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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二，癸巳
白狐
１
白狐刚能修炼成人形，就忍不住得意地奔到清风观，在明羽面前炫耀。
“明羽明羽，看！”它念个诀，在地上滚了滚，站起来时，浑身狐皮已褪，“看我变人变得像不像？”
明羽握着笤帚，忍无可忍：“你给我把衣服穿上！”
白狐转转眼珠，照着明羽的样子变了套白色道服。
“这下如何？”
明羽把笤帚往地上一插，它哀号一声，尾巴就被钉住了。
“收回去！”
白狐捧着受伤的尾巴，可怜巴巴地又念了个诀。
“还有耳朵！”
它边念诀边小声嘀咕：“杀了我吧！变个人这么辛苦……”
好容易浑身上下都人模人样了，白狐也累得东倒西歪。
“明羽啊，你说我修炼成人后要带我去镇上大吃大喝的……”
明羽咬了牙，把笤帚一丢：“走！”
领着它去了镇上的酒楼，忍着心痛点了最便宜的几道荤菜。白狐两眼放光，嗷呜一声扑上去，如老鼠掉进大米堆。
明羽看得头疼：“你是狐妖，不是猪！”
它满不在乎：“猪就猪吧！我才修炼成人，耗了多少体力，当然得好好补一补！”
明羽冷笑两声，环了手靠着椅背：“尾巴又露出来了。”
白狐不拘小节，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遮住，继续风卷残云，口齿不清地大叫：“这些都是我的！不准跟我抢！”
明羽无语。
酒足饭饱，它抹抹嘴，打个饱嗝，开始谈正事。
“我听说，我是来这个镇上报恩的。”
明羽哼哼两声，含糊不清地嗯道：“是啊。不然师父也不会留你性命。”
白狐问：“那我要向谁报恩？”
明羽心不在焉，只惦念着今日要浪费多少钱：“你自己不记得欠谁了？”
白狐点头：“活了几百年，谁记得那么清楚？”它凑过来，拉拉明羽的衣服，“你不是道士么？一定能看出谁跟我有缘，是吧？”
明羽脸一抖，从它爪子下扯回衣袖，一指楼下：“看见那个青衣书生没？就是他。你上辈子欠他，这辈子好好还吧！”
白狐顺着他那食指看过去，有些郁闷：“一看他就是个穷鬼，我去了他家还不得饿死！”
明羽一脸不耐：“饿死你也得报恩。快去吧！事情完了就快点滚回你的狐山！”
说完也不等白狐反应，见了鬼似的匆匆丢了钱就跑。
白狐目瞪口呆。它是只有良心的狐狸，屁股下还坐着条尾巴，总不能拖着到处吓人吧？可等它念完口诀收好尾巴，明羽早就不见人影了。
小二上楼来，笑嘻嘻地收碗擦桌。它从没跟陌生人说过话，踌躇一阵，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附近有个道观，要怎么走？”
２
它照着小二的“左转左转再左转”，不一会儿就转晕了。街上人来人往，它抱着脑袋看着地板，想着要不要再找个人来问问，不留神，一下子撞进个陌生怀中。
猛一抬头：咦咦咦，这不是那个它要报恩的青衣书生吗？
“公子，你没事吧？”
那书生笑得温柔，白狐瞬时被那春风般的脸给迷惑了，好感顿增。
它一把抓了对方的手，大声叫道：“我是来报恩的！”
那书生笑道：“在下不过见公子站立不稳，扶了公子一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白狐一头雾水，摇头：“你在说什么？上辈子我欠了你的恩情，这辈子我是来还的。”
书生听得有趣，喔了一声：“公子欠了在下什么？”
白狐腆笑着摸摸脑袋：“呃，我也不记得了……”继而摆摆手，“不管欠了什么，我反正是来还你情的！”
书生挑眉道：“那么公子想如何还？”
白狐傻了。对啊对啊，死明羽没跟我说我要怎么还啊？
它一路想着这个问题，一路拽着书生的手，啥都没反应过来，就进了间小屋。
“这是你家？”
白狐环视一周，房屋虽然破旧，却整齐干净。
书生点头，笑道：“在下颜少卿，公子如何称呼？”
白狐茫然又无辜：“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颜少卿扑哧一笑：“好吧。我问你叫什么。”
