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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但是你,你又为什么归于不宁? ...

  •   伊斯特在两周之后又来到了那个她再见艾尔弗雷德的路口,捧着一杯红茶看着那个他曾经如君王般不可一世地睥睨众人的沙发。

      她感到不解,当他摄人心魄的光辉在那个设计过时、填料塞得很厚的红色沙发上闪耀时,那陈旧的红色仿佛也化成了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世界时飘扬的猩红披风。但是现在他的身影已经不在,周围面目模糊的人把纽约晦暗繁忙的色调带入她视线中其他的地方,可那沙发却依然能让人想起曾偶然落座于其上的那人不可直视的风采。

      她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看着那些面无表情行走的人们,奸诈的警察正得意洋洋地把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使劲拍在一辆红色轿车的车窗上,年老虚弱的波多黎各乞丐倒在路边,看起来快死了,金褐色头发的少年滑着滑板从她身边经过,大声和同伴吹嘘着自己偷窃的成果,一个艳丽得让人恶心的昆虫被拍死在玻璃上,汽车喇叭被疯狂按动的声音和鸟声嘶力竭的鸣叫声不和谐地碰撞着,这片天地的疯狂和喧嚣让她认命了似的闭了闭眼,转身准备离开。

      但他就站在她身后五步远距离的地方,嘴唇间带着一点轻松的笑,白衬衫的袖口工整地卷起,长裤熨帖又流畅地衬出优美的身体线条,漂亮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香烟,那双眼睛诱惑又悠远,正注视着她。

      一阵颤栗地底升起,带着让她失语的浪潮席卷她的全身。

      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是生气他的不告而别,也许只是不知道怎么优雅大方地和他打招呼,她掉过头去,赌气一样地假装他不存在。

      一段时间之后,她悄悄回头,发现他还是在原来的位置闲适地吸着香烟,噙着笑默默地等待着她。

      她叹了口气,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他,“你就是知道,对吧?没有女孩会给肯等她说话二十分钟的男人臭脸看。”

      “我也非常高兴见到你,伊斯特。”他答非所问地说,好像想要伸手摸摸她金灿灿的头发,但是又犹豫了一下,把修长干净的手缩回去了。

      伊斯特仰头看着他,他稍微晒黑了一些,现在皮肤是微微的蜜色,衬得他更好看了。那原来尖锐的冷漠消解了,他的气质谜一样地来了个大转弯。

      艾尔弗雷德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有幸请德比基小姐和我一起走一段吗?”

      “当然。”

      他们迈步走在曼哈顿交错的街道中,她的芭蕾鞋在行走之间发出笃笃扣地的声音,他走路却悄无声息,显得沉稳神秘。

      她忍不住发问,“那天晚上之后…你没再来我爸爸的酒吧了。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艾尔弗雷德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表示肯定,“那天晚上,我父亲去世了。”他好听的嗓音中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很遗憾。”

      “不用遗憾,我不怎么难过。但有一件事很棘手:按照我西西里祖先的规矩,他的骨灰得埋葬在西西里的家族墓园里去,我父亲没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只是恳切地威胁我让他安眠于那里,不然我的灵魂就要在烈火中灼烧。我无所谓,我母亲倒是怕得要死,虽然我当时穷得叮当响,但还是被她逼着出发了。”

      他把烟头丢到垃圾桶里,继续说着,“基本上这一路我是流浪回去的,没有路费就一边打工一边继续走。我在马戏团做过小丑,做过街头画家,端过盘子,做过搬运工,还给孩子教过唱歌。”

      “真厉害。”她发出了小小的惊叹声,然后提问,“那么没有找到工作的时候,你睡在哪里呢?街上吗?”

      “大部分没有工作的时候我能借到睡觉的地方,感谢我死去的父亲给了我不至于吓到别人的脸,有的时候很麻烦,那些女人要我跟她们上床才肯让我住下。”他不带感情地叙述着,眼睛中带着强烈的厌恶。

      “那么你这么做了吗?”

