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殇·迷情》思尽忧郁

30、第十四计 借尸还魂（下）

　　明瑞三十年正月，神威将军带军十万驻扎在娄下省，与叛军相持不下，互有输赢。正月十五夜，神威将军之子武墨带军五千突袭叛军，擒获叛军将领十人，全歼一万敌军。后三日，两军与娄下河边交战，神威将军大获全胜，俘虏两万敌军，夺回烽高省，祈南省。叛军退守沃祈河，与朝庭分河而治。

　　京城黎王府内，紫麒接过天空飞来的一只鸽子，取下腿上的绢条。青郁捧着一碗清粥进来。紫麒将鸽子放走，不动声响地将绢条缩回袖口。青郁若无所觉，将清粥放在紫麒书桌上。

　　“我现熬的粥，清热解火，犹其适合心神不定，焦虑之人。”

　　“你好像话里有话？”

　　“没有，只是脑子里想着下顿就给你熬个金针菇炖鸽子汤吧，应该很补。”

　　紫麒端起清粥喝了一口，赞道：“果然好粥，不要什么鸽子汤，再好的鸽子都没有你亲手做的粥好。”

　　“明日，我找叶冷陪我打猎去，这几日京城上空的鸽子飞疯了，多打几日下来存着，糖醋红烧。”

　　紫麒一口粥没咽下去，喷了出来，“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说就是了——”

　　“我不想知道，我只想提醒你莫被情迷惑，现在这种时候可不是儿女情长的好时机。”青郁转身，临出门又想起什么，回头补充道：“后日我让叶冷去祈南省，以中郎身份一步步做起。”

　　青郁出门，紫麒取出袖口中绢条，一指宽的绢条上用细狼毫笔写着清秀的字：“麒，救我！”短短的三个字，却诉出了无数往事。熟悉的笔记，回忆中甜美的笑容，那个总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孩。

　　原来还是没有忘啊。

　　***
　　皇宫里的建筑繁丽豪华，而在皇宫的极南角却有一座破旧的宫殿，歪歪斜斜掉了漆的牌匾上写着“思存宫”。依然是皇家的三重檐结构，然而周围衰败的景色，破损的墙壁，杂乱的摆设，处处显示着这座宫殿的荒凉与毫无人烟。

　　这就是皇宫中的冷宫。历代带罪宫妃都被囚于此地直至终老。紫瑞帝好色□□，宫中妃嫔无数，但却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从政的三十一年来，没有一个妃子被打入冷宫过，直到桐相叛乱，桐贵妃成了这里的第一人。

　　深夜，冷宫内来一片死静，几声虫嘶鸟唳越发显得冷宫僻静荒凉。冷宫中一个破落的小屋子里传出星星点点的烛光。一个年轻女子正对着模糊的铜镜描着眼线。女子身材修长而丰满，腰肢纤细，脸上虽苍白而憔悴，然后画笔每在脸上描一笔，那份憔悴就减一分，远山眉，桃花眼，挺俏的鼻子，水润的红唇，放下画笔，镜中的人已是曼妙佳人，光彩照人。

　　门外传来轻叩门声，女子一惊，立刻起身，推开门，扑进来人怀里，哭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从小时候起，你就一直保护我。”

　　紫麒一身黑衣站在门，看着这个扑进她怀里的女子，淡淡道：“娘娘请自重。”

　　桐贵妃不敢相信地抬头，脸上艳丽的颜色出现松动：“你还再怪我，怪我当初嫁给你的父亲而不是你。我知道你爱我，很爱我。从小我们一直长大，你把我护在身后，不让任何人欺负我。”

　　紫麒进屋，将门关上：“娘娘，那都已经是前尘往事，本王已经记不得了。娘娘深夜将本王叫来有什么事还请告知，本王政务繁忙。”

　　桐贵妃退后几步，瞪着眼前仿佛陌生人般看她的紫麒，惨声道：“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恨。小时你跟我讲，你最讨厌你父皇那样烂情好色之人，你说你只要和心爱的女子一生一世。你握着我，盯着我的眼睛跟我讲的话，我不信你会忘记。”

　　“我忘了。”

　　“你自欺欺人！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纵情风月，不学无术，处处留情，颓靡不振，我知道都是因为我，你恨我，恨我嫁给了你的父亲！”

　　“娘娘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不，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口不对心，我知道！其实我一直爱你，从小是，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你知道我父亲逼着我嫁给皇上那个大我二十几岁的老头子，我有多么绝望吗！我好希望你来救我，我不要名不要利，我只希望你能出现带我走！而你呢，那时的你在哪里？你在妓院里为了一个妓女和街头流氓打架！从此风流放荡这些词再也没有离过你。”

