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道不孤》夭刹刹

1、天榜的一生

　　睁开眼睛的刹那，是在一片虚空。日光有些刺眼，我费了好半天力气才看清楚周遭所有。

　　这是在一座高峰之上，没有风，四周很静。拨开厚厚的云层，下方是一个太极炼丹境，九鼎炼丹炉呈太极八卦之阵排列在空地上，太极之地，一枯一荣，象征阴阳两区。以九鼎为界，烟雾缭绕中，阳区是一块天然乾石，阴区，微波粼粼，乃一片清澈坤池。

　　乾石上，一高髻道人正盘腿打坐，神态很是安详。目光左右仔细扫了两眼，发现方圆几里，就他一人，于是不由自主将焦点集中在他身上。

　　道人一身轻纱道袍，上面点缀着雪一样的白梅，代表此人性格孤傲高洁。相貌是极英俊的，白发如雪，清俊的面孔，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一双锐利的眼睛，许是有所感应，正凝神望向我所在的方向。我亦回望着他，心里明白，此人便是我的主人，世人号称丹华抱一，名叫鷇音子。不由得感叹，好看是好看，只是眉宇紧皱，显得有些悲天悯人，不够洒脱。

　　我是天榜，是主人应武林局势所撰写的风云人物名单排名的榜书。在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心中抑郁寡欢。因为我非人非生，若非主人灵力高强，能预测武林变动，或许我连天日都无法得见。后来我亦渐渐看开，能来人世走一遭，已经很不错，更何况，我还有个这么好看的主人。

　　主人的工作，在我看来，很是清闲，更多时候，属于没事找事干那种。

　　在如此动荡不安的时代，我真希望他能抽身事外，没事就打打坐，炼炼丹，改改名单，日子可谓美不胜收。可是主人心思缜密，偏偏不喜欢太安静的日子，即便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我，亦是无法猜到他真正的心。

　　因功体的特殊，主人能力高深莫测，胸有丘壑万千，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可谓神一般的存在。所以武林中人一旦遇到问题，必定会来罗浮丹境询问。主人为了维持武林平衡，通常是来者不拒，有问必答。

　　世人善以正邪来区分一个人，主人行事，亦正亦邪，乃很多正道人士最为不耻。但是主人很厉害，另一方面，这些人又很需要主人为他们提供有用信息，所以他们不敢也不愿动手，只能在心底暗骂。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懂他，特别是当他凝神下笔，排写天榜的时候，我觉得他虽说处于一个中立的位置，心里却很是在乎武林，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所以才会选择位居此等身份。

　　有一日，罗浮丹境来了一位特殊人士。手摇蒲扇，白发如雪，用莲花冠高高竖起，是个清俊的书生。之所以说他特殊，是因为他与主人长得很相似，特别是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只是比起主人来，这位书生眼睛里多了些怜悯和温和，没有主人那般锐利刚强。

　　清俊书生似是在质疑主人，不满意他的立场。主人告诉他，只有他选择回到本体身上，他才会改变现有立场。可是书生不相信主人，他认为主人乃受圣魔元史影响，心性早已改变，变得让人无法掌握。我心里其实也有此疑惑。主人行事的确让人看不清楚，他将武林看做一碗水，而他只是努力维持水的平衡，其他的，他全不在乎。正道沦陷，他会出手，邪道受困，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位清俊书生正是不满主人此等行为，所以坚决不愿回去，尽管他时间已所剩不多。

　　书生与主人原是果实的两颗种子，只因为生长环境不同，塑造出来的性格自然也就不同。但主人告诉书生，不论种子最后变成何等模样，初心总是不变。书生不相信主人，亲上罗浮山，这一局，王见王，主人获胜。

　　当时我心里忽然想起苦境曾有一诗人写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句诗用在这里，最是恰当不过。

　　书生为武林奔波，主人看似很不屑。后来两人再次打赌，为寻烽火关键而进入一个地底深处。

　　我跟着主人在黑暗里御风而行，书生为了获胜，不惜以生命作赌。我很是敬佩，后来他终于赢了，只是时间也快没了。

　　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武林这个漩涡，只要人还在，就永远不会停止。魔佛波旬现世，为排除异己，大肆虐杀，人间顿时变作一片地狱，死尸随处可见。书生终于因逆时记影响，消失了。为此，我还很是伤心了一把。但当已经变成四五岁孩童模样的他，再次出现时，我很是吃惊，听见主人沉沉叹息。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是不被人信任的悲哀，还是因为这个宁愿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他的书生的选择太执着而感慨。

　　我不懂，作为天榜，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智商有限，实在搞不懂人心，特别是主人的心。

　　我每天陪在主人身边，日子却不再平静。我似乎隐隐觉察到主人心绪渐渐不同于往常。

　　让主人彻底作出决定，改变立场，是在罗浮山下，圣魔元史化出的两个智障，围攻只有几岁的那个孩子，也就是书生的化身小四。我看着他呕血倒在山下，第一次见到主人发怒。腾腾怒火，化作一道道绚丽的流光，两个智障受伤撤退，主人与圣魔元史，彻底宣告决裂。