      “当然,如果有房子住的话为什么不呢?不过,如果是男人的话就算了”

      “哦。”她闷闷地说。

      艾尔弗雷德向前跨了一步堵住她前进的道路,低下头来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良久他才轻笑着说:“亲爱的,别对我抱什么希望,我这人生来没有下限。”

      “我没有!”她反应激烈地否认了,眼睛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安抚一样地点点头:“最终我还是到家了,把我那懒惰、酗酒、一生结了五次婚但是只活了四十多岁的父亲的骨灰放入了家族的墓园里,是个橄榄树庇佑下的好位置。然后我再和去时一样地回来,在百老汇找了份工作,两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两年…”她低低地说,“你变了好多。”

      风吹落了十字路口拐角处栽种的树上零星的花朵,云朵像白色的丝绸一样从湛蓝的天空上滑过,她紫罗兰色连衣裙的裙摆像蝴蝶的翅膀那样翕动着。

      “事情很简单,”艾尔弗雷德过了一会儿说,“我从小本来就特别擅长理解一个人,就像一本书。我在生活中遇到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在我看来都像文字那样有很明确的指向性,一个人物大体的性格和他生活的蛛丝马迹间的联想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因为这样,表演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天性,剧作中最复杂的人物也比生活中的一个傻子单纯千倍。另外,在我刚刚向你描述的两年间的经历里,我见过的人复杂得不可思议,他们中善良的那些可以随时为陌生人献祭自己的生命,邪恶的那些你会觉得让他们即刻被打入地狱烧死都是仁慈的手法。我似乎找到了人性延伸的边界,紧接着这世间所有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眼能看穿的存在了,因为我已聆听过最好的教诲,也从最坏的手下逃出过,剩下的人简单得就像翻都不用翻开的书本,我看着人们有时明明心里所持的是最淫邪的想法,面上却矜持庄严,有时内心冷漠无情、算计彼此,脸上绽放的微笑却仿佛能滴下蜜来。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感从那时起就攫住了我的心灵,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像笑话书一样。我从前只能略微感受到一个人的基调如何,结果已然丑恶得让我心惊,于是我排斥他们,可如今我只觉生活有趣之极,因为我也陪这些演员一起,耍弄一场滑稽戏。”

      “艾尔,愚弄和冷漠只是实物和它的影子的区别,一个不比一个高阶多少。”她直视着他说。

      “我不赞成。”他干脆利落地否认。

      伊斯特没有再反驳。

      “介意吗?我有点渴了。”艾尔弗雷德轻飘飘地问,在伊斯特还没有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就像是默认一样的表情中他云淡风轻地拿过她手上的红茶喝了一口。

      “唔…我喜欢这个。”他看了看纸杯上咖啡馆的名字,赞赏地说。

      “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

      “双手赞成。”

      “对了,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在纽约电影学院读大二了,最近还和尼拉麦克斯签了约。”她尾音上扬,肌肤带着兴奋的红晕。

      他微微颔首,“我早有耳闻,你的那份合约真是不寻常。”

      “不过,既然你说人们在你面前无所隐藏,那么你对哈利·韦恩斯坦是什么看法?”

      “你认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艾尔弗雷德没有首先回答,而是征询她的意见。

      “我不喜欢他。”她斩钉截铁地说。

      “哦?”他饶有兴致地反问。

      “控制欲极强,”她眯着眼睛,仔细回忆着哈利·韦恩斯坦的一举一动,“自大,傲慢,他撒谎的手段高超到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他自认为自己能操控艺术,但在我看来他只能称得上是个不错的商人。”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他人不错呢,毕竟他给你开的那份合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以说,除了最终剪辑权之外的所有东西他都给你了。”他挑了挑眉毛。

      伊斯特毫不矜持地翻了个白眼,随后指出没有真正热爱电影艺术的人会在抒发这份情感时只字不提对观众的尊重,“全程他只是在讲自己的计划如何,自己未来将会如何,自己的意图究竟如何,这还不够自大肤浅吗?”

      “我认可,”他平静道,“但要记住的第一件事是,永远别对他放松警惕,我有必要提醒你他的名声并不好,一天之内他能骚扰一打以上的女孩,被他强行潜规则过的更是数不胜数,她们中的大部分还不敢反抗,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

      “我听说过,但我没办法了,因为前段时间的一次冒失的行为,我现在背了十九桩官司…要全部处理完我爸就得把他的酒吧卖掉,我倒宁愿退学…可是退学又有什么用?韦恩斯坦很细心地答应我可以帮我处理这一切事情,”她垂着眼睛说,“而且我也比较过,华纳和福克斯之前给我开的合同都不如他给出的条件优越,我最在意的还是对拍摄的全权控制,除了他之外的其他的公司都给不了。”

      他理解地点点头,“接下来我想说说我的想法。”

      “我在听。”

      “哈利·韦恩斯坦或许庸俗肤浅,但决不傻,他聪明得可怕。这份合同表面上看起来让他陷入不利,但这仅仅是在电影方面,但如果说他开出合同的对象是你,你的整个人,这就说得通了,他失去的对电影的控制权会在你身上补偿回来。”

      “什么意思?”