　　“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你说这些没有用，我已经完全忘了当初对你的感觉！”

　　桐贵妃泪水如玉珠大滴大滴地滚下，退后几步，坐在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断了齿的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长及腰间秀发，黑发如瀑。

　　“我知道当初你一定对我完全失望，认为我是一个为名为利的女子。为了博得自身的荣誉不惜嫁给你的父亲。你可曾想过我的无奈？当时我亦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少女，什么都不懂，被父亲哥哥还有你呵护在身后，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当父亲告诉我他想送我进宫，他要我嫁给皇上，他要我生下皇子，他要桐家的外孙坐上皇位，你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惊恐！他说家庭的荣耀全在我一人身上，家族的飞黄腾达就看我的意思！我哭过，闹过，求过，往日慈祥的父亲却彷佛变了一个人般，将我锁在房里，要我好好想想。想什么？那时我才十五啊，你让我想什么？想自己如何牺牲自己去讨一个大我两轮的老头的欢心，还要给他产下子嗣，天啊，想到这里我就疯狂了。”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当初也是身不由己。父皇的好色我从小知道。一次宫庭宴他看上你，桐相以为是天大的机会死死抓住，逼你嫁给他。这是你我身份地位的无奈，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来没有怪你。”

　　桐贵妃转身，脸上有一丝狠绝：“你当然没资格怪我！”

　　紫麒不语。

　　“当时我被关在屋子里，多么希望有一天醒来，你劈开门救我出来。我拒绝吃喝，将送进来所有喜服喜器砸了出去。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父亲，不要家族，不要贵妃的名号，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你，我等你，我等你来救我，我相信从小就说今生只爱我的你一定会来救我。”

　　“你知道我不可能，我是三皇子，你是桐相之女，紫瑞帝下了旨要封的贵妃。你我的身份注定我不可能放下一切去救你。”

　　“是啊，你是三皇子啊，将来会是留国显赫的王爷，国家的顶梁柱。你怎么可能抛掉你的身份地位来救我，跟我亡命天涯呢？可是当时天真的我却相信那个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人，一生一世的人一定会来，他不可能不来，我们爱得那么深，他怎么可能不来，他一定是在计划，他一定是在安排……直到我被轿子抬进皇宫，直到皇帝把我抱上龙床，我都在想像着你突然冲进来，抱起我说：‘我们走吧’……”

　　“那不可能。”紫麒不复开始的冷淡，声音软下来，疲倦，温情，后悔，无奈，百味俱杂。

　　“是啊，那不可能！事后我才知道我被关屋里后你再做什么，嫖妓，赌搏，与京城里那些绔纨子弟交往整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嫁给皇上后，我极尽手段在他面前撒娇求宠，与后宫嫔妃勾心斗角，窥伺一切可以提升权力的机会，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狡诈女人。而你更加的放浪形骸。我知道你恨，恨父皇抢了你的女人，恨我在你父亲面前娇嗔承欢若无其事，恨我为了权力勾心斗角不折手段，面目可憎。”

　　“过去已经过去，以后你呆在冷宫，我自会保你平安。”

　　“冷宫？我经营一辈子就活该得到这种下场吗！当你恨天下人负你时，你可曾想到连你也负我的我是怎么一步步在后宫里丑鄙环境里活下来的！你舍不得权力放不下身份带我走，你又有何理由指责我为了权力苦苦钻营！既然你不要我，选择身份权力，是你先放弃的，我为何要死死纠缠。权力么，地位么，我也能拥有，甚至比你更加高贵，我会成为一朝国母！”

　　桐贵妃脸上的表情开始狰狞，言语间胸口急剧起伏，脸上出现诡异的潮红。紫麒发现不对静，上前一步，发现她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身子软软就要倒地，立刻抱住她，担心道：“你怎么了？”多年没有这样的表情，面对自己从小喜爱的女子，自己一直保护的好好的女子，克制不住自己冷静，平静的外表一瞬间崩溃。