　　小四终于明白主人的苦心，带着笑容离开。拯救苍生这个重担，终于还是落在主人头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主人明明有那么多选择，为何要选这么一条艰苦的道路走。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那段日子，我心情很低落，看着主人每天为天下奔波劳累，就像吃了一颗苦涩的糖果，很痛苦。

　　地狱变撰写的天机谶上说波旬将死于祸棺祭，百日将是圣魔元史的末日。只是这个过程实在艰难，每走一步，就是一条或几条人命。

　　主人每日筹划，为武林操心。却从无怨言。让我更揪心的是，好不容易将魔佛波旬和圣魔元史消灭，尘世暗夜一百年又来了。一个貌似邪教的宗教组织，逆海崇帆出现。皂海荼罗大阵，三万多个怨灵，怨气冲天，遮天蔽日，太阳光被完全挡住，人世间陷入生不生，死不死的炼狱。妖魔鬼怪横行无忌，肆虐苦境。

　　对于此等人间惨状，正道人士忧心忡忡，而我心里其实感到挺庆幸。没有阳光的人世，虽然凄惨，但至少主人没事。当初为了剑之初等人性命，主人不得不与圣魔元史作交换，在立誓峰和天邪共同立誓，绝不灭元史，若有违背，曙光一现，天雷加身，万劫不复。

　　为了苍生，为了地狱变，主人违背誓言，除掉了圣魔元史，从此不能见阳光。尘世暗夜一百年，我觉得时间太短，起码要一千年，一万年，这样主人才能永保平安。但是主人拥有一颗悲怜苍生的心，不忍见众生受苦，另一方面，又不愿他们被包藏祸心的逆海崇帆利用，所以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人们带来光明。

　　按照天机谶所言，天地人三脉会齐，可破黑云，迎曙光。

　　第一次破天计划，在主人精心布置下，终于迎来。可是，最后失败了。原来是主人将天机谶想错了。这次失败，很多人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主人更是首屈一指。

　　其实我心里还是很高兴，曙光未现，主人永远不会离开。可是主人却不肯放弃，在参悟天机谶以后，决定执行第二次破天计划。这次远比第一次凶险。当他去刺杀逆海崇帆的圣航者，失败而归之时，我隐约明白他的用意。没有心的天榜，居然也会心疼。再回想起他与北芳秀的谈话，交代殊十二等人，无论谁出了事，都不要管，我就明白了，主人是准备牺牲自己。心跌入尘埃，这次不是吃了颗苦涩的糖果，而是吞了一座冰山。

　　白莲焚烧，天界现曙光。（主人真身是白莲花）

　　圣航者，这个邪教组织老大，以主人亵渎神灵为罪名，派出圣裁者黑罪孔雀，及其座下生老病死四大印，围攻主人。当主人以重伤之躯与之战斗，当他鲜红的血一次次喷洒于大地，我心竟疼的连呼吸都没了。（其实我也没呼吸）

　　主人被捕，四肢齐断。在阴森湿冷的地牢，圣航者判罪，第二日以天罚处之。

　　黎明前一刻，主人被捆绑在十字架上，抬头仰望黑云密布的天空，脸上神情是安详的。

　　万丈高塔上，圣航者手捧天书，面对脚下千万黎民，指天向地，宣告主人罪行。口诵咒语，霎时，天空破云见日，一道绚烂火光冲出，直达主人之身。天火涌现，万民沸腾。就在这时，第二次破天计划实行。

　　沐灵山、意琦行、北芳秀，三人各运功体，在天谕阵法撤开时，找准时机，直冲阵眼。轰隆一声大响，阵法破裂，曙光透射，黑云散尽，人间终于重获新生。

　　主人屹立腾腾火焰中，望着天边那抹绚烂的日光，眼前似乎浮现出很多人的面孔，想起地狱变曾经问他的话“恩公的路是自己选择的吗？”口中喃喃：“这条路是吾自己选择，吾道不孤。”

　　万分悲痛，万分伤感。在听到主人这句话后，我若有所悟。记得主人对圣航者说：

　　“ 鷇音子所求，非一人之平和立世，吾所仇者，乃为祸天下者。”

　　我终于彻底明白主人。所有的指责，所有的误解，所有的痛骂，终于在这一刻，在黎明的曙光中，一一明了。

　　秦假仙还在含泪努力攀登刀梯，底下万民正在为曙光重现而欣喜欢呼。最光阴和殊十二还在与黑罪孔雀战斗。主人凝望远方，在阳光照耀下，妖魔鬼怪无处遁形，阴霾终于散尽，最后一眼，能有如此壮丽之景相送，他死亦无憾。

　　烈火焚身，主人感觉不到疼痛，我亦毫无感觉。第一次，见到主人这般开心，我也是从未有过的高兴。

　　我睁眼看着眼前一片虚空，心中很平静。我是天榜，陪伴主人一生，见证他的英雄本色，肝胆侠义之心。主人这一生，过得很精彩，他没有辜负三余和小四的希望，没有辜负人民。他成全了所有人，也成全了自己。

　　我很感谢老天爷，今生让我遇到他，来世……呵呵，应该没有来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