      “我来讲点历史故事吧。许多年前,好莱坞刚刚兴盛的时候,电影业还是大制片厂的天下,那个时候六大电影公司的主要收入来自于票房,增加利润的唯一方式是压缩成本,提高观影人数,那些老板们抠抠索索,处处盘算。但是沃尔特·迪士尼不一样,他开创的道路在之后被证明远远优于票房上的算计,也就是——从电影中创造出智慧财产,然后将其运用在其他媒体上,细水长流地盈利。我想韦恩斯坦从来都不在意你能给他赚多少钱,在你身上他根本不想用米达斯公式那一套,他的确自大,也因此他敢想别人完全不敢想的东西,我猜他想做的是:成为全世界独立电影的代理人。

      而你,可以充当他招揽导演的广告,现在他缺少实力绝对过硬、而且由他一手扶植的独立导演来证明他获得的奖项不仅是公关的结果,来证明他有培养杰作的能力。如果你的电影大获成功,当然我觉得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真谢谢你”,她说),他只要在你的公共形象上稍下功夫,很快全世界稍微有点梦想的导演都会把尼拉麦克斯视为梦想之都。

      规模越大,可招徕的导演也就越多,各个线路之间可供操作的节点也就越多。他接下来既可制作赚钱的’漫画书电影’,也可以继续拍摄’艺术片’稳定自己的艺术地位,到时不仅仅是奥斯卡,他连三大电影节说不定都能操作一二。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几乎可以一人就可获得和六大巨头平起平坐的地位。

      自然,也有可能是他真的被你的作品打动,从心底里他决意要为艺术的发展做点贡献,但,不不,他对艺术没有热情,只有胃口。

      所以,恭喜你,你即将成为韦恩斯坦的吉祥物。”

      “精彩。”她叹为观止,甚至还鼓了掌,“你认识他?”

      “只是看过他的一两篇采访而已。”他不以为意地说,“好了,听完这些,你有什么对策吗?”

      “如果他真的要对我耍什么阴谋诡计的话,我能做的反抗太有限了,多少个拿过三大或者奥斯卡奖的聪明人都被他耍成了马戏团的飞猴,”她看起来完全不放在心上,“随他妈的便吧,只要让我拍电影就行,我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再不拍的话我就要死了。只要他能把我的片子弄上银幕去,我站在尼拉麦克斯门口天天倒立都行。”

      他被逗笑了,用牙齿咬住笑得颤抖的嘴唇。

      她大方地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样子,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面对着他说:“你能把韦恩斯坦剖析得这么清楚,那么我也想听听你对我的看法,可以吗?”

      他止住了笑,凑近了,又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专注得让人浑身发软的眼神看着她海一样的眼睛,“你想知道,是吗?”

      “是的。”

      他们靠得如此之近,她背在身后的手发着抖,为接下来要听到的答案。

      “我觉得你…”

      这时一辆又大又亮的罗尔斯罗伊斯汽车呼啸而过,车上的小伙子们冲着伊斯特吹了个长长的口哨,惊吓到了斜前方人行道旁一个幼小机敏的蝴蝶犬,那只小犬不安地吠叫着奔跑,经过汤植园餐厅、威尔五金商店和琳妮冰激凌铺之后,最终来到一双皮面小猫鞋跟前。

      这双鞋的主人穿着鹅黄色的毛衫,搭配米白色的贴身连体短裤,尖头的胸衣,时髦又活泼,在被风吹起的红发间对他们大笑着打招呼。

      是那个红发女孩。

      她小跑着奔过来,夹在他们之间气喘吁吁地站定,靠在艾尔弗雷德的身体上,笑得露出牙龈。

      “嗨,我是梅乐蒂,梅乐蒂·蕙丝。”红发女孩卖弄风情地冲她伸出晒成棕褐色的小手。

      “你好,梅乐蒂,叫我伊斯特。”她礼貌地回应。

      “那么,你们在聊什么呢?”梅乐蒂·蕙丝的声音柔和地颤动着,抛出了甜美的询问。

      “闲聊而已,”艾尔弗雷德没有多说,接着从口袋中抽出两张百老汇的戏票来,“是下周这个时候我主演的《理查三世》,就当作是我深刻的道歉,希望你能来。”他郑重地把那两张印刷精致的票递到她手里。她仔细地收下,在红发女孩试探的眼神中,妥帖地放在手包夹层的小口袋里。

      梅乐蒂伸手挽住艾尔弗雷德,低下头柔情无限地嘱咐她说:“记得带上男友来看哦”,又用杏仁形的水红指甲刮了刮她的脸颊。

      而伊斯特却发现,在那争风吃醋的红发女孩看不到的地方,艾尔弗雷德带着宽容的讥讽微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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