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使记忆风化》liancheng

1、正文

　　当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狙击镜中的时候，他的眼角不经意的跳动了一下。
　　轻微的，几不可查的，稍纵即逝。
　　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呼吸缓慢而淡定，融合于这广袤丛林之中。
　　幸而他依旧冷静。
　　这仅一方知晓的重逢，不算激动，他握枪的手甚至都没有一丝颤抖。在战斗部队多年的打磨下，让他即使离开那里几年，身上仍旧抛不去在一身军绿期间学会的东西，比如接近冷漠的从容。真是为日后的岁月埋下的绝好伏笔，受益匪浅。偶尔回想一下，这几年的奔波流离和前三十年的循规蹈矩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他依旧埋伏在不容易被注意到的暗处，依旧从瞄准镜里看外面的世界，只不过撕去了正义与公理的标签。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问起过，或者说，有人想问，但是没有机会。
　　是谁说的，时间不会使记忆风化。
　　没错，时间只会带走当时的情绪，喜怒哀乐，使记忆鲜明而失去原有的感动。
　　好像玻璃橱窗里琳琅满目的水果，看起来色彩缤纷诱人垂涎三尺，可那是打了蜡的，内里早已腐败不堪。
　　他零零碎碎的想起这些，然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那个人在他的狙击镜里越发清晰，已进入命中率95%的射程内。
　　400米。
　　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曾经不到4公分。
　　他在他耳边说“老A”，几个月之后那人如法炮制的说“我是看出来啦，要是真打仗的话，他们一定会舍命把你从战俘营抢出来。”
　　这些小片段在脑海里很清楚，许是不够遥远漫长，他记得当时那个人的语气有点咬牙切齿有点莫可奈何，而自己居然还微微侧过身子让他得以顺利的在他耳畔说话。
　　舍命，舍什么命。
　　发乎情止乎礼的东西，在心里发酵疯长再冲破肌肤开始浅表蔓延的时候，不受控制的结果不过就是一场两斤对舍命的酒约。
　　他从来都是高山仰止的存在，让人捉摸不透，什么时候都不例外。
　　谁也不可能是例外。
　　就如同他选择了放弃那一切，过这种依旧充满挑战，却站在全世界对立面的生活。
　　没人可以阻挡。
　　只不过从今以后，身边再也没有可以让他一脸诚挚的说出舍命，并愿意为了把他救出来而甘心愿意舍命的人。

　　距离又近了些，接近350米，是他的完美狙击区域。
　　他的枪法一向精准，老A部队最棒的狙击手成才在他面前都只能俯首称臣的变态的精准。
　　他甚至可以透过那个人脸上的油彩看见那道长长的疤痕，想象他站在台上慷慨激昂的喊着不抛弃不放弃的时候，下面有多少士兵和他现在一样会注视那道疤。
　　——您该不会是觉得自己这装甲老虎有点虚张声势故意在脸上来这么一下，以示威风吧，啊，七爷？
　　——这是男子汉的勋章，去去去一边儿去，个死老A！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坐下喝酒。
　　半斤之后他觉得有点热，舌头有点不受控制，对面的那个人号称二斤，已经面颊酡红，一看便是酒劲儿上来了。
　　——这酒我怎么着也得敬你，这么几个兵，还真知道转回头来找我。不过一看就是你带出来的，号称装甲老虎实际上就是一全副武装的虎崽子，生怕我把他们撂下不成，没出危险区呐就抱着我哭得那叫一凄惨，死了都得让他们哭活，恨不得把狼招来，那哭天抹泪的……啧啧……
　　——嘿，我说死老A，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一个人那么牛气哄哄的去挡那二十几个毒枭，他们能不让你吓傻了么，你以为你是变形金刚啊。你那脸皮虽然厚了点也不能防弹啊！
　　——谁、谁告诉你这些的？许三多吧？看我回去不让他把保密守则抄烂……
　　——……如果我和你上战场，我也会……抢出来的……
　　——大点声，听不清楚，你让蚊子叮变异了啊。
　　——没啥没啥，来，走一杯。
　　号称二斤的人那晚据说喝了三斤，二两的人也喝了半斤，两个人醉的一塌糊涂。
　　他很久没喝酒了，没有合适的契机，没有让他放心醉倒的酒伴。
　　挪用那个人的话，就是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他回忆起那场怕是此生不会再有的酒醉，就只剩下这八个字。
　　和一句嗫嚅到听不清的话。

　　300米。
　　这笔交易一定要顺利。
　　就好像在A大队时期一定要完成任务一样的信念，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并且知道取舍之间如何衡量。
　　然而时间不会使记忆风化，每个人心里都有打了蜡的水果。
　　有些片段不会消失无踪，至少在有生之年。
　　“你欠我一句话，我欠你一条命，九泉之下，记得找我讨命。”
　　他轻声说。
　　一贯低沉，有些喑哑，好听的声音。
　　瞄准镜里那个人定定的看过来，似乎一眼看到这里，看透层层叠叠枝枝蔓蔓的阻隔，看穿万水千山——用一种强大到不能阻绝的力量。
　　看见，记住，然后随记忆封存。不去理会眼神里写了多少东西。
　　他慢慢的将视线转移，向上，眉心部位。
　　黑色焦点落在那个致命的地方。
　　他一如既往的轻轻勾动扳机。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