它又傻了。它叫什么来着？总不能说叫白狐吧？
“呃，呃，我还没名字……”脑中灵光乍现，“啊！你不是书生吗？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颜少卿上下打量它：“你身着白衫……”沉吟一笑，“不如从我姓，随我名，叫颜少白，可好？”
白狐对此一窍不通，但听这三个字念起来音调不错，满心欢喜地上蹿下跳。
“颜少卿，颜少白，很好！听上去像兄弟！”它一脸敬佩地望着颜少卿，“那我以后就叫颜少白了！”
“轰——”
明羽气急败坏地朝破窗而入的那团白影大骂：“畜生！有门不会走啊！”
白狐抱住明羽大腿，一双纯良的大眼睛看着他：“明羽——”
明羽被那声音恶心地抖了又抖：“干，干嘛？”
“颜少白，少白，小白～”白狐哼着小调，一脸得意，“明羽明羽，你看，我有名字了！”
明羽嘴角抽筋：“有名字有什么稀奇！”
白狐巴在他身上，自得其乐：“这个书生是个好人，我要跟他做朋友！”
明羽对它的幼稚无语到极点，一巴掌拍过去：“你给我滚下去！”
白狐骨碌骨碌滚到桌下，一抖身子，变成个少年爬起来。
“明羽啊，上次你师父跟我说，你再这么容易生气，就成不了仙了。”
明羽大怒：“够了！你快去报恩去！别来烦我！”
白狐猛然醒悟：“别走别走，你还没告诉我要怎么报恩呢！”
明羽没好气道：“活了几百年，你脑子怎么长的？你去问问他有什么愿望，帮他满足了不就成了？”
原来这么简单啊……白狐大悟。低头想了想，变回原形，撒了蹄子又往镇上跑。
３
颜少卿不过给起了个名，身后就多了个跟屁虫，走到哪儿都有团白影。
“你有什么愿望？”白影孜孜不倦地问，“你说出来，我帮你完成！”
颜少卿微笑摇头：“就算有，我也不想假借他人之手。”他转过身，“不管上辈子我帮了你什么，想必也是心甘情愿，所以我不需要你还。”
白狐惶恐：“不可以！一定要还！”不然我会遭天谴的！
颜少卿笑得有些无奈：“一定要还？”看它一阵，摸摸它的头，“要不这样吧，你在我这里住下，等我哪天想到什么愿望，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白狐想了想，貌似没什么不好，就问：“有肉吃没？”
颜少卿哈哈一笑：“有！”
颜少卿收拾了间房子给它，白狐就住下来了，白吃白喝个把月，还不事生产，小日子逍遥着呢。最最重要的是，那颜少卿不知道什么身份，每天只是去私塾教教小孩，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有钱的样子，却能餐餐有肉——哪像在清风观，它被明羽看着，连馒头都只能吃三个。
它顿觉自己来到了人间仙境！
“少卿，你是好人！”白狐搭着两只爪子，感动得泪流满面，“我要怎么报答你？”
颜少卿放下手中书卷，笑指灶台：“不如帮我生火做饭吧。”
白狐眨眨眼，生火做饭？！它没跟他说自己是妖，因此决计不敢在他眼下施法术，只好按部就班，照他平时所做，老老实实拿了火石木柴跑去厨房。
不一会儿，火没升起来，它倒是满面漆黑。
“咳咳，这个，我不是做饭的料。”
颜少卿于是让它打水。
它爬到井边，找了半天没找到桶，自己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
“救命啊——”它不会水啊……
颜少卿哭笑不得，捞起它，取了自己的一套衣衫给它换。
它向来变个法术衣裳就上身，可要真自己动手从头穿到脚，却从没试过。
颜少卿不得不亲自伺候它穿衣，不由笑叹道：“大少爷，到底你是来还恩的，还是来讨债的？”
白狐打个喷嚏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这样信誓旦旦说帮他偿愿，到头来一事无成，着实无颜。
可是不能放弃啊！
它挫败地说：“不管怎么样，你得找个愿望让我完成，不然我得一直住在这儿了。”
