所以,咱们做人力的,还得苦练内功才行啊。”
      “您说得太对啦,”馨予赶忙抓紧机会,“这次来应聘的都是业内的高级人才,难怪总裁要请您亲自出马呢。”
      高菲一向谨言慎行,不敢随意与闻总说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闻倩轻拍她的手臂,“来公司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我让常轼带着你做事,还习惯吗?”
      她脸色微红,眼睫低垂,“多谢您的安排和关心,我会继续努力跟……跟常轼熟悉业务的。”
      “你们都是FE大赛的最佳HR,的确非常难得。我希望,你朝着一年以后的JT新星好好加油哦!”

      在S市,阚侃住在久违的舅父舅母家。重见两位老人时,他才深感五年时光飞逝,白驹过隙。他外派美国离开时,做中学老师的舅母尚在教书,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安享退休生活。舅父仍在工程师岗位上忙碌着,精神矍铄,额前也添了不少银丝。
      阚侃不改多年的习惯,仍以爸妈相称,舅母听了差点落泪,照例又张罗了一大桌美味佳肴为他接风。舅父拉着他去书房询问在美工作的情形,闻到饭菜香飘满室,舅父拍着他的手臂微笑道:“去看看,都是你爱吃的。你回来之前,你妈都念叨好几天了。”
      望着二老忙前忙后的慈爱身影,阚侃不禁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自从收养他以来,他们便决定不生养自己的小孩,对阚侃视如己出。
      他品着舅母精心烹调的美味,心间却别有一番滋味:倘若我对前尘往事始终懵然无知,心里会不会更好过呢?舅父倒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有意无意似的随口一提:“阿侃,有些事情大概也是天意,由不得自己做主,还是看开些吧。”
      迎着舅父意味深长的目光,阚侃迟疑片刻,最终慢慢点了点头。

      几天后,阚侃惜别了依依不舍的舅父舅母,回到出国前在B市购置的高档公寓。人生兜兜转转,不经意间仿佛完成一个轮回,心境却与五年前迥然有异。他挽起衣袖,准备打扫卧室,蓦然记起床头柜上曾摆放着他和闻倩的亲密合影。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如今,那个雅致的相框连同那段凄然的回忆早已被他封存起来。他走过去拿起看看,将相框扣在了桌上。
      此刻,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房门洞开时,只见闻倩拎着两只袋子站在外面。
      “地道中餐,如假包换。怎么,不欢迎啊?”她嫣然一笑,依旧如桃花般明艳动人。
      阚侃怔了一下,闪身让她进屋,勉强微笑道:“抱歉,正在收拾,屋里很乱。”
      饭桌上,他们默默呷着八宝养生粥,品着清淡可口的小菜,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沉寂的餐桌,疏离的客套,凝滞的气氛,一切都势必无法回到从前。
      闻倩凝望着他清俊如皎月的面庞,慢慢搅着碗里黏糯的甜粥。
      “我真佩服你啊,岁月神偷也没能改变你分毫,归来仍是少年。”
      “怎么会呢,”阚侃扯出一丝苦笑,“临行前就已不是少年了。”不仅如此,那时他还经历了平生最为跌宕起伏、黯然神伤的岁月。所幸我并未从此一蹶不振,沦为命运的囚徒。他细加品味清爽的金丝香笋,于默然间觉出些微苦涩。
      他搁下碗筷,眼中平静无波,“最近在公司不忙么?怎么有空过来?”
      “近来还好。智能生活博览会开幕时,大概会忙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所以先来看看你。”闻倩略顿一顿,稍显俏皮地冲他眨眨眼,“届时,你也要回公司了吧?该见的人,你避不掉的,总归要见。”
      阚侃清亮的眼眸深深地看向她。
      “总裁大人可好?”
      总裁大人。闻倩心中默念。他当年几近称为“岳父大人”的长辈,如今竟只是总裁大人。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头衔仿佛一根突如其来的利刺,狠狠扎进她心中最柔软之处,痛得猝不及防。
      “你该会料到,你这样对他,他心里会不会好过。还是说,”闻倩稍向前倾,声音微颤,目光灼灼,“这才是你要达到的目的,就是你对他的回报?”
      阚侃的剑眉微扬,薄唇轻抿,却迟迟没有做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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