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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破阵舞(下) ...

  •   觐见既毕,皇帝在垂芬阁赐百官宴。杨谌决忙回宫换了公服,随四皇子、六皇子同去。流藻、垂芬双阁是集贤殿辅筑,双阙连甍,如垂凤翼。百胜军自建初二年攻取虔州,阻得吴越只能由海路入贡梁,又在西南边陲屡屡立功,南防刘汉,西与马楚相抗,此番攻克霄山、南岭一带,今上大喜,召入京师述职犒军。
      兴国郡王杨思凛是今上第二子,在如今五位皇子中最为年长,却仍极为年轻,不过弱冠之龄,已经从戎数年。朝野都道他是婢生子,身份低微,不为今上所喜,才放到边关由他自家挣挫,不意如今战功赫赫、极受激赏,竟是锋从磨砺出了。宴上不由纷纷打量,见这兴国郡王年轻风头盛,却为人沉稳持重,言行间自有摄军风范。形貌也是一副干练将军的模样,身量颀长,肤色麦金,长眉入鬓,目光熠熠。
      杨序颇为亲昵地拍他的肩,笑道:“不过一年未见,二郎愈发出落成材了,太子和几个弟弟多学着些。”几位年幼皇子都不掩憧憬之色,太子唯唯诺诺、应声称是。
      杨思凛忙谦称不敢,皇后含笑道:“我瞧二郎又瘦了、黑了,听闻西南有瘴气,怎也不好生保重着自己。”
      杨思凛心道皇后这话简直只差叫自己将养着去了,果真是不曾踏出过维扬一步的朱门贵妇,面上恭敬道:“边庭节物,自与京华不同。儿知错了,定不叫陛下同娘娘忧心。”
      殿中分列设席,诸皇子在帝后下首,其次便是当朝重臣,武有米衡、杜真,文有徐泱、秦怀原、姜储彻。殿心是乐工供奉,此时一声悠扬笛鸣奏响,旋绕雕梁画栋之间,紧随着筚篥和琵琶音,十余个头戴面具的舞者入殿,身着仿“玄甲军”的黑衣,列出阵型。是教坊新编的《七德舞》(1),杨思凛微微扬首侧耳,忽觉袍子被扯住了,低头见是九弟在袖间,糯糯唤道:“二哥哥!”,因杨谌决年幼,满地乱跑倒也无人置喙。
      杨思凛知道这最幼的弟弟一向亲近自己,也爱他玉雪可爱,便如从前一般笑着抱起在膝上,问道:“九郎可知这是什么舞?”杨谌决立即道:“我知道,秦王破阵乐!可他们排的不好!”
      一时周遭几人都微有错愕,杨序出言道:“哦?九郎说说,怎么不好?若是有理,便就罚他们。”
      一旁的乐坊供奉登时战战兢兢,杨谌决眨着擗杏般的眼眸,脆声道:“秦王破阵都已是三百年前事了,如何比得上我大吴英雄!祖父的黑云都、二哥哥的百胜军都要威风得多,他们怎不舞!”
      他此番话不可谓不狂妄,然而毕竟颇有童趣,众人也不知作何反应。杨序也是一愣,随即扬声大笑:“九郎说的有理,下回便叫教坊排一曲黑云!”
      在座皆松一口气,笑语称赞,却听翰林承旨姜储彻微微而笑道:“九殿下原来厚今薄古?可臣今日却听说九殿下喜读三国,尤喜甘兴霸。”
      众人不解其意,只道是姜储彻做先生做惯,说教癖犯,杨谌决听在耳中却有些惊心,暗自琢磨:莫非韩老头这样快就向姜先生告了我的状!然而畏惧也是一闪而过,他挺起小胸脯回话道:“我长大要做像甘宁、二哥哥一样的大将军,远播阿耶的威名!”杨序教幼子的连珠妙语逗得笑声不断,当即赐了一把镶金的小弓箭给他,道:“好!九郎长大,跟着二郎横扫敌寇,为朕廓清宇内!”