颜少卿拉上它的衣领，帮它系好腰带，慢慢说道：“要是我一辈子找不到什么愿望，你难道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白狐点点头，想也没想就说：“也就几十年而已——只要你不嫌我老是麻烦你。”
颜少卿低头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它这些天耗了元气在维持人形上，这下泡了冷水受了风，无力御寒，当晚就病卧在床。
“阿嚏——”它裹着被子蜷在墙角，“太丢脸了，本狐大仙竟然病了……”
它抽抽鼻子，红着眼睛，望了望端着药进来的颜少卿，灰心丧气道：“我不要喝……”
颜少卿放下碗逗它：“我做了叫花鸡，不过你得先喝完药。”
白狐听见有吃的，咬牙端了碗来，捏了鼻子一口喝光。
苦死了！它摸摸肚子：“叫花鸡呢？”
颜少卿将它推倒在床，笑眯眯道：“你躺着，我给你拿来。”
白狐缩在被子里，想着等会儿的叫花鸡，流着口水。药力很快上涌，等颜少卿再次回来，它早就昏睡过去了。
４
那副药果然有效，逼出一身汗，脸上热度退了不少。颜少卿看床上那只大粽子没那么热了，端来一盆温水，一掀衣角，坐在床边。
白狐睡得昏天地暗，朦胧中觉得有人揭了被子，正在脱它衣服。它迷糊地知道那是颜少卿，随口问道：“怎么了？”
“你身上汗湿，我帮你擦擦，再换套干净衣服。”
颜少卿剥下它的亵衣，手顿了顿。
白狐翻了个身，眼一闭，又睡过去了。
醒来正是清晨好时光，窗外鸟语花香，白狐坐起身，伸伸懒腰，顿觉神清气爽。
正巧颜少卿推门进来，它高兴地爬起来，抬脚下床，朝他扑过去：“少卿！我的叫花鸡呢！”
咦，不对，它怎么这么矮？
白狐低头一看，吓得狐毛倒竖：什么时候它变回原形了！一定是病中糊涂，什么法力都忘了施了！天哪！它不要被抓去剥皮拆骨啊！
它惊恐地看着颜少卿——它这个模样，它这个模样！
颜少卿摸摸它的额头，道：“烧退了。”抱起被自己的原身吓得瑟瑟发抖的白狐，把它塞回被子里，“病刚好，别再着凉了。”
白狐泪眼婆娑：“你，你不怕我？”
颜少卿帮它掖好被角：“我早想到你不是人类了，一个人不会没有名字。”他笑笑，“不过反正你是来报恩的，是什么都无所谓。”
白狐又惊又喜，把脸藏进被子里。
它几百年生命，短暂得如同时光飞逝，漫长得如同回忆虚无，每个人，每件事，皆是模糊不堪，从没有谁在它脑海里留下些许吉光片羽。
它一直以为，人类或许是善良的，只是寿命短浅能力有限，对着他族，终究无法做到一视同仁。想当年第一次见到明羽时，连他都大喝一声“哪里来的狐妖”，然后一剑砍来。连明羽都这样！
只有面前这人，知道它非人类，却给了它一个名字，然后悉心照顾它。
它想，这个人果然是上辈子救了他一命的人。
它又想，它不仅欠他上辈子的情，这辈子依然欠着。
何时才能还得清？
不过，它想，这样也好。这样他死了转生，下辈子它又来找他还情。然后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一直这样下去。
最好他永远不告诉它他的愿望。
白狐把被子里的头伸出来，郑重其事地说：“不管你有什么愿望，就算要我命，我也一定帮你实现。”
颜少卿失笑：“我怎么会要你性命。”他静静看着它，眼角眉梢多了份温柔。半晌，方开口：
“你不是帮我还愿吗？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愿望。
“我想要的，不过是你能够陪在我身边一辈子。
“不是我的一辈子，是你的一辈子。
“我不过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活着，你不能离开我；我死了，你也要守在我身边，天上地下，哪也不去，直到你魂飞魄散。
“你不喜欢，我不勉强你；你捱不过天劫，我会帮你。我说过，上辈子我心甘情愿，这辈子我也同样心甘情愿。
“如何，你答应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