　　桐贵妃笑着，血却从嘴角溢出，一滴两滴，然后就像泉水一样不断不绝。

　　“你知道吗，我在赌，我赌如果你不来，我就安静地死在这里；如果你来了，证明你心里还有我，我就结开我们这十年来的心结。你一定以为我叫你来是救我出去，你错了，自从被打入冷宫，家族被灭九族，我已经不想活了。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静儿。他才十岁，什么都不懂，比当年的我更无奈，更无辜，我们谋化他未来的一切，却把他的一生都毁了。我对静儿所做的一切就如当年爹逼我的一样啊。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完全被权利迷惑了神志。我这辈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甚至没有对不起你，是你负了我！但我对不起静儿，对不起我唯一的儿子，我最爱的儿子……我亲手毁了他的幸福！”

　　血从桐贵妃嘴角源源不绝地流出来，紫麒狠道：“你想用你的死逼我救你的儿子吗！告诉你不可能，你死了，我跟他更加没有牵扯，我不会救他。神威大将军一派不会放过他，他不会有机会活着成年！”

　　“你还是如以前一样嘴上毒得很，还记得你一次见面，你就欺负我，跟我哥哥滚成一团在地下撕打，吓坏了周围的宫女太监，最后还是皇后来命人把你俩分开，各打了十板子。皇宫里所有的皇子都有母妃，只有你没有，被没有子嗣的冷冷淡淡的皇后娘娘收养，你偏激，性格冲动，脾气暴燥，却又聪明无比，总被太傅夸赞，别的皇子嫉妒你，欺负你，你从来不告诉皇后，总是打回去，常常因此被罚。随着长大，你一天天变得冷静，变得沉默，变得深藏不露，我嫁给皇上后，你又变得放纵荒淫。你让所有人都忽略你，轻视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打算。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静儿，我这一生就这么一个儿子，救救他……”

　　血流了一地，绚烂美丽，如大朵大朵绽放的艳红牡丹。华丽丝缎上点点血迹如星空如繁花，极美，凄厉。苍白的艳丽容颜有着一如记忆里的那抹羞涩芳华，那个会跟在自己身后叫着“麒哥哥”的小女孩，那个一年比一年明艳动人的少女，那个总用着热烈的眼神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女人。

　　你说得对，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你没有负任何人，是我负了你，是我胆小地选择了逃避，遗忘。我是一个卑鄙的男人，我的心里有着邪恶而懦弱的一面，当年我完全可以带着你逃走，带你离开京城，然后逃到其它三国或者西域诸国去，以我能力我们完全可以走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但我胆怯了，也放不下我手上的一切，从那时起，我就已经被权利蒙蔽了心神，我的心已经被腐蚀了。为了说服自己遗忘你，我甚至选择恨你，恨你势利，恨你无耻。然而看着刚进宫的你被后宫的嫔妃算计折磨，我又不忍心，一次次地在暗中帮你，救你，直到你适应了，学会了，聪明了，变得亦如后宫女人们恶毒心狠手辣。是我一手把你变成现在这样。

　　是的，我还爱着你，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你，即使你嫁了皇上，生了我的弟弟，我依然在心里暗暗念着你，你是我今生第一个喜欢的女子，也是我曾发誓一生一世看护的女子，我不可能会忘了你。冷宫，的确是很残酷的地方，但我会以我所有能力保你在这里平安，直到我有能力把你接出去，你为什么这么傻要选择自杀，用自杀来逼我救你的儿子！

　　你还是那么傻，在权利场里打滚了几年，依如当年。

　　或者说你聪明，聪明的过头。这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会恨自己，并且不会丢下你的儿子。

　　原来，你变聪明了。

　　***
　　明瑞三十一年一月，桐贵妃薨于思存宫。紫瑞帝赐命有司治丧葬，赐厚棺，葬于紫龙山脚。

　　几日后一个绵绵小雪的天气，一个男子将一束寒白梅花摆在紫龙山脚，凝视着简单的墓碑，缓缓将一杯酒倒在地下。

　　“没有葬在皇陵……被遗弃在这山脚……不过我想现在的你已经不在乎这些吧……孤零零的皇陵怎么有山脚这么美丽的野花，这么放肆的野草，这么美丽的景色……”

　　男子插出一把小刀，取出一坏木板，慢慢地木板上刻着，雪花一点点盖住他的头发，他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俊美线条分明的侧面没有任何表情。

　　漫山漫野的雪花，飞舞欢歌，旋转跳跃，以洁白的身躯投向这个残酷却又温情的世界。放眼望去，银装素裹。

　　放下刀，将手中雕好的木板埋进地底。

　　木板上一个小女孩笑得灿烂而羞涩，笑容定格在那幼时年华。

　　***
　　“回来了。”
　　“嗯”
　　“下雪了呢”
　　“嗯。”
　　“真冷。”青郁将手中的暖炉朝怀里缩了缩，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