      杨思凛朗声一笑:“儿倒也想叫九郎跟着,只怕九郎年小志大,长成更要胜过儿子!”他抚着怀内幼童的发髻,乌亮的黑发是柔软而细密的,犹如稚嫩而鲜活的童心。
      然而这颗赤子之心,也终要离开安乐无忧的深宫,远去“散诞无尘虑,逍遥占地仙”的时节,在诡谲朝野、茫茫世间独自跌撞,罹得罡风磨砺、烽烟蒙尘。
      他不由得怅然:待你长大,这世间本该再无战乱。
      酒酣宴毕,皇帝本要先行离开,瞧见姜储彻欲言又止,便摒开周遭,笑道:“说罢,中书又如何?”姜储彻面有惭色:“是翰林院韩学士,今日向臣请辞了……”杨序讶异道:“哦?九郎又闯什么祸?韩显仁莫不是不服你年轻位高,怎的三天两头聒噪。”
      姜储彻听皇帝说得直白如斯,尴尬之余忙解释道:“陛下明鉴,韩学士人品端重,实非哗众取宠之徒。只是心性刚直,格外知礼重节。”当即将下晌崇英阁一场闹剧略略说过。
      皇帝玉辂入了毓宁宫,见陆妃已经沐浴将歇,一袭素白里衣,黑瀑一般光可鉴人的长发直直垂下,只于发心插一只木梳篦,愈发衬得面容姣好。他执起陆妃手笑道:“可是等久了,可不怪朕,是叫你姊夫绊住了。”
      陆妃莞尔一笑:“倒不曾,方同九郎手谈一局,他输了还不服气,现已睡下了。姜承旨定是有要事禀?”
      杨序轻敲了下她光洁的额头,笑道:“九郎才六岁,你也不知让他,都来欺侮朕的儿子——说来有趣……”当即将前事渲染一番。
      陆妃听了好不惊骇,登时肃容道:“竟有此事!都是妾教子无方,这就叫谌决来向陛下告罪,明日再为先生赔罪。”
      杨序本是当作趣谈来博一笑,不曾想她恁般较真,忙摆手制止,道:“莫要苛责,他们那班子儒生镇日烦人,你姊夫是出了名的高洁直臣,属下的官儿也一个赛一个执拗。不过是画笔画儿、扯扯衣衫,又不是扯掉块皮肉,这也值得撂挑子。”
      陆妃听了微摇螓首:“国家自有法典,不可因亲贵废弛,九郎此为实乃玷辱斯文,于学道、师道、国法皆是罪过。陛下万莫迁责臣下,该当好生安抚学士才是。”
      “棠娘怎同姜承旨一般,话里话外责朕和朕的儿子不知礼。”杨序简直哭笑不得,听她连称不敢,又揽住她肩,转圜了语气,“好了,知道你书香门第、家教严正,给九郎换个先生也就是了。你也莫要心焦,谁幼时不曾顽皮懈怠?朕也不曾十分用心读书。”
      陆妃闻得含笑带怒地嗔怪道:“都是陛下溺爱,宠得这混世魔王恣意放肆。”杨序想起幼子种种顽劣事迹,忍俊不禁:“九郎胆大力气大,又霸道又聪慧,岂不是像足朕、像足棠娘?却叫朕焉能不疼惜?”
      杨序语出真心,他子嗣多夭,今存的几个里,太子文深资质暗钝、六皇子忘汲孱弱怯懦、二皇子思凛虽处处过人,却出身低贱,便只有四皇子学渐和九皇子谌决高贵秀达,其中最幼的杨谌决更是早早表现出杨序所喜的那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伶俐和不驯顺。
      陆妃却并不为所动,第二日清晨送去圣驾,便在前堂等着儿子前来定省。杨谌决睡眼惺忪地吃了些饼馁和饧粥,蹦蹦跳跳的迈过门槛,向母亲行过礼,便要去学馆,忽听陆妃道:“昨日的功课呢?”
