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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怜薄媚(下) ...

  •   当今吴帝逃至钱塘时,曾与钱传璙约法三章――吴越借兵扶立他,事成后除却归还钱帛、应立钱传璙之女为后。
      吴越郡主在延捷元年之春由水路入广陵,封后典礼于四月举行。因次月便是五月恶月,是以民间有嫁娶之家亦赶在本月成礼,其中便含有一桩为人称道的婚约――黑云都指挥使姜信屏与雄武将军周旻之外孙女孙氏,请期后,定于四月廿七完婚。
      姜信屏这日被传召入宫,却又是妹妹欲见他。这一回司鸢是端端正正坐好的了,看见兄长,就好似猧儿见了主人,意含忧怒,撇着嘴道:“大哥,你须得替我做主,快给我支个招罢!”
      姜信屏缓声问道:“何事?可是在宫中住得不衬心了?”
      司鸢将手中绣绷子向几上一掷,恨声道:“那吴越的女人来了,我还能称心么?”姜信屏简直匪夷所思――竟是向他吐苦水、询后宫争宠之法来了!一时便是哑口无言,半晌才劝道:“皇后乃一国郡主,位居中宫,你须明尊卑。”
      姜司鸢愈发不怿,忿忿嚷道:“我同陛下青梅竹马,她算什么东西!”
      姜信屏蹙眉道:“切莫如此存想,立后一事是陛下与吴越早已约好,其借兵相助陛下,于社稷有功。”
      司鸢咕哝道:“岂知我便无功?”他惊异之下促声问:“你说什么?”司鸢忙道:“我说……我父兄皆是英雄、国之重臣,她若有功,我岂非亦然?”
      他摇了摇首,将那点浮光似的模糊感念摇散,又听她絮絮道:“总要讲个先来后到的理!”他于一片混乱思绪中听到这四个字,茫然想着:世上如何有许多先来后到的道理?倒总是后来居上,新人胜旧。
      司鸢犹自委屈不已:“他总把我当个小孩,敷衍着哄我,还不及四郎阿兄疼我……”
      姜信屏厉声道:“姜司鸢!你须识些廉耻!愈发的狂悖,前朝的事也敢胡言!称杨庶人!”
      司鸢见他真愠怒,自知失言,垂首噤声不敢再语,窘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姜信屏见状更怅然――这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何禁得起于寂寂深宫中,与无数旁的女子分享自己心上郎君。
      他捺下性子,缓了声气:“我便给你支个招――你这般性子在宫中,终究不是办法。既然自家也不快活,便离了这是非地。我向陛下求一道圣旨去放你归家,谁敢多口非议?”
      不意司鸢急道:“我走不了了!”姜信屏一窒道:“这是何意?”
      司鸢面上红晕更甚,声如蚊呐:“大哥……你要作舅舅了……”
      他只觉兜头是惊天霹雳,胸口狠狠地窒了一下,口不能言,当即告退,直如落荒而逃。
      杨谌决却不肯放过他,听闻姜信屏入宫,便宣召至集芸阁觐见。
      黑云都兼有戍卫京师与对外作战之职,然总还是外事更重。北衙距禁中甚远,他日常只在朝堂上隔着冕遥遥得见他模糊的身形。如今近观他一如既往的韶秀面庞、淡静容色,只觉那些患得患失的郁愤皆化为无物,只有面前人割舍不下,便不管不顾地冲口道:“那日所言皆是气话……若你想鸢娘还家,我即刻下道旨,便接她回府罢……婚姻乃终身大事,你还是再加思索,或待太傅还家后请父母做主议定罢。”
      姜信屏不敢置信他能如此云淡风轻作此言论,心间已觉麻木,一句似含怨怼讥诮便此出口:“人言为信,纵言辞可反复,做下的行止却无可收还――臣之姻缘六礼已毕其五,便天子可随心所欲,微臣断不敢行此言而无信之事,儿戏婚姻!”
      杨谌决颓然幽幽叹道:“你……定要同我如此生分?”
      姜信屏亦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换了称呼:“从前母亲便常感宫中孤寂,不欲鸢娘被拘在宫中……我看着鸢娘自幼而大,知道爷娘最疼司鸢,她依仗着齐家宠爱,同――”
      他咽下那句“同你一样”,续道:“鸢娘脾气娇,爱胡闹,其实胆子不大。如今爷娘皆已不在,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只愿陛下可善待吾妹。”言毕恭敬一拜。
      姜信屏走后,杨谌决枯坐殿中良久,直至月上梢头。章安观皇帝神色,便建议道:“陛下日久未去西边了,可要去瞧瞧姜娘子?”
