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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无因雾(下) ...

  •   姜信屏如被一记重锤砸下,心间骤缩,手足发颤,喃喃道:“不会,决不……”
      姜判之也是一惊,眼见得他面如白纸、方寸大乱,忙上前相扶,“司马……”姜信屏只觉耳畔微鸣,空气阻滞难以呼吸,开合了几次口才恍惚道:“判之,守住紫金。”
      他疾行几步,跃上皎霜骓。姜判之冲过去夺了辔头,紧紧揽住,“大哥不可!”他心有余悸,发急道,“万一是计!”
      姜信屏喝道:“松手!可要我治你目无军纪!”姜判之硬着头皮,压低了语声,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决然:“眼下情势,大哥纵是不顾自家性命,也该以……娘娘和皇子为重!”
      姜信屏一悚,此时提到司鸢和策儿是何意他自然明晓,挥鞭狠抽向姜判之的手,“松手!”
      姜判之的手背登时浮起血痕,他不可置信,倒抽一口气,仍咬紧了牙毫不相让,任由火辣的鞭子落下。姜信屏眼角皆红,浑身乱颤。
      诸将先时被一句话钉在原地,震恸难当,回过神来看着这厢动静又是傻眼,忙围过去分解相劝。
      姜信屏四下一一扫过,峻声道:“西线无讯,不知虚实,城中且托与列位,全权听由程副使。务息谣传、约束将士、戒卫武库。”说着解下腰牌递去,“若我平明未归,不必再等。”
      “司马!”左右一叠声请命。
      姜信屏揽缰回首一顾,又掏出个细瓷药瓶抛给近侍,“给他治伤。”语未毕,已一骑绝尘而去。
      姜判之怔怔垂首,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抿紧了唇。
      皎霜骓一路疾奔,姜信屏肺腑间如煎如沸,神思也不属,唯独动作益发利落。他其实不敢细思,只凭着本能一径向西驰去。
      已过日晏,天光一分分黯淡,夜雾愈加浓重,望不到前路。马蹄在河前停驻,浪潮涌起,须臾间便成堆雪,其势如吸虹饮海般,不逊于攻取河源那一回。
      浊浪排空,湍急磅礴,如千军齐发,崩云裂地。但闻一声分崩离析的巨响,姜信屏甩去面上水花望去,一颗心如坠深渊,倏忽沉下去――竟是冲断了桥。
      先时赖以破敌的天时地利,此刻正是讥嘲他的难逾天堑。
      他颓然脱力下马,只是望着面前滚滚河水,浪潮兜头劈来,衣襟全湿亦不觉。
      他忽而明白为何魏文帝临江观兵而叹“固天所以隔南北也”,华山女对棺而歌“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1)
      而今,区区寻邬水便将生死轻易隔开。造化素无情。
      他不怕捐躯赴国难,可天意从来弄人。
      巨浪滔滔,阴风怒号,吹不散一天一地的雾霭阴翳,令人疑心误入了混沌之境、幽冥忘川。他倚着一株杨树坐下,等潮退,等雾散,周身一阵冷一阵热,灵台如这江天一般昏沉下去。
      黄泉碧落,茫茫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复归平静,隐隐的血腥气漂来鼻端。梦觉兵戈喊杀、战马嘶声,仿佛是皎霜骓在亢奋,他牵起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不堪的岸边,循着它行去。临水顾影,只见一抹苍白孤魂,茕茕孑立,好似已等待了千年万载。
      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穿过浓雾,步履艰难,蹒跚走来,与皎霜骓挨蹭着打喷。马眼长长的睫毛都结了霜雪,马背上驮着一人,浑身湿透,冠带散落,鬓发湿漉漉、乱糟糟的贴在额角、面上。
      他还是能一眼认出这面容,化成灰也认得。恍惚开口,语声分外轻,唯恐惊散了魂梦,“九郎,可是在此处等我渡川?”
      那人闻言,艰难地自马背上仰起头,怔了怔:“怎么,我像是水鬼么?”说着牵了他的手覆到自己脸上。
      他面色惨白,更显得眉目浓重,触上去比姜信屏的手指尚冰凉几分,寒意顷刻蹿上背心。
      姜信屏陡然清醒过来,他打了个激灵,霍地抽回手,“你没死?”
