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琴挑

19、入世

　　清晨，顾敬轩对镜着衫。
　　黑短中山装，立领，银扣儿，扣子不多，他扣得仔细，今天是在司法局工作的第一天正日，他不敢怠慢，额头，领口，衣襟，皮鞋，哪一样必规整，干净，不能乱方寸。
　　他检查再检查，镜子里的青年，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头遭儿入世，眼神还带着七分纯净，三分期待——
　　司法局局长秘书，前途无量。他默默期盼。
　　陡然，镜中女子出现，娉婷而立，玲珑地攀附在他肩旁，所谓伊人，便是那书中如玉，眉若轻烟，眸似雾，也不过如此，她却更胜一筹，眉心一点朱砂，竟与前人仿似。
　　前尘旧梦乍现，顾敬轩轻易入梦，如果此时依在身旁的，是他。。。
　　朱思南竖立起芊芊素手，把他衬领灵巧地掖了进去，含笑道：
　　“呆子，还没看够？”
　　从洞房花烛夜起，这双眼睛，天生多情。
　　朱思南以为才子佳人，顾敬轩迷恋自己的美貌是理所应当的，从陌生人做夫妻，无非是下一场赌注，所谓“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嫁的这个男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品貌家世乃世间少有，她本该知足常乐，可是每次当被那双俊目痴痴流连时，都会不自禁战栗。
　　那眼神的内容，不仅限于一个男人对一个美貌女人的爱慕，一份只有几天的普通情爱，换不来如此深沉的凝视。
　　他看的，不是自己。
　　或许他在从自己的脸上，寻找某个影子，也或许，自己才是影子。
　　她是个聪明女人，懂得勿施于人的道理，因此只佯装懵懂，尽妻子义务，为他打理家事。她自己也有事业，自嫁到北京，姑苏瑞蚨祥的绸缎就在京城开花了，侍夫闲暇时光，她就料理绸缎庄内的杂事，从苏州运来丝绸，一箱箱地自船上落地，她都要亲点，花样、材质必一一过目，质量上乘的苏绣，方能在名贵云集的京城站稳脚跟。这些时日，西洋织布机纺出的沙棉因造价低，出纱快，质料结实，款式新颖的洋服也随之流行，苏绣这种传统手工布料生存愈发艰难。为让丈夫专心工作，她把难处一一隐下，对他时，只笑脸春风。
　　顾敬轩收回目光，说：
　　“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不能出差错，你嘱咐老顾帮我叫车了么？”
　　“嗯，忘不了。我亲手煮了桂花粥，趁热，你吃一碗再走。”
　　“好。”
　　朱思南从桌上的青花瓷坛里用瓷勺舀了一碗桂花粥送到顾敬轩面前：
　　“张嘴，我喂你吃。”
　　顾敬轩有些不自在，想拒绝，又怕扫了妻子的兴，皱着眉头勉强张口，朱思南抿嘴含笑，一勺一勺的送。
　　“甜么？”
　　“甜。”顾敬轩点点头，“苏州人爱吃甜。北京人倒吃得少，我不惯。”
　　“吃多就惯了，不吃甜，日子怎么过得舒坦？”
　　顾敬轩摇摇头：
　　“我吃不惯，太腻，那是你们女儿家爱的。牙齿也受不住，不如煲汤。”
　　“今晚你回来，我给你炖乌鸡汤。”
　　“今晚恐怕不成。。。”顾敬轩不好拂妻子美意，但也无奈，
　　“管局长有个家宴，也邀请了我，不会早回来。”
　　“呃。”
　　朱思南不置可否，虽不情愿，但也不好扯他后腿。
　　于是搁下碗匙，把公文包从柜子里取出送到他手里:
　　“昨晚我亲自上了蜡，皮子不护不行，污突突的，不够亮，。。。这包老旧了，怎么不买个新的？”
　　顾敬轩把包打开仔细检查好各项工具：记录本、钢笔、尺子、方格绢帕、镜子、梳子、名片夹、牛津英汉词典、一个三寸见方，印刷十分精美的仿旧牛皮纸包装袋，一边说：
　　“我留学时朋友送的，不舍得扔。”
　　朱思南指着牛皮纸袋问：
　　“这是什么？”
　　“唱片。”
　　“怎么还带唱片？”
　　顾敬轩如实相告：
　　“父亲让我带上的，听说管局长爱听戏，就买了张梅兰芳新灌的唱片，权当参加晚宴的贺礼。”
　　“就梅兰芳的？”
　　“还有斯特劳斯，我自己另送的。”
　　朱思南来了兴趣：
　　“梅兰芳我晓得，也出了唱片了?那个什么‘老死’的，是何人？”
　　顾敬轩笑了出来，解释道：
　　“不是‘老死’，是个奥地利著名作曲家，留学时一个英国朋友送的。”
　　“呃，名字那么长，不好记。。。英国的什么朋友？”
　　“叫丹尼尔，你不认得。”
　　“来了就认识了，改天叫来家里做客。”
　　“他还在英国呢，来中国没那么容易，何况到家里来。”
　　“那不说他。我看看车来没，你这就准备出门吧。”
　　顾敬轩拎起皮包，和朱思南一起出了门。