      杨谌决不妨母亲突然查功课,呈上后不免心间忐忑,不时觑着陆妃脸色,她翻了几下便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道:“你这做弟弟的就这样恭顺兄长?你六哥身子羸弱,还叫他帮你捉刀代笔?”
      杨谌决未曾想被母亲一眼看出,大惊失色:“阿娘怎么……”陆妃淡淡瞟他一眼:“我怎么看出?六郎笔力虚浮,字迹自难全似,凭你这假机灵的小脑袋,便镇日想着弄鬼唬我?”
      阿娘与田昭容最是交好,自然熟悉六哥笔迹,杨谌决转过这个念头,忙低头分辩:“昨日九郎是想看二哥哥的百胜军进宫……”
      陆妃自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抖落他面前:“我看非但如此罢?想是用功用到这上头了。”杨谌决定睛一瞧,竟是“证据”涂鸦到了这儿,脱口嚷道:“韩老头竟敢告状!”陆妃秀面变色,叱道:“无礼!称先生!”
      杨谌决听母亲语声遽变,委屈道:“我先生只有姜先生!”陆妃又是气急又是无奈,见他只是眼巴巴瞅着那幅涂鸦,更是无言。杨谌决自小爱画几笔画,便向皇帝说,请了朝中丹青圣手姜储彻做师父,也存着他学画时能够静心几分的念头,姜储彻素以意高志雅的设色山水闻名,天知道怎教出这么个俚俗弟子。
      杨谌决见母亲落在如云乌发阴影中的一张玉面神色不定,黛眉紧蹙,自觉走为上策,小心翼翼笑道:“阿娘,九郎该走了,总不好迟到。”陆妃寒声道:“往哪里去?先生都叫你气走了!月秾,拿镇尺来——学士不是碍着身份不敢教训?便我来请家法!”
      月秾犹疑未动,陆妃肃声道:“怔着作甚?”杨谌决看着一段乌沉沉的紫檀镇尺,好不惊骇,立时趋前摇晃母亲的衣帔,惴惴道:“阿娘……”他仰着雪白脸孔,见母亲总蓄着笑意的菱角似的唇冷冷抿作一线,含波目也不见往常的款款温柔宠昵,而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威严端肃。他暗道不好:糟了,阿娘怕是真气恼了!
      陆妃见他仍如往常般撒娇糊弄,一双杏子似的清亮瞳眸天真无邪,硬着心肠冷下脸,一手将他捞到膝上。杨谌决一边“阿娘,阿娘!”地叫喊,一边不管不顾地挣挫蹭蹬,感到一阵凉气铺在身后,是衣衫被解开了。他心内惶急,挣扎得更为剧烈。那钝重的尺面到底落下来了,他只觉“倏”地一下,带着疾速的风,皮肤似要炸裂开来,火辣的疼痛一直蹿到头皮,四肢百骸都猛地一颤,他登时嚎啕大哭起来。
      陆妃足足打了十记才放开,杨谌决已滚了满面的泪,脱了桎梏,捂着臀部就要跑,却足下不稳,摔在氍毹上。他疼得又沁出泪珠,陆妃忙起身来抱起,看着儿子玉山般娇嫩莹白的腰臀已浮着斑驳红痕、肿了起来,皎皎如月的小脸也哭作桃花色,不由一阵心疼,冷若冰霜的面庞也解作焦灼关切。
      她给儿子伤处涂了疮药,酸楚着低低叹息:“九郎,莫怨阿娘,阿娘也没法子……你被无法无天得娇惯到如今,也该晓事些了……阿娘宁愿今日心痛,也不想见你日后吃苦头,无处诉悔……”
      杨谌决径自呜咽不休,因为哭得太凶,此刻只是抽着气停不下来,他在委屈悲愤中感到陆妃袖中泠泠冷香萦绕而来,是熟悉无比的如在云端的馨软舒适,渐渐疲倦安宁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七德舞就是秦王破阵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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