      乌云骧步履有些瘸拐,姜信屏将杨谌决挪到了皎霜骓背上,一壁牵着两匹马走回,一壁听他将来龙去脉简明叙来――原来汉军伏于水上,待吴舟经过,疾发流矢。他中箭倒地、被以缚辇抬入室中的场景教汉将窥见,便以为其战死。杨谌决索性将计就计,佯败而遁,诱得汉军追逐,以强弩夹江发射,一网成擒。
      然而虽则得胜,却因战况激烈、水势猖獗,混斗中使杨谌决失足落水,与大军失散,直教江潮卷至下游,昏迷不醒。幸而阴差阳错,竟教先前负伤的乌云骧寻到,便即救主。
      循水观去,果然间或有赤色战衣的残尸顺水漂下,教层层巨浪排到礁岸。真正血流漂橹。
      姜信屏听罢这匪夷所思的前因后果,心悸如雷犹不能止,侧目打量着杨谌决的狼狈模样,更觉气结――他甲胄下穿着的,仍是那日匆匆换上的自己那件战袍。
      他究竟有无半分将一国之君的身份放在心上,将社稷重托放在心上,将……他放在心上。
      “鸾奴,”杨谌决察觉他神情不大痛快,绝无半分死里逃生复重逢的欣喜,遂小心翼翼问道,“好端端的,怎又恼我?”
      “怎会,圣躬无恙,臣庆之幸之尚不及。”姜信屏寒着面色,不轻不重道,“可见圣颜毕竟不同凡人,并非解佩而褫绅便可敛去王气。臣画虎类犬,委实惭愧。”
      杨谌决不妨他不咸不淡的讥诮了一大番,张口结舌,知道这是气极了。
      他伏在马背上,摸了摸鼻子,尴尬一笑:“想来汉军太过恨我,欲杀之而后快。因此日思夜想我的容貌,决难错认――倒是麾下那帮饭桶,将主帅都丢了,回去定要重罚。”
      他说这话时,惯常弯着的眼眸仍是一派玩世不恭的神色。
      姜信屏只觉从未如此恼恨过一个人,愠怒半晌,终是道:“你打算不回来了?”
      杨谌决一怔,嗓音沙哑道:“我……有个傻念头……”
      姜信屏呼吸一窒,闪念间清清楚楚勘破他的心思――他是存心!他与判之存着一般的心思。是什么念头,自不必再说了。
      姜信屏到这时反倒连生气都无了,整夜侵体的寒意如一柄柄刺骨冰刃,自四肢百骇呼啸着涌来。他禁不住嘴唇颤抖,指节攥得泛白,陡然停步,回眸直直逼视他:“杨谌决,你究竟是信我还是疑我!”
      杨谌决何曾想到自己千里迢迢来讨骂,一时慌神,搜肠刮肚寻着说辞。对上那双眼眸,往常的如簧巧舌、连珠妙语却是一句也拣不起来。
      姜信屏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鸦羽般的眉睫结了一层薄霜,黑沈沈的眼底如雾霭惺忪,其中翻滚的几乎溢出的情绪令他省起某个遥远的春日――少年踏春,与米祎三人一同戏水于广陵郊野,他一时兴起佯作溺水捉弄了他们,姜信屏那时的神情便有此际七分,却犹不及若般繁复纷杂。
      而杨谌决勉力支撑至此,已是冒了满头冷汗,此刻伤处针扎似的作痛,连带着肺腑胸臆也间滚起沸反盈天的痛楚,喉头一紧道:“我害怕……”便觉晕眩袭来,直挺挺跌下马去。
      惊魂未定,一波又起。姜信屏慌忙俯身下去,方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卷起杨谌决的下襟,只见那腿股上一片骇人的疮口,是箭矢深深钉入的模样。镞已剜出,几乎见骨,皮肉溃烂翻出,泡得脓肿,连带着周遭青紫蔓延。想是方才颠簸中被磨破,又渗出鲜血。
      姜信屏想起那信使所言,是道中了毒箭,倒地不起。寻常负伤,又岂会致主帅落入河中的窘境?