　　顾敬轩乘了人力车到了司法局大门口下车。
　　这司法局是北京政府临设的部门，就地取材，就设在和亲王府内的一处院落。共三间房，局长一间，副局长一间，５个办事员在一间。顾敬轩就在第三间，临窗一个位置，有桌有椅，一台打字机，一架笔筒，笔墨纸砚俱全。古香古色，环境清雅，他甚为稀罕。
　　顾敬轩先到局长那里报道。局长有交待：
　　“敬轩，我和你爸爸是老朋友，你在我这里做事固然名副其实，怎么说你也是海外留学回来的，但人要记得遮掩锋芒，尤其是年轻人，气太盛。。。”局长花白头，五、六十岁，清瘦矍铄，内里自有乾坤。他叫敬轩喝茶，道：
　　“你爸爸托了我这关系，你不好张扬，不然以后我难做，你更难做。”
　　敬轩大气不出，只唯唯称是。
　　一二三交待清楚，正功做毕，局长忽地放松，笑着说：
　　“今晚我的家宴，你也一起来，我也给你引见些政界人物。”
　　敬轩惊喜，喜形于色：
　　“谢局长栽培。”
　　“哪里，栽培谈不上，凡事尚要自己成全。”
　　顾敬轩想起包中贺礼，连忙把唱片抽出来放到局长桌上：
　　“管局长，这个。。。小礼物，小侄特意为您挑的，梅兰芳的新片子。”
　　管局长爱戏，见是京剧名伶梅兰芳的片子，立刻爱不释手，笑道：
　　“还是你知我心，我就爱这个。”
　　敬轩套词：
　　“小小礼物，不足挂齿。还有一张，是奥地利作曲家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小侄从英国带回来的，劳累时听听，能舒筋展颜。”
　　局长颇为满意：
　　“西洋音乐倒没机会欣赏，更爱老祖宗的东西，越嚼越有味道。对了敬轩，今晚我还特请了个新红的角儿，前几天刚摆过台面，唱了十一场，反响不错，你别尽说那些洋玩艺儿好，也来看看我们自己的东西。”
　　顾敬轩点头：
　　“京戏我知之甚少，正好有机会，小侄多跟您学学。唱的什么？是生还是旦？”
　　“是旦，唱青衣的，那出霸王别姬快赶上梅兰芳了，真是不错，据说扮相也俊，估摸能超过梅也说不定。”
　　“叫什么名儿？”
　　顾敬轩有些好奇，管局长略一思索：
　　“好像叫什么玉。。。呃，是了，怀玉，成怀玉！”
　　啪地一声闷响，那人怀里的皮包跌落尘埃，管局长微皱眉，年轻人事还没做，怎么就扔了家伙？不好，不稳重。
　　顾敬轩慌乱俯首拾包，隐藏一切惊心动魄。
　　成怀玉。
　　怀玉，你果然飞得不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