      杨谌决怔怔半晌,挥手道:“罢,便瞧瞧她去,不必备驾了,我自行去。”
      西宫这处寝殿颇为雅静,他兀自驻足窗下。自生了那夜之事,他不知如何面对、如何对待她,无形中便有些疏远,已是许久不曾踏足。现下更不知如何开口令她还家――他看得出来,姜信屏面上拒了,心中还是怨怼。其间最大的隔阂便是司鸢,便是她难免心伤,只消可挽回他……他也决心一试。
      坐塌上立着一方精巧的银镜台,女子正侧跪榻上对镜饰晚妆,身姿袅娜,玉手纤巧,将鹿角膏敷于面上,又在酥/胸、背颈前后拍上香粉,一丝不苟地淡扫蛾眉、轻贴翠钿。室中弥漫着蔷薇露的馥郁芬芳。
      银镜映出杨谌决的身影,她惊喜回首,他挥退侍婢,掀开绣缦,在她身畔坐下,报以一笑。
      司鸢一壁绘制面靥,一壁期期艾艾道:“九郎表哥今日召见长兄了?可曾……说了甚么?”
      杨谌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盛满各色云母、绢罗、翠羽面花的平脱银钿漆盒,道:“无甚,些许闲话罢了。倒是你,有无惹你大哥生气?”
      司鸢呐呐,思绪一转,又垂眸道:“大哥待我那般严厉,我如何敢……今日我同大哥道,好生羡慕中宫可长伴陛下左右,他便道我却没名分,径自呆在宫里――”
      杨谌决指间停滞一瞬,回想姜信屏今日言语态度,语声不由淡了些:“他教你这么说的?”
      司鸢浑然不觉,飞斜他一眼:“我说句话还要旁人教?”
      杨谌决一时拿不准,心底却直觉信姜信屏并非欲擒故纵、进妹固利之辈。以他之清高,决计瞧不上以裙带关系为捷径,反而该觉玷辱――然而多少人眈视这个位子,他既在其位,许多从未有过的考量亦是自然而然的权衡了。
      司鸢见他并无反应,暗自心急,便乍着胆子继续试探:“大哥道我身为高门淑媛,却不知廉耻……”
      一个隐忧的念头浮上,杨谌决蓦然沉了面色:“你没胡说什么罢?”
      司鸢不妨他忽而作色,惊惶之下泫然欲涕:“表哥安心,鸢娘知分寸的!”
      他这才敛了心思,省及前言,兀的一嘲:“怪道你大哥道你徒有小精明――弦外之音都听不出,哪里是道你无廉耻,分明骂我没廉耻!”
      司鸢隐隐畏惧,两行清泪便滑至香腮,委屈撅唇,嗫嚅道:“九郎表哥……我、我有事同你说。”
      杨谌决目视她,她依偎在他肩上,一手搭在腹上,粉颈低垂:“我近日常身子乏,宫中懂医的婢子便替我把了脉……我有表哥的骨肉了……”
      他一时震骇,退开一寸。心中盘旋的念头只是:世事弄人,莫过于此。有些行止做下,果然便是覆水难收。种因得果,现下便是他自尝苦果之时。
      司鸢坐直身子,抬起一双妙目,惴惴视他:“表哥要做阿耶了,却不欢喜么?”杨谌决强笑道:“……如何不欢喜,是喜极无言了……稍时传太医来为你看诊……这西宫冷寂,移去毓宁宫罢,多拨些宫人,安心养胎。”他再无多余的气力说什么掩饰的言语。
      酷似那人的双眸中燃起不加掩饰的喜悦,几乎灼痛了他。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这般沉重无力――他原以为只消运筹帷幄、身先士卒地拼杀,总能拼出一片属于他和他的天地。他诚然坐上这至高无上的位子,苦尽甘来,可为达这目的,牺牲、遗失的已然太多。如今这番天地已无他日夜肖想的那人,徒余他一人,如坠深渊。
      少女轻柔的躯体偎近了他。“花子都哭落了。”他挑了一枚玉盏状的金箔花钿,轻轻呵开胶,为她重新贴上,端详着因深陷爱恋而光彩夺目的甜美面庞――这他一向视作妹妹的女子已然长大了,甚至孕育了他的骨血。她一无所知,只满心满意企盼着他的柔情蜜语、温存誓言,企盼与檀郎日夜厮守。她在幻想中勾勒了一个他们二人的将来,他仿佛看到此后的日复一日,她就如此夜一般对镜妆饰,等待他的到来……如一只奋不顾身扑入少女情怀编织的牢笼的鸢儿,不知这牢笼将一点一滴消磨她的情意,冷冷囚禁。
      他悚然打了一个寒噤。可教他如何不负她的祈盼?他的全部爱恋皆已赋予另一个人,全部心血耗皆已在另一人身上。即便他弃若敝履,他也无法再收回抛掷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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