      杨谌决的性子,自小但凡捱了些许委屈,尚要虚张声势地同他撒娇撒痴,讨些好处。而今真的九死一生,反倒强忍,避重就轻,而自己心乱如麻,竟也就也如此大意。
      他气息阻滞,一时不能言语,大致为杨谌决处理了伤处。
      杨谌决回过神来,冷汗顺着鬓边淌下,急喘两口气,犹自告饶:“你知道,我若真成个瘫子,便算是废了,是决计无颜再作一国之君的……倒不如……”
      他哽了一下,微声道:“我是真的害怕,从未这般怕过……”
      这些话落到姜信屏耳中,便是锥心蚀骨的酸痛,再多听半句都是煎熬。他一言不发裹好伤口,站起身来,四下一顾,心想马匹是不能再驮了。
      杨谌决道:“等一等罢,章安应能寻来,他们知道状况,该抬一顶肩與……”
      “我背你。”姜信屏地蹲身在他面前,截口打断。
      杨谌决一怔,笑道:“不必了吧。”姜信屏并不容他推让,直截了当反手扶起他的双腿,使他伏在自己背上,淡淡一句:“你背得我,我自然也背得你。”
      他的脊背瘦削得硌人,步履却很平稳。杨谌决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颌埋进肩窝,在如雪清冽的冷香氤氲中,觉得极为适意,缓缓舒了一口气。
      乌云骧与皎霜骓不徐不疾地随在后面,这般静静走了一程,杨谌决在迷蒙中感到濡湿的雨丝落在手上,抬头望天半晌,才转过念来,忙侧过脸去察看。
      清俊挺秀的面容是平静无澜的,唯独眼廓已是一圈通红,竟是毫无征兆地、无声落了一滴泪。
      杨谌决心头一震,心想:要命。
      须知他生平最看不得女子哭。鸾奴自是男子,也并不爱哭,可没有一个人的泪水能令他这般尖锐的揪痛。他分明听到自己心内也无声地滂沱起来。
      他是知道姜信屏的。无论多么伤心,他只见过一回他落泪,尚是稚子顽童之时,除夕宫宴,飞花筹令,他哑症发作,沦为笑柄。
      “原来你也会为我哭。”杨谌决伏在他肩头,恍神间微微笑了,“小时候我总想,小哑巴那么傲气,被爷娘训了是不是也会哭?越想就越是心痒,越忍不住想招惹……如今真是死也值了。”
      “原是将我当个乐子消遣。”姜信屏心头火气又起,“看我焦急失了心神,很新奇得意?”
      杨谌决也不知自己怎么,鬼门关走过一遭,总是说错话,觉着姜信屏身形晃了一晃,问道:“重不重?”
      见姜信屏并不答话,他便促狭道:“临沭那一回我背你,可是觉得重极了――”
      姜信屏侧眸睨他一眼,懒待理会,又听他低低笑着续道:“重逾河山。”
      “鸾奴,你知道么?我常常想,身后功名又何足论?今生得有你相知相悦,我已心足。”杨谌决喃喃自语般道,“等我好了,若是还能走路,便背你一辈子。若好不了……我也不怕。有绦子系着,到了奈何桥前,也认不错,等不错。”
      他语声沙哑有如刮骨一般,渐渐低微下去,相触的肌肤处泛起滚烫的热度,蓦地呕心抖肺地喘起来,咳得死去活来。
      “莫说话了,破风箱似的。”
      杨谌决又觉一颗泪珠倏忽砸在手背上,几乎灼伤了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眼角小痣被染得愈加分明,令他兀的想起一句谶语,“眼角生痣,主命途多舛,一世伤心。”
      他手足无措,微微探前去,用干裂的唇一一吮去那颤抖的羽睫、眼睑、痣边一片湿痕,“别哭,我发誓再也不惹你哭了。”
      姜信屏闭了一下眼,继而目注漫漫前路,“你记着,你若是死了,我姜信屏也绝不独活。”
      他一步步踏入雾岚之中,霜露未散,曈昽无迹,仿佛时光都停止了流逝,一径走到天涯也无谓。
      “姜司马!”
      “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听得一迭声的呼喊时,他浑身脱力,眼前沉沉浮浮,堕入无尽的暗夜。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三国志·吴书·孙策传》:“是岁地连震”注引《吴录》:“是冬魏文帝至广陵,临江观兵……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乎!固天所以隔南北也。’”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出自《华山畿》
    ――――――
    大家新年快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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